我讀初中時,有段日子常往來珠海與澳門——或者將空間描述得更具體一點,往來的是澳門北區和珠海拱北,那兩公里距離間的區域。北區的巴波沙大馬路、拱北的蓮花路是我熟悉的街,在前者好世界酒樓樓下的集北士多買港漫期刋,在後者的市場書店買文藝刋物,是我少年時汲收養份的途徑之一。影響所至,流弊至今,我寫的文章還十分俗,不登大雅之堂。

我之所以頻繁往來珠澳,是因協助母親帶貨。這“帶貨”沒有現時網絡用語的含義,單純指的是將貨物由珠海帶到澳門。其時澳門經濟低迷,我那沒有學歷的母親找不到合適工作,便做起水客來,靠人類最原始的交通工具——雙腿,往返珠澳之間,貨真價實地以血汗換取微薄的回報。至於我父親,不在台灣打工的時候,也偶爾會利用雙腿進出關口帶貨賺錢,只是他那雙腿有點失靈,受風濕和骨刺所苦。

母親有她的局限,無論是知識或經濟條件,但還是想到了提升收入的方法:做無牌小販。母親以手推車作檔攤,盛載着從拱北以螞蟻搬家形式運回來的瓜菜,在台山新城市花園的騎樓下擺賣,賺取差價。隔三差五就有幾個惡形惡相的市政廳稽查員出奇不意地跳出來,連車帶貨沒收;稽查員有時也故意讓你看見,等你“走鬼”,放你一條生路。

無牌攤檔所出售的貨物時多時少,印象中,銷量最佳的冬瓜是從不缺席的,母親用手拉車拉着半截大冬瓜,連同一大車各色蔬菜,吃力地從關口拉回家中。母親白天擺賣,早上或晚上過拱北帶貨,通常走兩三轉,過關時瓜菜不能超出特定的額,否則會被水警沒收,她自己帶一些,又請人幫忙帶一些,給點小報酬,印象中捎帶一袋約背包大小的瓜菜過關,會有十來元左右。那時我放學後會去幫手帶貨,弟妹也偶有協助,我們的報酬是母親得以盡早回家做飯。

能減輕母親帶貨的辛勞,我當然樂意,只是每次帶貨過關,都懼怕碰到同學,怕被他們撞破我的出身比起對外宣稱的還要差些。尤其在母親派貨,而我得在關口接應的時候,面對絡繹不絕的出關旅人,既要金睛火眼搜尋陌生的帶貨者以免有人裝傻開溜將貨物據為己有,也要做好有同學突然冒出來時巧妙躲藏的準備。

得幸運之神眷顧,由初中至高中,整個中學的帶貨生涯都未曾與同學狹路相逢。畢竟學校在中區杮山,過半數同學都住那附近,那時的居民也未因房價高漲而避住珠海。我得以繼續以“合法小販”的身份對外蒙混母親職業,包括初戀女友,在拍拖的兩年時間裡,她一直不知我母親在哪個“街市”擺賣。

帶貨走水的記憶同出版物離不開。那時我曾追看幾本內地雜誌,幾乎每期必買的是《集郵》雜誌,由小學開始就捧場了,買回家後還要用包書膠包好,只是後來集郵熱情冷卻,沒有再追看。要說的是,沒有《集郵》,就沒有太皮,皆因《集郵》是我走上寫作路的一大踏腳石。

《收穫》、《散文》、《星星詩刋》和《當代》等純文學雜誌偶有購買,惟讀起來太費心神,既要應付學習,又要幫家裡做事,更要閱讀其他課外書,實在提不起勁。我那時追的是通俗的《故事會》,還有莫名其妙被一則廣告吸引而每期不落的《江門文藝》。

不知具體原因,星光書店曾罕有地代理出售《江門文藝》此一內地刋物,還在本報出宣傳文稿。那時我對文藝抱有幻想,不知就裡,以為那是甚麼了不起的刋物,價錢便宜,便買來一讀,說不上喜歡或不喜歡,總之就是對那本目標讀者為珠三角廣大外來務工人員的刋物,產生了奇妙的感覺。星光書店代理了兩期就沒有再進貨,而我因帶貨之便開始在拱北購買。在其出版日,我若有事缺勤,會千叮萬囑幫忙帶貨的弟弟,一定要買回來給我。

現在想來,《江門文藝》吸引我的主要原因,大概是封面上古樸的彩圖,其描繪的往往是雜誌中連載武俠小說的場景,能一下子令我將之同金庸小說插圖及《武俠世界》雜誌連繫起來,勾起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美好想像。那小說的作者據說喜歡武俠作家丁劍,以“甲乙丙丁戊”和“刀槍劍戟”等而下之取“戊戟”為名(後來知道他的原名叫王影),其連載我大都會看,還買過單行本,但情節多忘卻了。

除武俠小說,雜誌還有一篇重點小說、一些特定欄目,以及大量打工仔投稿,我那時幻想過當打工仔,體驗一下投稿者書寫的那種離鄉背井的艱難生活。我也嘗試過寫一篇短篇投稿,故事發生在外國,主人公“我”對一位老者做了令其悔疚的事……作品大抵是向魯迅的《一件小事》“致敬”。當然沒有刋出來,那時投稿也是破釜沉舟,沒有留底稿。之後憑自己有限的暑期打工經驗,加上閱讀的想像,計劃寫一部打工妹做主角的長篇鉅著,寫了開頭,給一位稍大的朋友過目,便沒有再寫下去,而女主角的名字我挪用到其他小說去了。

隨着時間流逝,加上做兼職之故,大概一兩年後,買回來的《江門文藝》已經少有翻閱,又再過一、兩年後,已沒有再購買。後來,我發現雜誌封面竟改為少女攝影,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廣東三、四線城市這些不知名少女與我當時在澳門看到的《Yes!》雜誌封面上的香港美女一併,顯得太土氣,除非有人要脅我,否則難有翻閱的慾望。

《江門文藝》最終難抵網絡洪流,於幾年前耗盡元氣,停刋了。

我追看《故事會》的時間要延續得長一些,有幾期更會通本閱讀,後期也是只買不看。最初吸引我的同樣是封面圖畫和插圖,雜誌後來也曾改為人像攝影封面,我偶在報刋亭遇上,已無問津的衝動。

無論是《江門文藝》還是《故事會》,除了一些文章的片段,大部分內容我都忘卻了。只是那種期待新刋出版的心情、急於捧讀的情景仍難以忘懷。

除了雜誌,那段帶貨“走水”的日子,我還在拱北街市附近的店子和地攤買過不少書籍。由於無人指引,我讀的以“不上道”的通俗小說居多,當然也有閱讀“五四”時期作家作品、古典白話小說和唐詩宋詞,至於外國現代派的小說,則是在大學時才接觸。

那時澳門的港台版圖書少說也數十元一本,我喜愛的武俠小說還要分冊而售,一部古龍的中長篇,四、五冊就要百多元。內地的簡體書便宜得多,珠海出版社的古龍全集,低至十多元就可購得一種。別忘了,那時一百元“葡紙”可換到一百二十多元人民幣呢!

有時弟弟陪父母帶貨,我放學後在家睡懶覺。醒來時,家人已回來,弟弟不忘帶回“手信”,如古龍的《圓月彎刀》(港版好像分作兩、三冊)或金庸的《雪山飛狐》,都是一冊的,多冊他也買不起。在成長過程中,弟弟主動帶回書本、漫畫、音樂乃至小動物,為兄的我被動接收,慶幸如此,我才省卻不少舉棋不定的煩惱。妹妹會看瓊瑤小說,她少出拱北,多數央我買。拱北可買到瓊瑤全集,估計是盜版的,但我喜歡書本拿在手上的質感。三毛全集也有,每種以不同的單色做區分,也不知是否盜版。書店一排排擺放的是暢銷的《廢都》、《白鹿原》和《平凡的世界》等。

記得作家廖偉棠兄說過,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在珠海生活時,曾以收聽澳門電台來接觸當時對他來說比較前沿的音樂。不敢與他攀比,我卻是逆其道而行,靠着珠海來汲收文學養份。那時粵港澳大灣區的概念還未出現,但不少澳門人,一直以大灣區作為場景來生活。

我所謂放學回家睡懶覺,其實也不是真的懶,只是為了晚上閱讀。通常在九點、十點起身吃飯(有時不知醒,睡到十二點),等家人都睡了,便開始靜靜地“刨書”。現在我看完的書有的還相當新淨,隔一段日子找出來,會思疑還未看過,但那時進度甚緩慢,“地氈式”閱讀,一個晚上頂多翻十多二十頁。看完,書頁邊都是黑黑的,足證已被捧閱過了。

我記得一個深刻的情景是這樣的:寒夜,呵氣成煙,擁着被單,伸出雙手抓着書本,專心地閱讀,時不時呷一口即溶咖啡。讀古龍小說的體驗十分奇特。在白天清醒時讀他的小說已覺有點“迷離”,某些內容估計是他喝醉時寫的。在凌晨時分,寂靜的環境加上生理時鐘倒錯所產生的迷糊感,讀來更迷幻,且有點空靈了。李尋歡一直悲苦地用刀子刻削着木像。邱鳳城正在冰天雪地裡挖坑。我着魔般進入小說迷宮中去。

有時也看漫畫。我那時沒有想過枱燈很便宜,半夜裡都只是利用天花板上的光管照明,如此斷斷續續地有一段頗長時期。現在難以想像同房的弟妹到底是如何在燈光璀璨的情況下仍能安睡,回想起來,實在感到抱歉。

看書看到大概五、六點,昏昏然再次入睡,有時會做起“清明夢”來,感到自己神遊太虛,靈魂出竅。我去過不知名的山壑,流連過陌生的外國街頭,進入過誰家的屋子裡,床、衣櫥和吊燈都如此真實。我輕輕地飄盪着,快睡醒時,一股大力將我扯回軀殼中。

那時家裡沒有準備甚麼零食,就算有,也很快被吃光,但常備一、兩箱從拱北帶回來的華豐牌三鮮伊麵,以應不時之需。我平時不吃,看書時肚子餓,卻會打開一包來,倒進調味粉,當零食一樣,一邊啃咬一邊閱讀,充滿了雨季和少年的滋味。我羨慕武松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他應該也想試試我這種加了“味道增強劑”的方便食品吧。

那些三鮮伊麵,也不是只能乾啃。父親未去台灣打工時,或在台灣打工的間隙,失業在家,會由他協助母親到拱北帶菜回澳。他早起,常煮一碗三鮮伊麵給自己做早餐。煮了不是立刻吃,而是晾在一邊,當麵條都將味精湯“索”乾,變成一碗黏糊糊的東西時,才享用。

有一次,我深夜看書後小寐起來,感到飢腸轆轆,飯桌上那碗賣相奇特的麵條散發着誘人的香氣,跟父親說一聲,便老實不客氣取過來吃了。三扒兩撥吃完,驚覺味道竟還不賴,甚至可以說好吃呢!此後便央父親每天多煮一碗給我做早餐,我往往會加上一把辣椒粉,拌匀再吃。美美地吃了一段日子,省下的早餐錢大多貢獻給當年如日方中的香港漫畫業。

那時澳門的即食麵種類少,來來去去是公仔麵或出前一丁之類。後來也能買到華豐牌的三鮮伊麵,不知是否水貨,因價格便宜,受到草根市民歡迎。總部設在珠海的華豐牌現在好像已從澳門市場絕跡了,面對種類繁多的方便麵食,毫無招架之力,儘管三鮮伊麵曾經是一個找過沈殿霞做代言的產品。(最近在萬能的淘寶上發現其蹤影,但最少得買一箱,怕吃不了那麼多浪費,暫打退堂鼓,等幾時放縱,再買來品嘗吧!)

有一段日子,母親的生意好像很好。早上出門上學前,母親準備開檔,我們所住那一層的公共走廊已擺放了幾大袋瓜菜(不記得她後來是否有從南粵批發市場直接取貨),手推車也裝得滿滿的。只是她賺取的仍是蠅頭小利。

對比的是,幾乎同期與母親一起在同一地點開檔的一個被叫作“肥佬”的人(我在關口接貨時也常碰到他),不知他與妻子是只憑着無牌小販的收入,還是有甚麼奇遇,後來竟然就在自己開檔的位置對面,接手了一間超市,經營了頗長一段時間。

母親生意好時,會備較多貨物。由於是“走鬼檔”,沒有存放空間,為免被稽查人員抓到時血本無歸,便將貨物暫放在附近一間相熟的店舖裡。店舖在騎樓底下,主事人是一位婦女,母親叫她做“事頭婆”。從我住在台山開始,那間店舖就已經營業,最初曾做過士多,後來我也不知道實際在賣甚麼,反正只見慈眉善目的事頭婆幾乎每日開門,夏季會在門前開一張藤椅,撥着葵扇納涼。事頭婆不但借出地方,在我們家有困難時,甚至也借出過錢。母親現在和她是老朋友、麻將腳。

母親的生財工具有一輛手推車、一塊砧板、一張菜刀、一捆膠袋,還有一副我到現在還不會用的秤砣。若不幸被稽查逮到,輕則給沒收蔬菜,重則整車扣押,一整套生財工具便付諸流水。

上世紀九十年代社會管治不是十分完善,尚有灰色空間,有窮兇極惡的公務員,也有會網開一面者(當然現在已不容許如此),母親便在這種不知何時會被執法的壓力底下經營。社會經濟差,“走鬼檔”貨品較為實惠,街坊多有光顧,因此,母親的收入尚能應付一下我們的日常開銷,只要沒有被抓到。

我們賣菜,自然能吃到各式蔬菜。不但蔬菜,湯水、肉食和水果也是四時不缺。事實上,那時我並不感到窮困,除了對未來懷有希望之外,也因為在食方面,從小到大都能得到滿足。大閘蟹、生蠔、龍蝦和白松露當然沒有可能出現在我們的餐桌上,但雞鴨、魚蝦和豬牛羊是常有的,並會有榴槤及荔枝等應時水果。在食方面,受屈委的時候少,我“肥屍大隻”便是一證。

我不嗜禽魚,尤好瓜豆。苦瓜、絲瓜、葫蘆瓜和毛瓜,四季豆、長豆和荷蘭豆等,母親變着花樣煮給我們吃;蕹菜、苦麥菜、莧菜和番薯葉,也常常出現在餐單中。上面這些,有些是我自己做飯時嫌麻煩不會做的,而一般食店也不常有。

藉着食物,可以達到情感交流的效果,受的一方固然感受到對方的善意,施之一方也能獲取即時而直接的回饋。至少於我個人而言是這樣的。美好的一餐,足以填補生活上的諸多缺陷。

經濟條件所限,父母無法提供我們優渥的生活,但他們盡量在吃的方面彌補。父親自己的零花錢不多,在地盤還能找到工作的時候,扎了一整天的鐵,傍晚下班,明知我們幾兄妹快吃晚飯了,有時還是會冒着被母親責備的風險,買英記的青豆豬扒包和雞絲翅回來,好讓我們得到吃街頭食物的樂趣。母親用心調理各種可口的食物,包粽子、煮餃子、熬雞湯,照顧我們的健康和胃口。

正如我點了一份外賣給妻子,看着她美美地吃,或買了零食令女兒欣喜若狂時,能產生莫名其妙的洋洋得意一樣,我相信,父母看着我們滿足地吃他們準備的食物,也有同樣的感受。他們或多或少藉此來獲取情感的回饋和認同,也許,那是他們最有自信的一種方式,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他們都不太能滿足子女,儘管我們也沒有強求。

我猜想,美國的窮人肥胖比率高,除了有“食物券”及其他種種社會因素之外,也由於食物對人發揮其作為一種能填補缺陷的和獲得回饋的“工具”的作用。美食餵飽的除了是窮人的身體,也有窮人的心靈,施者與受者的心靈同樣滿足。

這種隨食物而來的回饋,對於人際關係來說如此,對於人與城市的關係來說也是。儘管澳門當年經濟差,但在食之一端尚算發達,加上是中西匯聚之地,平民美食都足以令人回味再三。一個人生活在這樣的城市,哪怕再窮苦,能夠吃上便宜又美味的食物,就有一份美好的回憶,城市也就能得到來自於人們積極的回饋。武斷地說,一個地方缺乏美食,那裡的人也便缺少歸屬感;一個城市有便宜好吃的東西,那麼城市也就有希望。

記得曾在梁實秋的散文中看過引述的一則明人筆記,說到一個做學問的人,住的是“中等屋”、穿的是“下等衣”也無妨,但吃一定要是“上等食”。我認為這句話可以套用到不少人身上,想要心態好,在吃方面就不要虧待自己。雖云“口之於味,有同嗜焉”,但每個人始終有不同的標準,那位明人所言的上等食是山珍海錯,我認為,母親的飯、澳門的平民美食,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是當之無愧的上等食。

除了食之一端使我不覺得自己窮困,擁有文藝幻想,以為可以出人頭地,也令我一直懷抱住對未來人生的希冀。就像驢仔面前懸着一條紅蘿蔔,旁人看着可憐,當局者卻不這麼想,牠想到的是吃下紅蘿蔔時的滿足。

曾經一次又一次被人問起我為甚麼會寫作,我也一次又一次地回答:寫作是“便宜”的興趣,是環境造就我開始寫作的。我有的同學家裡經商,耳濡目染,從小就有生意頭腦,長大後在資本的支持下青出於藍;有的同學家裡有人做公務員或在社團裡任職,長目飛耳,在未來選擇人生路途時也得心應手。當然,地盤工的子弟一樣可以成為優秀的工程師、則師,但我的原生家庭始終有局限,加上自身性格使然,文藝,是我想像到的幾乎唯一一種能改變命運的“工具”。

窮文富武,一切要求器材的體育運動都不用想了,只能從成本相對低廉的繪畫和寫作上發展個人興趣。說自己真的沒有錢買運動器材也不盡然,錢是有的,但很少,那時對漫畫產生濃厚興趣,零用錢都花來購買漫畫了,高中時更一度參加同人漫畫社,嚮往成為知名漫畫家。當時澳門沒有漫畫產業,想靠漫畫養活自己乃天方夜譚,而我的水平單單比起一位一同參加漫畫社的同學就差得遠矣,也就沒有抱太大希望。但參加漫畫社的回憶,卻十分珍貴。

繪畫漫畫,須購買的工具頗多:筆嘴、筆桿、畫紙、網紙、顏料、白油及規尺之類,有一些只有那間現已結業的設計師專門店可買到,但又常常缺貨,且價錢不便宜。作畫空間也很講究,我家裡除飯桌外,要找平面之處展開半張報紙大的畫紙也難。對我來說,畫漫畫是無以為繼的了,很快就死了這條心。只是二十多年來,我一無聊就會條件反射地在筆記本或廢紙上塗鴉,通常先畫一雙眼,再把整個漫畫頭像勾勒出來。可惜出現返祖現象,越畫越醜,不忍卒睹。

至於寫作,對工具的講究就簡單得多了,只需要一支筆和幾張紙,就有條件描寫世上的一切。有時在惡劣的環境中,甚至沒有筆或白紙也可以寫作。印象中,在書裡看到過有位作家曾身陷牢獄,在一本書的空白處填上蠅頭小字,寫完一本小說;又好像記得有人曾用煙頭寫作之類。

我爛船還有三根釘,買得起紙和筆,也付得起寄稿件去報社的郵費。沒有一鳴驚人,只是腳踏實地由《澳門日報》“藝海報”的“雜果冰”欄目寫起,又曾投稿到《華僑報》的“華青版”,皆有作品獲刊登。接近升初中三年級時,《澳日》的“鏡海版”發表了我的處女詩作〈無花夜〉,由於我將發表作品這件事放得很大,無形中,發表詩作就成了我的精神寄託(更不用說詩歌那相對優厚的稿費)。初三時學業成績低迷,又被老師針對,心灰意冷,惶惶不可終日。全靠寫作和發表詩歌,才得以度過不少心理難關,沒有走進死胡同。讀大學時陸續發表小說,工作後開始散文創作,一路走來,偶有挫折,總的來說尚算順利。

對於涉及他人的事情我也許會比較果斷地處理,而自己的事,卻常常優柔寡斷,寫作可以將我的劣勢化成優勢。不想為自己的可能性妄下定論,但當時的人生路是在特定環境下的較好選擇。

十一

常言道:“千金難買少年窮”,以前我曾為這句話沾沾自喜,覺得貧窮好像是一種光榮似的。後來我發現這其實只是安慰的話,又或只能作為成功人士在緬懷過去時的感嘆句。在這個量產跨代貧窮的年代,這句話有點似叫窮人安貧樂道或跟打工仔不談待遇談理想一樣,都是耍流氓。

“富不過三代”的“理論”,幾乎已不成立了,現代的資產管理體制,成立一個家族基金就可以確保後人富有,而窮人呢?翻身的比例也許在下降吧!現在的說法是,貧窮是一種罪、一種病啊,富人當然不會稀罕花錢去買罪和病,他們只會帶未成年的子女去股票交易所觀摩,又或在遊艇上接受世叔伯的薰陶。

至於“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句話,大抵是真的。我對年少生活並沒有抱怨,即使沒有旁人眼中的成功人生,卻同樣珍惜那時所經歷的一切。在帶女兒的過程中感懷身世,這篇文章所要敘述的,集中在我初中時期學校以外的一些生活片段,一些個人成長歲月裡所經歷過的磨礪、善意與愛,令我得以早日自立。

長篇小說《草之狗》,透過小說形式對我的少年生活有所反映,其中有一個章節集中描寫主角之一的胡憶深,將有關無牌小販、帶貨和走鬼等事情,乃至此刻仍難以啟齒的隱忍都寫出來了,由於未出書,估計要有緣份才能看到。我想說的是,一個人要真實面對自己有多難啊!儘管此文已寫了很多人不會寫的內容,也許,只有在自己夠格感嘆“千金難買少年窮”時,才可輕描淡寫地描述隱藏在磨礪背後真正的傷害與愛,包括連小說也寫不出來的東西。

其實“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也不全對,窮與當家之間沒有因果關係,而上世紀九十年代成長的澳門窮孩子,大概都知道當年社會的誘惑所在。那時,只要一個不慎,窮孩子的未來人生路就只能跛行,生命也會被無端劃上休止符。這些,富裕或小康家庭的孩子是感受不到的。

十二

逝水般的日子,原來已經二十多年了。這二十多年來的變化很大,拱北街頭報刋亭現在只能靠銷售彩票來維持,琳琅滿目的報章雜誌只餘寥寥幾種;曾為台山居民提供大量港漫和報刋的集北超市結業了;澳門的無牌小販絕跡,水貨活動仍然活躍;澳門人不再跑到台灣打工,台灣人過來做外勞了。

那時實在想不到澳門會有今天的變化。猶記上學途中,坐巴士經過沙梨頭至內港一帶,起床後仍迷糊,看着兩旁殘舊的建築、牆身古舊的油漆廣告、破爛的道路,街上人聲鼎沸地進行海鮮批發,大有一種回到過去、時空錯亂之感。那時吸收外界資訊主要靠香港的電視和雜誌,常有一種與香港人生活在相同時空的錯覺,實際上澳門當年破敗又落後。

那個時候,澳門經濟不景氣,前程未卜,要靠賣地來為財政作儲備。臨近回歸,街頭腥風血雨,一派兵荒馬亂的景象。學校中一位來自上海的特聘教師,要求同學購買上課用的科學計數器,便宜的大概要兩百多元吧,竟然有十多個家庭買不起,她慨嘆,以為澳門是一個富裕的地方,想不到如此。想想那時,社會的救濟不多,窮人只能自求多福。我父母由於缺少認知,爭取過的社會支援極少。在那種環境下成長,自己看事物與從小豐衣足食的朋友有不同維度,也就不足為奇了。接受自己與他人的差異,也是接受自己的歷史。

儘管遇到惡意、不公平和窘迫,但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卻也得到過不少來自人們的善意。生活並沒有善待我,我也沒有愧對生活。我知道沒有等價交換這回事,只能靠自身努力去爭取更多的善意。現時生活中,難免會遇到困難失意之時,想想從前,也就能獲得勇氣,挺過去了。

肆虐近兩年的新冠病毒疫情仍然持續,澳門面對的挑戰巨大,即使仍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對比起以往,澳門已不能同日而語。我相信,我們都能挺過去。

第六屆紀念李鵬翥文學獎散文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