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機穿越稀薄的初春雲層,從南海之濱飛往華北平原。
除了客人們的鼾聲和空姐手推餐車的滑輪聲,機艙裡安靜得令我百無聊賴。
打開與會手冊,我的心情愈加複雜。悄悄打開遮陽板,我看見機翼在白雲間微微顫抖,上面是閃爍不定的鋁光,像極了我的內心。
「第七屆曹禺文學獎頒獎典禮將在海河之濱隆重舉行!」
「歡迎全國的作家朋友一同見證這個神聖而光榮的時刻!」
「期待文學大師和各地文學愛好者的真誠對話!」
作為一名寫作愛好者,我這次也被冠以作家的頭銜,可能與自費出版過一本小說集有關吧?不過能代表棡城「出使」天津,到底還是無上的榮幸。已經好幾年沒有坐飛機了,這次一飛就飛到距離京城一步之遙的津門,機會難得!
我端詳著彩色與會手冊裡自己的簡介,「林飈,廣東棡城人,中學語文教師,文學和歷史愛好者,著有小說集《青春歲月》……」心頭居然泛起一陣不安的沉渣,簡歷區區三百字,寒酸得可憐,況且,棡城在外地人心中一貫是文學沙漠之流,不入法眼的。再看看其他與會者的頭銜,別人要麼是當地文聯主席或作協主席,要麼是作家協會會長,最低限度也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發表在全國性文學刊物的作品早已汗牛充棟。這,讓我這幾乎一無所有的弼馬溫情何以堪?
其實,抱著虛心學習的心態赴會,心情不會好些嗎?
是的,我畢竟要感謝主辦方的邀請,除了讓我能見見世面,還能讓我找到老同學再續友情。
而我這位老同學,就是五位曹禺文學獎的獲獎者之一。不過,他在得此大獎前,早已聲名鵲起。
在網絡上,張鐳就是「文藝自由談」的鼓手和嘉賓,每次看到他縱談文學史和天下事時,總有一種深邃和暢快淋漓的感覺從我頭頂只穿腳底,讓人欲罷不能。在嬉笑怒罵中,張鐳言論的哲理性和對人性的洞察力更讓令一般的嘉賓望塵莫及,不時把笑中有淚的我啟發得醍醐灌頂。
想不到,老同學的成就如此斐然,大教授把我這中學老師拋離開多少條街?但是,他還記得我吧?想起即將重新搭建友誼,一股難以遏制的感動和興奮還是將我裹挾起來。
三小時的飛行結束後,我走出機艙,首次踏足津門,竟然有一股衝動在噴薄欲出,狗不理包子?楊柳青年畫?吃個夠?看個夠?不,要看看霍元甲的故居,看看南開大學,看看梁啟超和李叔同的故居,看看真正的俗世奇人,看看馮驥才……我飽吸一口北國的早春氣息,伸了個愜意的懶腰,坐上迎接大巴,跟著一群同樣怀揣夢想和榮耀的文學團友穿越夜晚的樹影和燈光,直赴下榻的賓館。
汽車緩緩駛過跨越海河的大橋,波光粼粼的水面遠處有一座紅色的摩天輪正泰然自若地轉動,一同轉動的恍若就是無盡的時空。團友說,那是「天津之眼」。
晚上九點整,我們在張自忠路的太平洋酒店下車。晚風輕拂,微涼,酒店門口種著幾棵灌木,葉子黃綠,花兒貌似平凡,但敦厚的六枚花瓣在燈下顯得頗為安詳,粉紫色的身姿淡雅而仙風道骨,既不是拒人千里,也不是嫵媚縱情。旁人不禁驚歎:「海棠花真美!真是為我們而盛開啊!」
客人們幾乎個個都一手拿著公文包一手推著行李箱魚貫進入大堂。一個門童善意地朝我招招手,大意是想幫忙搬運行李,不過他的目光落空了,因為我沒有行李箱,僅僅是背著一個沉重而巨大的背囊,像是出征的美軍士兵。大堂裡早已聚集了許多嘉賓,各地方言此起彼伏,不少人還互相認識,稱兄道弟,就差沒有拱手作揖了。
當然,我只是在熱鬧中充當著默默無聞的綠葉。在草草簽到、領取房卡後,我匆匆轉身準備坐電梯上樓。就在轉身那一刻,一張巨型海報上的照片把我震了一下。
那就是張鐳,比視頻上的他年輕,微笑著,像二十年前一樣,笑不露齒,頭髮還是那樣稍微有點長,蓋住了半個耳朵,這微笑,知性而自信,配上文質彬彬的金絲鏡框,還有一股從容自然流露著,都是二十年前那張白紙一樣的臉完全不具備的。我忍不住給他豎起了拇指。當年,他只戴著土氣的黑塑料框眼鏡呀!
到了房間,我放下沉重的背囊,連衣服都懶得脫,就坐在桌子旁,就著橘黃的檯燈光攤開白紙,想寫一首七言律詩或《永遇樂》追憶當年我們的相交,讚頌他當下的如日中天,可不知道為什麼,平時文思如潮的我此刻卻搜腸刮肚怎麼都寫不出來,就像擠不出的牙膏。是不是我太激動了?我是不是應該找人把他的微信名片介紹過來,然後加他,再好好敘一下舊?不!那樣太唐突了,畢竟我們二十年沒聯繫過。
鬱悶之餘,我索性披衣出門。早春的天津,天氣還是有點冷,對嶺南人而言,晚間十一點撲來的不再是涼快,而是實打實的寒冷。明明沒有風,卻分明有一股魔力突然把我抓住,似乎不斷往我的骨頭裡灌冰水,直到骨髓裡都塞滿了冰似的,越晚越冷,這是剛才下車時沒有的。我有點沮喪,似乎覺得這是不祥之兆,但咬咬牙,顫巍巍地把衣服紐扣鎖緊,奮力前行。走到海河邊,水靜無言,津門的夜色沒有廣州、上海繁華,霓虹燈也沒有那麼大的耐性把活力延續到夜晚,這兒的燈光早早就有了打烊的衝動,於是這海河之水也就只是泛著慵懶的閃閃銀光而已,遠不是想象中的色彩斑斕、蠢蠢欲動。不遠處,倒是有一叢叢的燈光在西洋建築身上投射出妖冶的神色,我有點恍惚。
人生路不熟,就像當年我們從小縣城來到廣州一樣。所不同的是,當年是雄心壯志、捨我其誰的氣魄在麻醉著自己,怎麼走路都是雄赳赳的,如今人到中年,紅塵看破了一半,生命走完了索然無味的一半,剩下的路,似乎也只有黯淡與寂寞。
沿著河岸走到一座大橋邊,只見兩頭石獅守衛著橋頭,威武不足而滑稽有餘,身上的漢白玉質地倒是圓潤得無比世故。我看見遠處有座古舊的哥特式教堂,恍若活在童話世界般,又像黑暗中點燃的蠟燭,正想走過去,卻聽到腹中咕咕作響,忘了今晚沒吃飯。碰巧橋邊有個小販在賣小吃。
我湊近一看,只見小推車上寫著「熟梨糕」。嘻!梨子做的糕點,果腹足矣。我便掏出了十五元鈔票。小販狐疑地盯了我一眼:「可以微信或支付寶嗎?」我汗顏地搖搖頭。
小販不再發問,隨即低頭,摳出一團白色漿糊,熟練地塞進一個類似花觚的甕器中,蓋上蓋,然後點火加熱,五分鐘後,木甕開始冒煙。小販便撬開蓋子,把噴著米香的白糕一塊一塊地夾出來。一共八塊,每塊上面都被塗上人造果醬。
「趁熱吃!」小販隨手遞給了我。那燙嘴的騰騰熱氣讓我眉頭皺了很久,稻米的香氣若隱若現,可梨子的芳香杳無蹤跡,而那些人造果醬分明在散發出塑料和化工的氣息。
吃了幾口,身上好歹暖和了些。想起當年,我和張鐳在廣州的珠江畔也是這樣走,那時江邊有賣煨番薯的,那香味,比起這熟梨糕不知強多少倍。冬天,我們一人買一個,邊走邊聊,從二沙島一直走到沙面,記不清多少公里了。只記得,番薯甜糯,蜜糖一樣,幾近入口即化,還沁人心脾,那發自番薯心的熱氣不知驅走了多少寒冷帶來的哆嗦。而我們倆總有聊不盡的話題,從屈原到李白,從聞一多到艾青,從長平之戰到鴉片戰爭,從嶺南燒豬到北疆「殺豬菜」,天地之間,無所不談,時不時彼此還相撫大笑,仰望星漢燦爛,俯視江水浩蕩,頗有蘇軾暢遊赤壁的快意。
我來自廣東棡城,那裡古代好出文士,可惜近世民風過於淳樸保守,經商者甚少,產業鏈單一,經濟不甚發達,比起南海、番禺、順德、中山,實在乏善可陳。外人知之不多,也不能怨他們孤陋寡聞。我認識張鐳那一年,剛剛從中山大學漢語言文學本科畢業,以考試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該校文學院的碩士研究生,方向是"文藝學"。
而張鐳,則從內蒙古的滿洲里考到廣州的中山大學,身材瘦長,靦腆卻好思辨,鏡片厚得很,我懷疑他有六七百度近視。他在哪裡讀的本科我記不清了,但記得他的研究生方向是"中國現當代文學"。那時候,我對北疆的城市印象模糊,一度還認為滿洲里在黑龍江呢。
當時,我剛剛失戀,身邊沒有說話的人。張鐳雖然是男性同學,卻陰差陽錯地填補了某項空白。他家並不富裕,卻不肯住學校宿舍。下課後,他總是往天河華南植物園那方向去。當年,那一帶還是城鄉結合部,不少城中村深藏其中。張鐳說,他女朋友到廣州找工作,租了間小房子。
第二年春天,張鐳邀請我去他們的出租屋做客。我便欣然應允。
他們的棲身之地就混跡在城中村裡。周圍有破舊的髮廊、邋遢的麵食店、豬肉檔,還有魚龍混雜的網吧,甚至有神情怪異、衣著暴露的中年女子在用眼睛獵奇似的盯著外人。在一幢破舊的民房三樓,張鐳把我帶到了他臨時的家。
這個居室其實沒臥室客廳廚房之分,就是一開放式套間,中間只是用棉布把人的生活空間分隔開來。張鐳和女朋友顯然共享一床,她女友高大爽快,說話連珠炮似的,感覺就像東北人,非常熱情地請我坐下。他們沒有帶我出去下館子的意思,而是在狹小的"家"裡為我張羅了一頓午飯,簡簡單單,有炒肉片和煮菜心。女朋友說我和張鐳一南一北,居然話題不斷,一見如故,緣分真是了得。開飯時,另一女子進屋了。張鐳說,那是他妹。女孩子十七八歲,見生人有點含羞,急急掀開棉布進入套間的另一側,原來裡面才是她的私人空間。許久,她才出來吃飯,一聲不吭。張鐳悄悄跟我說,他祖上原是滿人,辛亥革命後由於懼怕被漢人報復,偷偷改了漢姓。
居室很小,但我分明看到有一個簡陋的書架,上面堆滿了書,其中一套,就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
"住在這裡,不太方便吧?"我問。
"我女朋友總不能住我學校吧?這兒是遠了點,也不太安全,但是這裡外地人多,卻沒有人喊我撈仔,喊我北佬,這兒住的人都不是你們廣東人。"張鐳朝我一笑,那笑、那語句忽然像一把刀,失手刺向了無辜的我。我默不作聲,心頭非常理解歧視給一個外地學生帶來怎樣的傷害。
遺憾的是半年後,張鐳的女朋友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張鐳就突然中止了學業,離開了學校。而那年頭我們還沒有微信,只有手機和OICQ,偏偏OICQ賬號和手機我都不幸先後被盜了,裡面的聯繫人信息全部遺失,在學校裡的同學還好辦,張鐳就找不到也聯繫不上,從此我們就再也沒接觸了。直到近年,他以全國著名作家和文學評論家的身份頻頻亮相,我才想起他。
我把思緒收拾乾淨,在天津海河畔吃完了莫名其妙、沒有一點兒梨味的熟梨糕,便回到下榻處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作為與會者,分乘六輛汽車前往天津國際會議中心。那天,張鐳理所當然成為了主角和焦點。
聚光燈下,當張鐳款款走進大家的視野時,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裡頭,當然也有我的貢獻。
"下面有請,第七屆曹禺文學獎獲得者張鐳先生發表感言,他的獲獎小說是《冰雪世界》!"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嘉賓,各位同道。我是來自內蒙古滿洲里的張鐳。我的家在祖國北部邊疆,常年冰雪覆蓋,是中國最冷的幾座城市之一,那裡聚居著漢族、蒙古族、滿族還有俄羅斯人,文化生態複雜,大家彼此包容地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由此醞釀了許多蕩氣迴腸的故事。我就是在這樣的氛圍裡長大的,我愛這塊土地,雖然她不肥沃,但她飽經滄桑,總是用廣袤的胸襟接納那些失魂落魄的遊子、那些在他鄉鬱鬱不得志的赤子、那些為生計含辛茹苦的底層勞動者......"
中午時分,頒獎典禮告一段落,獲獎者和與會者開始頻繁互動起來,這是主辦方的安排。張鐳是紅人,身邊自然聚集了許多粉絲。人們拿著他的作品集索求簽名,也有很多人邀他合影。張鐳顯然沒有像在網絡視頻上那樣瀟灑自若,倒是有點拘謹,但基本上都滿足大家或虛榮或純真的請求。
幾次想過去攀談,卻總是被別人擋住。張鐳忙於跟文友爭論文學到底是為了寫人還是為了寫社會。
我只得遠遠坐著,向他報以羨慕和鼓勵的微笑,希望他看見。等一波人群散去時,我果斷、迅猛地湊過去,把手機交給旁邊一個半熟的朋友,請他給我和張鐳拍個合照。
"張老師,還記得我嗎?我是林飈,你大學同學啊!好久不見,在這裡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等你好久啊......"我不善言辭和交際,只能說出這堆廢話。
張鐳有點愕然地瞅了我一眼,好像在問:我們可曾認識?
他又端詳了我三秒鐘,眼神的迷茫告訴我,他想不起來。
就在這一呆一愣間,一個女孩拉住了張鐳要合影,張鐳便轉身配合而去,把我晾在一邊。當我緩過神來時,他又被包圍了,像渾身長滿了刺猬,人們紛紛掏出手機掃他的微信二維碼,我懊惱地鑽進去,皮鞋都被別人踩了幾下,終於,我掃到了他的碼兒,迫不及待地,我用手機寫上加友信息,把邀請發了出去:"您好!張鐳老師,我是林飈,來自廣東棡城育才中學,語文班主任,很喜歡您的作品,很喜歡您的文藝自由談!還記得我嗎?我是2004級中山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您的同學!"
很期待他的回應。
在餘下的大半天活動裡,我都心不在焉,別人在說什麼,參觀了什麼,完全不在意,我只是不斷地翻看手機,看看張鐳加了我微信沒有。
可是,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可能,名人太忙了,他們渴望安靜,不想被打擾,所有的微信加友請求對他們而言,都是無聊的打擾。
其實,我的公文包裡寂寞地躺著一本小說集,那是我的《青春歲月》。在來天津前,我就把它帶上,計劃一旦和張鐳相認,二人再續前緣時,趁他興致高,就把小說集贈與他,讓他在評論界美言一下,說不定,我就在文學界從此出名了。
可惜,名人多健忘。
晚上,舉辦方在酒店宴會廳舉行歡迎儀式。張鐳他們坐在第一圍。那是一張超大的圓形桌子,足足是我們這些綠葉桌子的三倍大!照舊,領導說完話,下面開始互動、敬酒時,張鐳再次成為人們的焦點。
好幾次,我舉著紅酒杯想靠近他敬酒時,總是被別人搶先。有一回,我厚著臉皮拿著杯子擠在他面前,說了一句:"張老師,記得我嗎?我是廣東的林飈,您的大學同學。"都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個胖子已經搶白了,他完全當我是透明人,硬是擋在我前面,自我介紹是廈門文學研究會的會長,敬酒之餘還遞了卡片。張鐳很感興趣地聽他把雜誌業務吹得天花龍鳳,不住地點頭稱許,兩人很快暢所欲言,旁若無人。我呢,只是傻呆地托著酒杯在一邊無盡地等待他們不可能結束的閒聊,儼然成了一個服務生。
我再次被懊惱退回到座位上,此時此刻我才發現滄海一粟的渺小,是連弼馬溫都可以騎在自己頭上的恥辱感,讓我在這宴會上再也發不出一聲。
微信靜如死水,根本沒有人發信息過來,也沒有人回應我的加友邀請。儼然所有的熱鬧都和我這多餘的人無關。那麼,我這片綠葉是不是也太廉價了呢?
九點半,晚宴行將就木,我悵然地離開酒席,要前往洗手間把一天的憋屈一瀉而空。就在我完事後洗手時,在鏡子上,一個熟悉而陌生的人影居然站在我身後,有點驚悚。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你有點眼熟,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你。你是南方來的?廣東還是廣西?還是福建的?"張鐳問,他的語氣沉穩而乾澀,甚至帶著追問的鼻息,不像是酒後醉漢說的話。
"對不起,我們沒見過,我是隔壁喝喜酒的。對了,先生,你們今晚在舉辦什麼活動?"我冷冷回了一句。
也許,身份的差距已經撕裂了所有曾經的友情,或者早已模糊了人與人之間辨識度。我自嘲地用紙巾抹著臉龐,離他而去。
我希望紙巾上是自己多愁善感的眼淚,然而真實情況是,上面只有自來水浸染過的氣息,單調,無聊,空白,平庸。
走在海河之畔,我已興味索然,沒有心思打量對岸的意大利風情街,沒有興緻瞭望獅子林橋盡頭處的望海樓教堂,我只想早點回家,回到我熟悉的環境、我的學生中間,做回自己,本分的自己。
忽然一位女子叫了我一聲。"林生,林老師,您好啊!"她用的是嫻熟粵語,顯然是廣東人。
我們便聊了下來。原來她是廣東省中山市文聯的徐曉娟,與會代表之一,她說去過棡城很多次,非常喜歡那裡的自然風光。
"真是人傑地靈啊,林老師!您的小說集《青春歲月》我拜讀過了,也向我們的中學生推廣過,反響很熱烈啊!林老師文筆真系好犀利!"
我心情略感平和,二人便沿著河畔走,互相加了微信,許諾日後保持聯繫。
"林老師第一次來天津?"
"是的,有點落差。"
"什麼意思?您是說這個全國聞名的直轄市不是您想象的樣子?不要跟上海、北京比較哦。"
"不完全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熟梨糕。"其實,我想說的是心境,是人與人的際遇。
徐曉娟聽罷哈哈大笑,她不是第一次來天津了,這裡的風土人情她比我熟。原來,熟梨糕本名熟俚糕,跟雪梨風馬牛不相及,不知何故,在流傳中把名字改了,最終約定俗成。這玩意兒就是一米糕而已。
我們又在路邊攤買了份熟梨糕。咀嚼一番,評頭品足之餘,覺得實在沒有太多驚艷的驚喜,沒有果醬加持,恐怕難以下嚥。比起南方的小吃和糕點,北方的總讓人覺得欠缺什麼,是缺少精緻到骨子裡的滿足感,還是缺乏積賺了無數歲月沉澱的火候?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鬱鬱寡歡。一問,我就將不悅娓娓道來。
"沒有人要騙您,或玩弄您,或對您故意擺架子,很多時候,您的痛苦來源於對事件和當事人一廂情願的誤判,就像您第一次品嚐熟梨糕。第二個痛苦根源,在於您對功利的潛意識貪婪。難道不是嗎?您難道不也想出名嗎?"聽了我的遭遇,聽了我和張鐳年輕時的往事,徐曉娟倒顯得非常坦然,"這第三個痛苦的來源嘛......"
"來源於自己的無能!"我說。
"您讀過張鐳的自傳文章嗎"徐曉娟問。
"這倒沒有。怎麼啦?"徐曉娟說,張鐳年輕時確實在廣州呆過。廣州留給他的印象不太好,據說曾經被老廣用粵語嘲笑過。那時他窮,寂寂無名,衣服太舊,無業盲流似的,受氣很常見。後來,他女朋友跟了別的男人跑。張鐳就一直追到老家。他還有一個妹妹,獨自留在廣州的城中村,也出事了......
"啊?這樣?"
再後來,張鐳怎樣重新讀書,並讀到博士畢業,成為留校教授,徐曉娟沒說。也許,在廣州的經歷實在讓他不堪回首,於是"恨"屋及烏,連同我在內,他也刻意要把回憶選擇性剔除吧。
我忽然記得恩格斯曾經說過,人的性格是各種社會關係的總和。從這個意義上說,張鐳是不值得我去埋怨的。
覺得徐曉娟非常健談,雖然剛認識,但我們似乎很快就進入了故舊老友的狀態,我一時高興,便聲稱要把自己最近出版的散文集寄一本給她。
晚上,徐曉娟給我發來微信,再次把我的小說集誇了一番。
"林老師,棡城育才中學在全省知名度極高,聽說你們跟廣州華師附中互動很頻繁,他們高考的狀元數歷年都是第一,你們學校在省內也緊跟其後。知道他們的高考模擬題嗎?數學、語文和英語,哪一科都行,我兒子準備參加高考啦。"她露出了最終目的。
唉,難道任何人的交友,都必須帶有明確的目的性?我忽然想起徐曉娟說的都市人第三個痛苦來源——那就是沒有任何資源在手上,或者說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掌握著某種資源。
翌日,我收拾行李離開了酒店,準備坐飛機回粵。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穿過宜興埠,路過楊柳青,那些並不熟悉的地名,卻有著不太陌生的村邊景緻——稀疏的楊樹、光禿禿的枝椏、黑沉沉的鳥巢、開到了極致卻色衰頹唐的粉紫色海棠花,還有黃色的蒼涼而單調的野地......我在張鐳的小說裡讀過。
春天的北方,也是花開花落的季節。
那本小說集《青春歲月》,被我扔在酒店裡,沒用的了。一同被扔掉的東西,還有很多,包括我力圖想保存在記憶深處的青春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