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那麼想擺脫父親的影子,特立獨行做自己。

父親離去兩年,我卻越來越能感受,潛移默化的力量如此強大。

我是“考狄莉婭”

今屆澳門藝術節的閉幕話劇《離去》一票難求。國家話劇院出品、一級導演王曉鷹執導、六位實力派演員互飆演技,加上引人入勝的情節,在在都是賣點。劇情是這樣的:患上阿茲海默症的埃略特,是一個演了一輩子莎士比亞戲劇的演員兼莎劇專家。他和莎劇人物李爾王一樣,也有三個女兒。埃略特尤愛《李爾王》,他甚至為小女兒起名考狄莉婭(和《李爾王》劇中的小女兒同名)。患病後的埃略特經常以李爾王自居,乃至他與小女兒的交流,讓觀眾難以區分他到底是李爾王還是埃略特?

好作品的呈現是多元的。觀眾在戲裡看到生命的強大而脆弱、戲如人生、親情倫理以及阿茲海默症病人的不歸路等等。作品首演於二○一四年,時隔七年之後來到澳門。後疫情下的每一項工作都是困難重重,不經歷其中,無法體會。在澳門的首場演出結束後和劇組人員交流,演員們問,是什麼讓我們一直堅持要把這齣戲帶到澳門藝術節?標準的官方答案我會說、專業上我也能說上一大堆道理,但我還是當着曉鷹導演和演員們的面,坦白了我那一點點私心:

我家有三姐妹,我就是最小的女兒考狄莉婭。我非常想念我的父親。

戲裡,小女兒對兩個姐姐說:“在你們眼裡他是病人,在我眼裡,他是個嶄新的人。……他不會在這兒呆很久了,也許只有幾年,等到那個轉折時刻到了,等到他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的時候,我們送他走。在這之前,我要一直陪着他……”大姐說:“我們都是爸爸的女兒,但只有考狄莉婭和爸爸心意相通,這真讓我嫉妒。”

“大姐”一句台詞,讓我淚流不止。

現在,說說我的父親。

“學的是工業民用建築,幹的是土木工程。工程師,中國戲劇家協會顧問,廣東戲劇家協會副主席、澳門華文戲劇學會主席……”這是父親在他其中一本著作——《相看是故人》中的簡介。擁有工程師證照,六十歲之前,這是他養家糊口的飯碗;心之所屬的是戲劇,從六十歲退休到走完他的人生,二十多年的歲月,潛心鑽研戲劇,當無憾。雖然我也修讀了戲劇專業,但自認遠不如父親勤奮。他的摯友、戲劇家田本相先生為他的《東柳西梆》書作序時這樣寫:“在我看來,凡中是一個奇人。一個建築工程師,如此深愛着戲劇,鑽研着戲劇,甚至超過專家學者。”

如果人生可以任性,毫無疑問,他唯一的選擇一定是戲劇。這從父親平日說話好夾帶梨園行話或是戲詞可見一二。比起兩個姐姐,我更能聽懂他這些猶在耳畔的言語。

父親是個認真的人。和朋友約會,從不遲到,甚至要比約定的時間早到,這是老一輩人的講究。但有時到得太早,也免不了自嘲一下說:“上冒了!”(演出時演員過早地出現在舞台上)

遇上說話做事不得體、上不了台面的人,他總用“棒槌”一詞形容。(戲劇界專指“外行”)

我平時說話語速不快,但遇上心裡同時裝着幾件事的時候,說話的節奏就自然而然地提速。記得有一次做電視訪問,我心裡着急,只想完事了好快去處理其他工作,話說得又快又急。爸爸看了節目,跟我調侃:“兒啊,你這是不留氣口啊!”所謂“氣口”,是演唱的呼吸方法,只有掌握好氣口,才能唱得從容。氣口,也是爸爸教我唱戲時特別強調的方法。

爸爸喜歡交朋友、請客吃飯,還特別喜歡給服務生小費。在他眼中,每一個討生活的人都不易。有時明明出品質量和服務都跟不上,他依然要多給小費。京劇《甘露寺》裡劉備訪喬玄,對喬玄的老家院多有打賞,貪小便宜的老家院有台詞“他是荊州來的”或“他不是荊州來的”,以此作為一個人是否出手闊綽的判斷標準。有時,我們像對暗號那樣說一句“荊州來的”,彼此心領神會。聽了成百上千遍的骨子老戲,每一句台詞都印在戲迷心裡了,我父女亦然。

爸爸寫過一篇超級戲迷“寶林大哥”的文章,這位“寶林大哥”走到人生盡頭,彌留之際,神志不清,唯戲是例外。有人故意問他:“《四郎探母》鐵鏡公主出場時唱的‘芍藥開,牡丹放’下一句是什麼?”寶林大哥含含糊糊地回答:“花紅一片。豔陽天春光好……”

父親離去時,我們都不在身邊,沒有好好告別。每每想起,心痛不已。我曾無數次假設,如果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刻,有我們陪伴在旁,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告別?

“駭浪驚濤增婉轉,風叱雲吒也纏綿。”

傳統京劇《壯別》裡的兩句唱詞,恰似說盡了父親的一生。

不管什麼時候,都要好好吃飯

父親留給我最大的“財富”,是學會做“無用”之事。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我的中學和大學時光。那時,我的同齡人多利用暑假時間到玩具廠、製衣廠打工賺零花錢或學費,我卻不用。父親上班養家,兩個姐姐讀了大學,媽媽陪我在北京消磨一年又一年的暑假,專門看各類演出,以京劇為主。那時的澳門,連一個像樣的劇場都沒有,綜藝館也剛剛落成。長大後我才知道,彼時家裡日子過得並不寬裕。雖說戲票不貴,但在北京住店、吃飯也是一筆不小的花銷。感謝我的父母不功利,他們不曾想過這樣的“投資”將來要有什麼成效回報,更沒有想要為我做生涯規劃。在他們眼中,看戲就是一件單純而快樂的事。這些“無用”之事的真正的“有用”是在於,它讓我在物質匱乏的歲月裡,從不曾有過匱乏感,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層面。用現在的話說,這是父母對我進行“開拓視野”、“提升審美能力和鑒賞水準”的培育。歸根結底一句話,因為見過,所以懂得。戲看多了,就知道藝術的標準在哪裡,自然也就懂得了何謂人生——我想這是父親最想看到的我。

年紀漸長,我開始獨立的過程中,很想擺脫父親的影響,那時恨不得告訴全世界,我很努力,我要做特立獨行的自己。

我們父女一同去外地參加研討會,在一群白髮蒼蒼的戲劇專家裡,我是小字輩裡的最小字輩。這些前輩見了我,總會有人說“真孝順,是專門來照顧爸爸的吧?”或是,“今天爸爸由我們來照顧,你出去玩吧!”聽到這樣的話,我打心裡不服氣,好歹我所學也和戲劇沾邊,小瞧我了吧?直到若干年後,我自己寫了戲,仍然會有人說:“寫得不錯啊,爸爸給了不少意見吧?”戲劇圈裡,我無法擺脫父親的影響,我的身份永遠是“穆凡中的女兒”。

因為要努力做自己,所以我一直認為自己和父親不一樣。

就說在吃這件事上,父親是山東人,一輩子愛麵食。我呢,在澳門長大,有米飯有菜,在我來說,才算真正意義上的吃“飯”;餃子或麵條,那都不叫“飯”。爸爸喜歡行走在充滿煙火氣的尋常陌巷,尤愛逛菜市場。我天生一派“小資”情調,喜歡走精緻路線。像人聲鼎沸的大牌檔,一度難入我目。

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們去北京探親訪友。有一天,父親居然帶着我們一家人去逛崇文門菜市場,我當時心裡那個氣呀,這可是首都北京,全國人民景仰之地,無論如何難以和眼前賣菜的景象聯繫到一起。

二○一七年,父親最後一次出遠門到南京,看了一場京劇、探望了老友,逛老門東時我拍下了他開懷大笑的樣子。離開南京那天,他提出要到菜市場購買紹興霉乾菜帶回澳門,他要做霉乾菜燒肉。我和先生帶他去三山街地鐵站附近的菜市場,尋了好幾檔,終於買到了霉乾菜。

那天,我開始覺得菜市場的風景很好看,一蔬一飯都是生活中的恩物。

前一陣我去上海,在手機的美食應用程式上輸入“吳越人家麵館”、“滄浪亭麵館”後,自己也有些驚訝,米飯不再是我吃飯的唯一選擇。我甚至放棄酒店堪稱精緻的自助早餐,走過一條條小街和巷弄,爲的是尋找上海早點中的“四大金剛”:大餅、油條、豆漿、粢飯。坐在逼仄的早餐小店裡,鄰座一家大人笑孩子鬧,我默默地吃了粢飯和油條,很是心滿意足。晚上睡前是我的閱讀時間,拿起父親《東柳西梆》一書,翻到一篇〈麵〉的文章,裡面提到:“這個國慶日後我在上海便特地同朋友一起去‘吳越人家’吃麵。這麵館是最近兩年才開的,由兩位評彈演員經營,請的是蘇州麵師傅。地點在淮海路附近馬斯南路一條巷子裡。……在‘吳越人家’巷口,馬路對面那間蘇州‘滄浪亭’也是有名的麵館,常是座無虛席。”

此時,我彷彿是在和父親面對面交流着上海之行各自的美食體驗。

誠然,吃美食,也是父親對我的言傳身教。“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要好好吃飯。”

不流行下館子的年代,父親喜歡擺弄吃食,呼朋喚友,在家裡大開筵席兼吹拉彈唱。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茅台酒,它和午餐肉罐頭構成了我對美食的最初記憶。茅台酒一開瓶滿室飄香的那股香氣,至今留在心裡不走。而現在的酒再喝不出那樣的味道……

我記得父親教我認過的字:“茄鯗”,是《紅樓夢》裡寫到過的讓劉姥姥聽得直吐舌頭說:“我的佛祖倒得十來隻雞來配它怪道這個味兒”……

父親說自己做的菜屬汪(曾祺)派一路,用最尋常的食材炮製出人間風味,他能把茄子的多種做法,寫成一篇文章〈趙大年茄子〉;他做的涼拌白菜絲爽口開胃,是我家的保留菜。我家大姐現在做這道菜的水平和他不相上下。物質匱乏的年代,他常做的一道湯是用蔥花、小蝦皮、醬油、醋、幾滴香油再加上豬油,開水一沖,鹹、香、鮮味俱全,還有個好聽名字叫“神仙湯”。

愛戲、愛美食、愛煙火氣的生活。我終於活成了你的樣子。

爸,父親節快樂!

第六屆紀念李鵬翥文學獎散文組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