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母亲的那通电话前,美玲正在“檀香山”饮咖啡、看报纸。那是一个星期三的早晨,周末未至,而清明假已过,旅游大巴与旅行团,不再似挤进肠衣的绞肉那般,一节节、一段段地蚕食起大大小小的马路。于是,餐馆与窗外的街道一样,渐渐安静了下去,像疾行的汽车消失後,车轮溅起的尘埃缓缓落回了地上。

确实没什么人:两个老头子闲坐角落,只等女侍应经过,好与她们说上几句俏皮话。一位刚送子女上了学的主妇,双眉紧皱,眼珠子愣在手机屏幕上方,半天不眨一下。再来就是美玲——她点了一杯冻美式,走冰,另有一份火腿蛋治,烘底。前一桌食客留下的报纸,她也捏在手上,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刚好打发掉上餐前的空档:

头版主标题印了“澳门大桥”四个鲜红大字,报道介绍第四条跨海大桥已被正式命名,此前共有五千多人参加徵名活动,经电子抽籤得头奖者,中了万元奖金。文字密密麻麻,她看了又看,再继续往後翻。三明治被端上桌,但美玲的视线仍垂在一块块方格新闻上,一边把指甲咬得破破烂烂;良久,总算读不下去,这才用起早餐。

咀嚼时,白吐司边缘硬而锋利,差点割伤喉咙内壁,美玲屏住呼吸,几次小心吞嚥,再举杯痛饮。末了,食物安全落入肚中,她方低声感慨:“竟有一万块钱!”

美玲失业已有数月之久。

虽囊中羞涩,她仍遵守上班时的规矩,清晨出门、傍晚归家。先吃一顿不算便宜也不算昂贵的便餐,细嚼慢嚥,完事後,守着咖啡杯枯坐两、三小时,然後起身,慢慢步行至卢九或二龙喉,逛一逛公园。走累了,就跑去草坪旁的长椅上坐半个钟头,看铁笼裡的猕猴在同伴身上捉虱子。等缓过神来、路灯亮起,再熘熘达达踱步回家。如此,又是一天。

这是段寂静的日子。偶尔有人联系,多为借钱的旧同事,与担忧女儿的母亲。後者并不比前者更好对付,那些殷切却也满是诘责的询问,从手机源源不绝地往她耳朵裡灌。不过,今天的电话却温和许多:

一上来,先是“工作找得怎么样了”,不等回答,转问“最近有没有认识什么男人”,再叮嘱她换季穿衣注意保暖等等,一长串问候,但语气飘飘忽忽,像背公式给老师听的孩子。她虚虚应对着各类嘱託,食指在一条条广告上点来点去,直至指尖滑落到“高价劏车”与“最高价劏车”中间,对方的语气才终于发生了变化。

“——喂,美玲,你听到了没?我说,我觉得你爸爸有点问题。”

“都走了那么久了,能有什么问题?”她说。

这下,母亲忽地沉默了,连心跳和呼吸声也消失在了彼端,背景乐还是电视台的晨间新闻播报。许久,她总算又开了口,似是少女在吐露一件难以启齿的情事,这一回,音量压得极低,话语如同髮丝,轻轻扫在了美玲的耳廊上:

“你爸爸——他以前应该杀过人。”

从小到大,美玲都是有些惧怕父亲的。

论样貌,自她有记忆以来,父亲就长了一张体面的面孔,甚至于後来踏入了中年,仍勉强称得上是英俊。论脾气,他尚算温和,从不对家裡人动手,也不酗酒、与外人打架。论品行,他更是顶哌哌,在中学兢兢业业,当了半辈子的体育老师,没有学生不喜欢他,也没有同事不尊重他。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体面、温和、受人喜爱与尊重的男子,回家後关起门来,却和在外工作、交际时豪迈开朗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不爱说话。”与母亲打完电话,美玲先去了图书馆查旧报纸,然後归家,急急忙忙向合租的室友诉说这件趣事,以及她父亲从前的种种不寻常之处,“进家门,先将皮鞋脱了,再把手錶摘了,最後取下领带,往沙发上一坐,随便选一个电视节目。等妈妈做好了饭,他就关电视,屁股挪到餐椅上,只吃菜,菜吃完了,才吃米饭,用筷子夹,吃到一粒米都不剩,一顿饭就算圆满结束——从头到尾,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蹦。”

“很多男人都不爱说话。”室友笑答,颇不以为然。她是正在读研究生、写毕业论文的小姑娘,没日没夜地打字、翻资料,人也快傻了,现在有新鲜故事听,立马合上了电脑,“不爱说话,不代表会杀人呀?”

但那些时刻确实怪诞,美玲想,单靠复述不足以叫外人领悟。她回忆起一顿顿静谧如同身处墓地的晚饭,以及寂静被打破时的难堪和羞耻:楼上一对男女怕热又要省钱,一到夏天,就开着窗户做爱,一声声高高低低的呻吟,还有床板一耸一耸的响动,顺着天井从窗口流淌下来;隔壁独居的老太太喜听粤曲,于傍晚时分总要拧开录音机放磁带,听着听着就张开嘴巴、捏起嗓子,尖声细气地跟唱,荒腔走板的歌词透过门缝,直往裡灌:

“难逢爱侣,旧情盡渺烟,雨中忆当初似梦……”

父亲脸上有一块淡淡的伤疤,静止时几乎不存在,但情侣们滑稽兮兮的性爱,与老妇人不合时宜的情爱,像着火後升起的浓烟,慢慢朝着肃穆的饭桌包围过来。于是,他的脑袋就开始动弹了:先是细微的颤动,可牙关咬得死紧,太阳穴上青筋一根根暴起,疤痕于灯下闪烁着白光,似乎他正在用全身的力气去阻止脑袋的动作;接着是声音,从未张开的喉咙往上湧,一股带着痰的、沙哑的低吼;最後便是大发作了——他会突然起身,一整张桌子被牵连着发起抖来,四腳在木地板上刮擦出白印,盘子和碗相互碰撞,叮叮噹噹,好不容易才没摔成一地的破渣子。下一秒,父亲就冲去厨房,把朝天井的窗用力往回拉,或冲向门口,将为通风而开的木门勐地摔上。从头到尾,照旧是一句话也不会说。

有时候——美玲从未对别人讲起过——半夜口渴,她起床喝水,一打开臥室门,就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女儿出来进去,他也没有反应,面孔隐没在黑暗裡;只除了手边一根香烟,将灭未灭,夜色中亮着一点红光。

“你妈妈觉得他杀过人——杀了谁?”

那是美玲出生以前的事了:一九九〇年,八月,澳门第二座跨海大桥开始动工;九月,一名绘製地图的专家登上了小潭山。他是想趁“友谊大桥”落成前最後一次俯瞰这片海面,还是单纯地受委派去完成常规任务,人们现在已经不得而知。无论如何,那天下午,冒着酷暑,专家独自踏上一道道石阶,尚未登顶,就在路边野草丛中发现了一具女尸。

死者全身赤裸,双臂被齐肩切去,不知所终。事後有人称她为“断臂维纳斯”,但这代号如此文质彬彬、离澳门实在过于遥远,以至最终没能传播开去。美玲想,专家发现尸体後,一定是大惊失色。然当时尚未有手机,大哥大又是个昂贵的玩具,就算买得起,他应当也不会于爬山时带在身上,因此只能强忍恐惧,快步下山向路人求助报警。她想像那条下山的道路,陡峭、漫长,没有盡头。她想像一个个接踵而来的拐角,虽空无一人,却暗藏兇险的杀机;她想像死尸经暴晒後加速腐烂,恶臭招来苍蝇,嗡嗡声在地图专家的耳中挥之不去,一路跟随他回归文明世界。

“案子没几天就被侦破了,”美玲说,“死者才十九岁,名叫王宝珠,在家附近遛狗时被绑匪掳走。绑匪共有两人,其中一个是她的表弟。”

“表弟?”

亲表弟,十五岁,与表姐感情极好,平日常跟着她逛街、饮茶、吃饭,可惜是个不学无术的东西——读不下去书,就进了酒楼学厨,马马虎虎当了几个月学徒,後来实在吃不了苦,便跑去海滨花园附近的游戏厅专心打机,结交一帮流氓混混,继而认识了他们的头目:一位因纪律问题而被革了职的罗姓消防员。

“那表弟向司警交代消防员才是主谋,称他与对方初相识不久,便提及表姐家裡十分有钱,父母亲又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含进嘴裡怕化了,握在手心怕碎了’。消防员于是说:‘既然这样,借你表姐一用,赚点钱,想必很容易。’”

他们是在九月六日晚上动的手:消防员驾驶一辆借来的白色“大发车”,副驾驶座坐着表弟。午夜刚过,两人就将车开到西坑街附近,那是她遛狗的必经之路。他们戴上帽子、口罩、墨镜,手持匕首,费盡力气,终于成功将人掳走,然而狗却逃脱开去,待兇手踩下油门後,牠又一路追随“大发车”狂奔,最终体力不支,跌跌撞撞跑回住所,在大厦门口躺下,等候主人归家——身上毛髮还沾染着些许血迹,被邻居瞧见,以为是附近茶餐厅装修用的红油漆。

于消防员临时租来的住宅单位裡,他们将被绑架者推进厕所。她挣扎、尖叫、咒骂,然後突然顿悟,继而双目圆瞪,冲仍未摘去伪装的表弟大喊:“我知道你是谁……等我报警,把你们全指给警察……等着坐牢吧!”于是他们把她按在地上,用匕首与拳头杀了她。

“表弟被逮捕後,因未成年,且不是主谋,法官便判他进儿童院受感化。三年後,在十八岁前夕,他翻墙从院中逃出,就为了和女朋友逛街购物,最终又被逮了回去。然而,消防员却无影无踪,官方称其案发翌日就潜入了内地,也有人扬言曾在香港见到此穷兇极恶之徒,推测他换一张身份证、改一改髮型,或许就又回了澳门——最终,他彻底消失了。”

数年後,一位已退休的报社记者撰写了一篇文章,将过去跟踪报道重大案件的经歷整理出来,主要是为了追忆职业生涯中难得一见的些许亮点。不过,作者也花了近四分之一的篇幅,去回顾这则荒山分尸案,与最终未能见证真兇落网的遗憾。文章被刊登在他供稿多年的报纸上,再由一名读者细心剪下,用胶水黏在了日记本裡。直到今日清晨,美玲的母亲临时起意,随手拿起钥匙,下决心要整理丈夫的写字枱抽屉,因而翻开了那本不起眼的黑色记事簿,才终于看到了这则剪报——

她扫一眼标题,〈轰动澳门的谋杀案〉,生出一点兴趣,遂读起文章。一开始吸引注意力的,还是“八仙饭店灭门案”解疑:作者称,兇手杀死十人後,将尸体肢解拆肉、做成叉烧包的新闻,实则是当时一位编辑作出来的。该编辑因怀疑报馆有“内鬼”,便编出勐料“钓鱼”,不曾想鱼儿虽应声上鈎,却满城轰动,对方报纸销量显着见涨。他迫于无奈,只好将错就错,把随手写就的故事继续下去,就此成就了“人肉叉烧包”这一经典都市传说。

美玲的父母,恰巧就住在“三角花园”旁边的“翠辉阁”楼上,斜对面便是八仙饭店。八仙饭店早已湮灭于歷史之中,原址如今建成一座酒店,早餐说不定也有叉烧包供应。从前,美玲与家人同住时,晚上跟母亲一同外出散步消食,两人时常要提及那桩灭门案,不管说了几次,都是津津有味。“吓死人呀,当时我们差点也买了那家的叉烧包!”母亲总要追忆往事,脸上的後怕表情逼真又浮夸,尽管案发时是一九八五年,她在一九九二年才跟随亲戚一同到达澳门,此後不久便认识了未来的丈夫,“我看那兇手文质彬彬的嘞,竟然是那样一个坏种!”

文章再往下读,便是“小潭山碎尸惨案”了。整段文字被粗粗划了横线,像是看报的人,对这些字爱到不知怎么办才好,非得往上面加点什么,心裡才能感到满足。电话裡,母亲用气音悄悄将它们读给美玲听,又说,那一整本厚厚的日记,一字未写,贴满了新闻报道与现场照片。其馀的骇人听闻之事也是有的,但最主要还是小潭山的案子。甚至有一张被害人生前的肖像照,和被通缉人的证件照——全是从一九九〇年的旧报纸上剪下的。

死者肖像为黑白,兇手则是彩色。两张边缘光滑的纸质照片,并排贴在日记本的封底正中央,好似一对秘密夫妇或地下情人,有无限爱语不可宣之于口,只能暗地裡用这种小动作庆贺他们的爱情。

自然而然地,美玲的母亲仔细端详起男人的面容。那是一张充满活力的脸,冲镜头含蓄地微笑着,或许是从学员晋升消防员时留下的照片,确实散发着运动员特有的矫健感。他面孔呈椭圆形,浓眉大眼,鼻子高挺,右太阳穴处长了一颗不小的黑痣,好在样貌俊朗,仅一颗痣不足以引起旁人的厌憎;外有一对不算突兀的招风耳——据说这样的人尤其聪明,有音乐方面的天赋。

在中央图书馆电脑室的一号机屏幕上,与母亲一样,美玲也看到了这张照片。她将其复製黏贴进了手机裡,接着继续去读那些新闻报道,一边止不住在图书馆慷慨的冷气中发起抖来。

美玲的父亲素来不喜拍照,逢年过节,若一家三口在外吃团年饭,总要拒绝侍应帮他们合影的提议,或他去外面抽根烟,把舞台短暂让给母女俩。家中几本老相册,同样只存有母亲娘家人那边的旧照片,全是乱七八糟的亲戚。出了五服、血缘稀释到近乎没有关系的人,也有黑白照贴在相册裡。

“爸爸妈妈出车祸,去世得早,我就跟了姑姐。”凡被问起此事,他便这样解释,“——那女人刻薄又小器,怎么可能去拍照?”

正是因此,前年父亲去世後,美玲操办丧礼前,连合适的遗照也找不到,最後勉强在一张跟团旅行的大合照上,截下了他还算清晰的笑脸。但照片中那顶浅黄色遮阳帽,即旅行图统一发放、方便导游认人的帽子,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滑稽。

“不是很像。”室友望了两眼照片,直摇头,“再说了,你爸脸上也没那么大一颗痣啊?”

美玲不再吭声。她熄灭手机,半晌,才开口道:“明天我回去看看妈妈,劝她别多想,不然自己吓自己,搞到晚上又睡不着觉。”

她没有告诉室友,父亲那块小拇指甲盖大小的白疤,与黑痣的位置正好重合;她也未提及,父亲生前有几次说漏嘴,吹嘘自己年轻时当过消防员,只因喜欢打机、玩桌球,最终没能在消防队待下去;她更不会坦白:从中央图书馆出来後,她曾攀上西坟马路,拐进旧西洋坟场,妄图寻得那位死去多年的少女——报纸上说了,死者的母亲便是将女儿葬于此地的。

进坟场是下午三、四点钟,太阳仍十分毒辣,美玲半睁眼睛,强忍蚊虫叮咬,在众多石碑雕像中粗略搜寻着。不多时,她发现有一处新挖开的坟,就在两座旧坟中间:长方形的坑洞,新鲜的砖红色泥土被翻起後,鬆鬆软软堆在一侧。她于是想起来,小时候随父母爬山,在半山腰,父亲说斜坡上有清朝的坟堆,一定要带女儿见识见识,遂拉起美玲的手,走进路边的高草丛,腳底打着滑下去。半圆形的坟堆确实在原处,但不知是後人迁坟,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坟堆竟已被整个挖走,只剩下最外那层弧形石砖,像是被老鼠吃空了芯子。她为此大受刺激,一回家就开始发高烧,病了小半个月,才慢慢回了魂。

当下,在尚未有人安葬的新坟前,美玲呆站了许久;到最後头晕眼花,近乎要跌进洞裡了,这才勉强回神,快步走出了墓园。

那二十世纪末充满血腥味的故事结束後,租屋内很快恢復了常态,室友又投入至论文写作裡。美玲吃不下晚饭,匆忙洗完澡便回房歇息。唐楼租金便宜,条件自然不怎么好,夜裡,厕所下水渠一直往上翻滚异味。这间臥室没有窗户,气体一旦湧进,便难以散去。闻着味道,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下半夜才勉强入睡。

正如一切心烦意乱、将烦恼付诸睡眠的人,美玲做了许多梦。她一会儿看见长长的山道,水泥与石砖破破烂烂,走着走着,鞋子踏进沙坑,隐约像踩到一隻手的指骨。一会儿回到童年时的臥房,恶臭迎面扑来,却总找不到那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一会儿见到了父亲,他又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容年轻了许多,黑痣也长了回来,但双臂俱失,且对美玲怒目而视,似乎手臂就是被女儿砍下,不知道藏去了什么地方。

第二日傍晚,美玲搭上1号A,乘着最後一点暮色出发。行车驶过大桥与水塘,拐进慕拉士大马路。众工业大厦耸立马路两旁,夜空被切割成狭长的碎片。从车窗往上看,美玲如同在峡谷底部跋涉的旅人,连星星也无法窥见。

巴士抵达莲峰庙站时,天已完全漆黑下去。在大厦门外,美玲按了铃,久未有人回应,恰有外卖员冲出来,她便顺势进了去。管理员坐在门卫室内打瞌睡,她认不出这人的面孔,足见已经久未归家了。“回来探阿妈啊?”等电梯的邻居问,她点点头,忽地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也不知在旁人眼中是怎样的不孝了。

“你妈咪精神不错,”进了电梯,老太太继续唠叨,不唱粤剧时,她的嗓音是低沉的,“之前你老窦去世,她气色好差——现在开心多了,还肥了一点!”

在自家门前,美玲等了一等,直到邻居进了隔壁单位,不能察觉她忘带钥匙的窘况了,这才举手敲三下门板。良久,久到她开始思索是否应该报警、叫白车,门内才传来动静。“我在念经啊,”母亲凑过来说,两人隔门相望,不知为何,皆没有动作。过一会儿,像回过神来,母亲又说:“你现在来,刚刚好。”一边开了门,总算放女儿进了去。

“我摺了很多金元宝,一袋子全是。”不等美玲把鞋换好,她急忙忙指一下倚在玄关的那个大塑料袋,“你去露台,把烧金桶拿出来——弄条湿毛巾,擦擦上面的灰!”

夜风入室,打散了檀香的气味。蹲在阳台一角,美玲听着马路与运动场的喧鬧,与客厅神坛上唱佛机悠扬的歌声,手上动作不停。“快点快点,”母亲喊,一边不忘朝佛像拜上一拜,“等一下管理员要巡楼,看到就不好了。”

母女俩熘进楼梯间,关上消防门。灯管老旧,光线暗淡,但报纸一经点燃,跌入略湿润的铁桶中,青烟徐徐升起,火便驱逐了夜色、照亮了两人的脸庞。母亲从塑料袋裡抓出一把元宝,一枚一枚投去火裡,美玲也有样学样。“这么些年,大概早投胎去了。”母亲低声道,“就当烧给孤魂野鬼,给我们积一点福……”

美玲仍不清楚该说什么。元宝渐少,母亲又从袋裡拿出一样东西。虽此前不曾见过,她却认出来,那正是父亲的日记。美玲看着妈妈翻开本子,用了很大的力气,一张一张将书页狠狠撕下、丢进铁桶内。那“刺啦”、“刺啦”的响声,同样把眼下这阵寂静,撕裂成即将被焚燬的一片片碎屑。

不多时,日记本便只剩下封面和封底。母亲用拨火棍挑一下纸灰,使火烧得更旺盛些,接着用指甲,轻巧将封底王宝珠的照片揭下、小心放进裤子口袋,然後手一鬆,叫那日记的空壳子,整个跌入火裡。“等烧完了,你就往裡面倒水。”她对美玲叮嘱,“我回去做饭。桶别忘了拿回来!”

也不过是转瞬之间,那些记录案发现场的照片、不祥的评语、报道案情的文字,就从一个男人常年上锁的抽屉深处,变成一捧灰烬。美玲低头去看桶底,火渐渐熄了下去,洒上水後,那一堆黑乎乎、乱糟糟的残馀物,更显骯髒龌龊。看着它,任谁也想不到,在几分钟前,两个女人是如何默契地销毁了父亲与丈夫罪恶的证明,又在整个过程中对此绝口不提。但烧掉日记本并非仅是自私的包庇之举——起码美玲是这样想的。她模模煳煳地觉得,她们既是毁灭了什么,也是报復了什么——什么呢?说不清,大约是某个可怖阴森的鬼,一直藏身在抽屉裡,挥之不去,今日终于被成功超度,游向了另一个更可怖的世界。

晚上,美玲留在家中吃饭。餐桌正对神坛,她起身去夹清蒸鱼,似有所感地抬起脑袋:宝珠的照片贴在了佛像画框内;父亲已然消失,不知去往了何方。

2024 年5月17日《澳门日报》第B12版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