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坐教授的车回家。宴会上,虽然他没喝酒,但被酒红映衬得似醉非醉。

“你们一般几点上班?”刚认识不久,教授想找点话题。他是诗人,我是医生。

“早上八点就要到医院了。”我淡如清水地如实回答。公司订什么规矩本来就像嚼过的甘蔗,枯燥乏味至极。

“啊!医生真辛苦,这么早。我九点才出门呢。”教授喃喃自语,语气裡奉上感慨,也似添了庆幸的调味料。我期待他问我几点下班,可惜他陷入沉思,眼眸除了前方西湾大桥,就是一抹无边的浪漫诗意。于是,小车载着我俩默默跨越浅海,从澳门半岛驶回氹仔离岛。

我不知上午九点上班是什么滋味,从来不知,九点或许是温暖的阳光,或许是曼妙的如歌板行,可能在某些人心中,九点还是被诅咒的恶魔。我只知隔行如隔山,只知自己永远不会成为教授,自然也就无法体会别人上班之路的惬意。

然而,八点只是一道名义。我如果真按此时才工作,那么这天就毁了!有多少陷阱会等着我?有多少病人得不到及时救治?

其实,每天清晨六点半,我已到达医院,这是常态,如有突发事件,上班时间就只有上帝才能决定了。

冬日,凌晨五点四十五分,我哆哆嗦嗦地从被窝裡挣脱出来,披上简陋冬装,便乘着不知是夜色还是晨色的满天墨蓝,出门去。最早一班开往澳门半岛的巴士将在六点经过。我一手握着牛奶盒,使劲吮吸,用最短时间把半天的能量注射到虚空的体内,一腳便已踩在吝啬路灯施捨下的斑马线。已忘了多久没见过早上的太阳,只觉肌肤被寒虫一寸一寸地啃咬。

穿过街区,便是华宝花园巴士站。夏去冬来,几年间,赶早已修炼成惯性,只是二〇二三年遭遇二十载一遇的寒潮而已。

还差两分钟才上车,我张目瞭望远处的威尼斯人和银河娱乐城。那齣不夜的繁华、那片意兴阑珊的霓虹,只在新冠疫情最让赌城恐慌的两周一度沉寂过,哪怕今天,貌似太平盛世重新拥抱濠江,也只在凌晨五六点才不捨地把一夜的灯红酒绿消化掉,留下几盏寒灯闪烁,遮遮掩掩,像发洩慾望後疲惫不堪的醉汉。

弦月依旧主宰这个清晨,因为朝霞和红日还没睡醒,暮霭需要苍穹的光芒来取暖,繁星需要母亲哄他重新入梦,而大地上的我们啊,则需要月晖融化心头的冰块。这冰块不是冬日的傑作,而是生活的无常,是前路的迷茫,是谋生的无奈,是使命的召唤,就算夏天,我也渴望晨月无私、凛然的陪伴,驱散寂寞和徬徨。

巴士如期而至。这钟点上车最好,既最大限度省去轮候时间,又不会有太多车站须停靠接客,连遇斑马线都不觉顿挫,一路向北便保证了我以最小的时间代价回到医院。时间就是生命。记得新冠疫情期间,口罩俨然是必备的乘车证,有次居然因仓促而忘了戴,于是有半刻的一筹莫展把我打懵,但看到地上有废弃口罩,我便义无反顾地拾起,轻捂在脸,蒙混上车。从不为此感到噁心羞耻,从不觉得这样会承担风险,一切在时间面前都是渺小的,渺小得连现代医学都要退避三舍。

车行旧大桥,彼岸既远又近,上坡下坡,像人生的起伏沉浮,短短几分钟就恍如走过了一世纪。有时我瞇着眼睛,有时我凝视那片因填海而日渐萎缩的洋面。偶尔,我也会看到载满泥沙的货船踽踽独行,船上灯火微明,星星点点,几隻白鹭挨着桥栏展翅滑翔,是向我打招呼?此刻是六点十分,天际黛蓝,海面银黑,混沌欲破,天边云霞像稀薄的牛奶,而繁星则悄然隐退。岸边是蓄势待发的巴士,还有郁郁葱葱的树影,随风摇摆,都醒了吧?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深夜已遁,黎明将临,不知何故总会想起张继的诗,难道一千年前他看到的姑苏夜色和我眼前的有几分神似?

我了无睡意,但我和张继都有自己的愁绪。到了新葡京对开的车站,我就得开始用双腳丈量到医院的距离,而从那一刻开始,病人的痛苦就是我的愁绪。

走过雍容华贵、不可一世的莲花状新葡京酒店,我不时瞅见地面的呕吐物残迹,酒腥扑鼻,那是纸醉金迷的纪念章。在拐向加思栏花园时,风最是无情!也难怪,这裡才是最原始的海岸线,这裡才是最森然的砲台旧址,如今,那些黑洞洞的铁砲不还朝天警视吗?风啸之下,颓髮冲冠,脸如刀削,手扎芒刺,胸如万箭穿心,但我只能驱赶自己快步走向水坑尾街,或乾脆小跑,因为只有如此才能盡早脱离海风追击。

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一闪而过:黝黑的菲律宾保安、操越南话自言自语的女佣……我努力把微笑投向他们,也赏给自己,给不按时上班的自己。

其实,有人能纸醉金迷,是因为有许多从未体验过纸醉金迷的人正逆风走在另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路上,那儿洒满服务行业的泪。

暴雨时节,此处曾一片泽国,为上班试过脱鞋捲裤、涉水前行呢,区区寒风其奈我何?

赶到疯堂斜巷,橘黄的街灯瞬间把我紧紧搂在一起。仰望,一百五十多级的石阶,一百五十三岁的镜湖医院。沙井下是汩汩水声,像城市的梦呓,更像魑魅魍魉蠢蠢欲动。沿路我会与悠闲的斑鸠擦肩而过,会嘲讽麻雀争食的醜态,会在教堂钟楼下自比醜陋的敲钟人加西莫多,会对流浪白猫说声“早晨”,用的是牠这老街坊也能听懂的粤语。

登上斜坡盡头,也就站在百年前的山岗上,寒冬裡纵然手指皲裂,後背也汗涔涔。前方就是医院。当下,山势踪影湮灭于居民楼间,而呼之欲出的火热却不曾湮灭,天靛蓝,月高悬,晨风凛冽,木棉身影笔挺地闯入视线,一同进入的还有手机时间:六点二十五分,不比驾车晚。有几回接到抢救信息,一下巴士便咬牙径直狂奔,那股和病情赛跑的狠劲果真点燃了效率。删除对车辆的各种等待、伺候时间,免除车道绕路之郁闷,在澳门这小地方,走直路穿小巷,两条腿有时确能战胜四个轮。我是夸父共工,我是阿喀琉斯,我是力士参孙,我是堂吉诃德……

没有人手,住院人数却无穷无盡,我别无选择,只能及早了解夜间新收了什么病人,及早掌握新旧病人的各种数据:血压、脉搏、体温、他们的用药、他们的液体出入量……

过桥时曾幻想自己是军事家。大海浩荡,天云无际,我会不自量力地滋长出辛弃疾指点江山的豪迈,而坐在办公室,面对铺天盖地的数字和病情记录,那该像将军们面对各道瞬息万变的电报和一幅幅庞杂的作战地图,缜密思考,反覆比较,盡快抉择。病情就是敌情!

可实情恰恰相反,我只是卑微笨拙的打工者,更多时候只像个孤零零的牧羊人。将军坐拥千军万马,至少配备参谋和警卫,我身边却人迹凋零。

日日如此。

等天空再次紫蓝,万家灯火时,我才在晚霞呵护下踏上归途。

有时,甚至整整一周不回家,为了值班待命,应对万一出现紧急情况,或因颱风肆虐,翌日大桥封锁、禁车势在必行,毕竟别人可“享受”风球高挂免上班,我不可——病人一早在等我!于是,医院旁的旧屋便是守株待兔的临时居所。

有时,三更半夜从旧屋钻出来“上班”,蓬头垢面,就是为赶去手术。一个电话便敲碎了睡意。岁月无痕,人影无依,星月无眠,砖阶无垠,炉石塘和永福围万籁俱寂,眼前忽觉一片苍白,我已冲上冰冷的石板,掠过睡眼惺忪的白鸽巢公园,硬生生把苍凉踏成了路上微醺的灯火,接着奔向救护车的鸣笛。

这是命。

我从不为病人的感谢而感动。别无他长,只是提供服务的基层打工者,我只做了该做的事。唯一的感动,是来自同事的问候,还有她送给上夜班的我,那盒寒冬裡最暖的饭菜。

不久,我又荣幸地坐教授的车回家。大家熟络了,音箱裡歌声迴盪:

风平浪静的日子

你不会认识我

我的绿军装是最普通的颜色

……

假如一天风雨来

风雨中会显出我军人的本色

……

他说,我爸曾是军人,但我要理解他们,太难了。

我想说,我不是军人,可我理解他们。

月色当空,我又一次站在终点——凌晨或清晨的医院木棉树下。他虬枝苍劲而花期未至,但树梢怎么仍似红彤彤的?

那不是木棉,是灯焰。

不必惆怅于见不到阳光,只要心裡装着别人,不管怎么走,前方总是太阳。

2024 年4月24日《澳门日报》第C08版: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