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五年六月,澳门女诗人李懿与司徒子榆,参与由上海当代艺术馆与伦敦金史密斯学院合办的数字多媒体展览"浪潮之上",进行诗歌装置展演《安静的河流》。她们的诗作翻译成英文,跟来自北京、厄瓜多尔的诗人作品拼贴、重构,集体展出。当澳门文学步入这样的流动式集体叙事,究竟会沖淡其原本细腻的地方色彩,抑或正是这种流动,让澳门的声音得以被世界听见?

从澳门文学的流动说起

"浪潮之上"展览以"水"为核心意象,旨在构建起上海黄浦江、苏州河与伦敦泰晤士河之间的诗意对话,探索全球文明的共通脉络。这种中西之间、如水流动的质地,容易令人想起澳门文学。吴志良博士今年写道"澳门的文学是流动的文学","流动"本身也是澳门几代女作家善于开拓的主题。从懿灵的《流动岛》,到袁绍珊以"流动"视角来观照多地生活经验和性别身份,皆见蔚然成果。

长江後浪,这次参展的李懿和司徒子榆,分别是九〇後和〇〇後作家。李懿已出版数本小说集,擅以细腻笔触描绘城市众生相。她在得奖散文《镜框裡的澳门》写到游客视线与本地现实的割裂,更提出写作人在此其中的角色:"是描绘现象而非解释现象,是提出问题而非回答问题。"不算完全新颖,仍表现出重要的文化担当。司徒子榆亦极为亮眼,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研习电影和女性主义,但不见象牙塔的匠气,留学经歷和学术视野令她的创作更添厚度。我在另文谈论《澳门笔汇》的青年诗作时,分析过她的一首〈长途旅行〉,叙事细腻,把留学感受写得透彻而不为之局限,是上佳的澳门作品。两人是次的参展表现,无疑值得期待。

在本地与世界之间流动

《安静的河流》是伦敦金史密斯学院戏剧表演博士、多媒体实践艺术家郑悦的同名诗作。她以此範本,邀请四位女性创作人以"河流"为主题写诗。除两位澳门代表外,还有来自北京的倪雨瞳,以及来自厄瓜多尔的Isabel Maria Jervis(林黛玉)。展演期间,投映泰晤士河影像,各首诗作经过拆解、拼贴再以英文朗诵。与此同时,郑悦拿着红色丝线,将泰晤士河、康河、特茹河、纳波河和长江等河流的形态,缝上一块透明幕布,幕布同时投映观众身影。如是者,诗作之间的界线、观演之间的界线,在流动中徐徐沖淡。根据郑悦的说法,这是要探讨"动态集体叙述身份"的可能。

敏锐的读者或已想到,李懿与司徒子榆均心系本地,又偏重个人情感书写。在"河流"这个普世母题下,她们会交出怎样的诗作?而流动式的集体叙事策略,又将为这些作品带来怎样的变化?诗作自身的本地性与世界性,是这些讨论的重要起点。

李懿的《四月二十五日的奔流》取材自葡萄牙的四月二十五日大桥,它跨越特茹河、连接里斯本和阿尔马达,其命名也承载着葡国当代史的记忆。李懿显然了解这条大桥所能打通的想像空间,诗的起篇如此交代:"我想像着/里斯本,这座七丘之城/崎岖的深处,奔跑着/一隻逃出书本的/老虎"。在接下来三节,诗作的主体声音由"我"转为老虎的"牠",畅想在大桥内外翻山越岭,其中一节最耐人寻味:"牠跃入/广阔如海峡的/特茹河,将城市/一分为二,一半新/一半旧/一半为游客呈上/红宝石色的波特酒,/一半只有/雨雾,以及/无可奈何的经济衰退"。里斯本和阿尔马达给河水分隔,又有大桥连接。这种不即不离,容易唤起对照。诗人直接从新与旧的对立说起,并置同属水性的"波特酒"和"雨雾",最後把视点拉回去"经济衰退"的现实。到底这是实景感受,是一叶知秋的普世感怀,抑或如旅行文学理论所说般,作者往往以"家"来衡量旅行得失,故书写异乡亦兼涉本地关怀?找出妥贴的答案是读者的乐趣,但更重要的是,越是丰富的解读维度,越能说明澳门文学如何能鬆开地方局限,让本地性与世界性互作观照,双向成长。

《四月二十五日的奔流》从特茹河出发,在选材上已见大世界意识。"老虎"视角更使其情感外放,但这是否澳门文学走向世界的唯一路线?而司徒子榆的《脐带》,悼念祖母之作,周旋于"我"与"妳"的回忆与对话。在家裡划火柴烧香祭祖,用旧报纸摺纸船,看电视一播再播的老粤剧,这些最写实的广东家庭生活片段,便已成全诗主调——"河流"或"水流"都不是创作的出发点,更大程度上,是给诗人安放情感的意象空间。

诗中当然也不乏真实的河流。譬如:"我想起好多事情,比如信仰/比如遥远的密西西比河,妳想去但/未曾涉足的长江沿岸。"两代人各自怀抱想要追寻的河流,灵巧的跨行句法,让两种心愿如水流交织。但更引人入胜的,要数想像中的水流,当中以纸船和河流的互动最为微妙。摺纸船原是诗人与祖母的消遣活动,祖母逝後,纸船的数目先是化成悼亡的语码:"是九九八十一艘。妳生命的数字。"及後,诗人又为纸船想像出一条水流作依归:"说去吧,往水流的方向/流去。家门前的小径/积雨时而沉寂,时而沸腾/像生命的子宫。"几行之间,诗人既以积雨为纸船送行,也在积雨的动静裡,看见了如子宫般蕴藏生命与再生的力量。全诗的点题部分亦顺势而生:"窗台。一群群的雨滴/理所应当地落下,城市的水流/连接岛屿/世界生出了脐带。"相比"子宫","脐带"在形态上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水流,也更宏观,不仅象徵血缘,更成为连接私密记忆与外部世界的通道。娴熟的意象运用与真挚的情感,使诗人将哀思投入广阔的生命流动之中,从生离死别走向同情共感——这也许正是《脐带》为何毋须刻意追求世界题材,毋须渲染本地风情,却能自然而然,走进国际视野。

流动之後的彼岸

诗作漂洋过海,经过拆解与拼贴,新的语意与情感连结随之而生。李懿在《四月二十五日的奔流》中,书写城市被分割成新与旧的两半,本意是藉由老旧景观,思考城市发展与经济衰退的现实。无独有偶,北京诗人倪雨瞳也写下"故地无海/旧忆无河",她原诗中更多是对旧时光的怀恋,但因同样从老旧出发,李懿的"一分为二,一半新/一半旧"被接上这句。平情而论,抒情与批判可透过意象经营、视角切换等技法兼容彼此,但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倘因词汇相似而连缀起来,会不会在开放诗学与身份的空间之前,首先失落了各自的珍贵衷肠?或者仍然值得思考。

那么,当两个片段本身都是叙事抒情,只是背靠不同文化语境,拼贴起来又会产生甚么效果?《脐带》的纸船部分,与厄瓜多尔诗人的河流书写——"有时我梦见自己看着渔民的船。/破旧的彩色木头撕裂了天空的灰色。/他们也梦见河流吗?"——相连後,原本八十一艘纸船"是你生命的数字",被改写成"number of years spelled in stories"(在故事裡被拼写的年数)。"八十一"这个数字,不再是独属祖母的生命编码,可见语言的流动沖淡了隐微情感。不过放宽来看,当澳门家庭用旧报纸摺纸船的情景,与厄瓜多尔诗人对渔民的关怀交疊,而书写渔民亦是为了在灰白现实中寻找色彩,两者之间,又似乎透出一种如张爱玲所说的"参差对照",点拨了共感的契机——至于这种效果,跟郑悦心中的"动态集体叙述身份"距离多远,共感本身又会否比共同身份更值得追寻?恐怕要留待作者与更广大的读者一同思索了。

"流动"曾是两代澳门女诗人的重要主题和视角。来到今天,新晋的女诗人透过跨地域、跨语言、跨媒介的方式,让本就游走于地方情感与世界意识之间的创作,获得了更进一步的流动实践,肯定是一大美事。当然,越是强烈或隐微的地方意识、个人情感,往往越难完全接应世界语境,但也许正是这一丝一点的排斥反应,才更能揭示作品本身有何独特——这是任何地方文学的永恆问题。不论如何,今年底,这场展演将会移师上海当代艺术馆,届时诗作又会有怎样的流动与对话,就让我们一起期待吧。

澳门日报 | 镜海 | 我读澳门文学 | 曾浩伦 | 2025-0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