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牙记》,第八届纪念李鹏翥文学奖散文组推荐奖,作者小枣。

人类最大的恐惧源自想像。而有些恐惧铭刻在人类的基因序列之中,如蜘蛛,如蛇,如牙医。

小枣的《看牙记》写自己和母亲看牙的经歷,由小时候写起,写自己的拔牙与恐惧。那种恐惧源自面对未知,于是我们想像、我们颤抖、我们失神。而在无盡怖畏之中,总有人能救我们于水火间——妈妈。後来,“我”又陪伴妈妈一起到牙医诊所看牙,却发现妈妈的口腔机能逐渐下降,妈妈只笑着说:“没事,很小事。”在恍惚间,“我”想起了妈妈炆的南乳薯仔炆鸭,她是故意炆韧一点的,因为她说:“等我年纪再大一点,就咬不到了……”

牙齿的珐瑯质坚硬,在莫氏硬度的分级中属于6-7级,堪比石英。牙齿看似永恆,但我们费盡心思保养牙齿只为了让这个“永恆”的限期久一点、再久一点。因为我们知道这世上没有甚么是永恆的——除了时间本身。

提及牙医,随之而来的是呛鼻的消毒药水、刺眼的射灯灯光、牙医手机的钻动声,以及牙齿隐隐约约的酸痛。乳齿是年幼的牙齿,“菂式”、精緻、小巧,如同一颗颗小珍珠。珍珠离开蚌壳後焕发光彩,而乳齿鬆动脱落,只留下深不见底的窟窿,那是成长的标志。换牙期大约在六岁开始,到十二三岁左右结束。小枣这样写道:“小时候我看过几次牙医,妈妈都在身旁伴着,但长大後我自己一人到牙医诊所,也一点不慌张。”小时候经歷过在家拔牙的血淋淋经验後,我不愿再承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煎熬和痛楚,便央求妈妈带我到牙医诊所拔牙。

从祐汉坐巴士到司打口。我一手拖着妈妈,一手托着腮,安抚鬆动的牙齿。内港的楼宇不高,排列得整整齐齐而偶有凹凸不平,如同人的牙齿。望着窗外摇摇晃晃的街景,我只感到车程如此漫长,我就像海上飘流的瓶子,不知求救的信号何时才能得到回应。挂号、取筹、叫号。我叫妈妈陪我进去,我说:“妈妈,我惊。”妈妈说:“唔使惊,妈妈在。”我一手拖着妈妈,一手托着腮走进了森严的诊室。无形的刀剑似乎已架在我的颈项。

白袍、口罩、手套、身量高大、声音和蔼,医生的名字早已忘记,她那温柔的宽慰仍然清晰,“小朋友把嘴‘啊’大,很好,不用怕……”小孩子对于医生总有种崇高的敬意:“张医生是个中年女子,长得高高瘦瘦,穿着一身白长袍,顶着一头短髮,样子和蔼,给人的感觉温柔又斯文,但她给出的治疗方法却把我吓到了。”——先麻醉,再用钳拔下来。

“麻醉”、“钳”这类字眼如刀斧,冰冷而生硬,闻而色变。

医生头上的射灯打下来,我立即紧闭双眼,盡最大的力气张大嘴巴。男孩子越害怕,就越是虚张声势。张大的嘴巴如同一种宣告:来与我搏鬥,来与我奋力一战。口腔镜四探,偶尔敲击到牙齿都让我不自觉地战抖。“嗯,这颗牙仔鬆了。”医生很快就确定要脱落的是哪一颗乳齿。所幸麻药是喷剂,四散的药剂很苦,沿着细微的创口或体表渗入,很快就起效。医生用口腔镜轻轻压下,问我还有没有感觉。我模煳地从喉头蹦出一个字。

拔牙钳抓实牙齿,医生用力一拔,顺手塞入一块棉花,说:“好了。要咬实棉花。这几日不要吃……”她剩下的话我全都听不到,只觉得昏昏沉沉。又问我要不要这颗牙,我想要,妈妈却已经替我回答:“不要了。唔该医生。拜拜。”我一手拖着妈妈,一手托着腮离开了诊所。如是者,我的乳齿逐一离开了我。

长大後,我到了北京读书,不安份的智齿开始作怪,在梦中横冲直撞,使我不得安眠。于是,我鼓起莫大勇气预约了北京的口腔医院,决定把阻生的智齿拔除。

局部注射利多卡因,切开患瓣,暴露患牙,分离牙龈,去骨,分牙,增隙,挺鬆,完全拔除,置止血棉纱,缝合。

我看着静臥在手术托盘上四分五裂的智齿,这些自然横肆地生长的牙齿最终不自然地被拔下,显得特别恐怖,尖锐而血腥。口腔内的伤口在麻药作用下并没有剧痛,不过随着心脏跳动,那个血窟窿一跳一跳的,我的内心感到无比的委屈,我想起了妈妈。儿时换牙,妈妈永远都在我的身旁,用不同的方式安抚我躁动不安的情绪——“我知道其实妈妈跟我一样害怕,但是身为妈妈,她要在我面前把害怕隐藏起来。”

妈妈怕牙医,我以前是不知道的。她总是那样勇敢果决,天不怕地不怕,像头护崽的母虎,而她竟然害怕牙医。

“来来,妈妈惊呀,惊无牙。”妈妈托着腮,眉头紧紧拢在一起,一脸愁苦。妈妈的上排臼齿蛀了,坏得很深,牙医说要拔去坏牙,种金属牙根,再削磨旁边两颗牙的部分,造一个牙冠套上去。我握着妈妈的手,说:“唔使惊。”她的手不知何时开始变得瘦削,骨节明显,几颗棕色的斑点像牙的形状,不规则地沉淀。她的手变冷了,也变老了。

妈妈似乎感受到我的忧惧,她粗糙的手大力地反握着我,一如小时候轻轻地对我说:“唔使惊,妈妈在。”我的心又平静下来了。

从前听闻人体的牙齿是最坚硬的器官,然而一旦牙痛就会痛彻心扉,分外脆弱。天下的牙齿千姿百态,像人的指纹般独一无二,却咀嚼着同样的痛楚。在苦难之前人人平等,但我总相信妈妈的爱可以逾越一切,那种爱不是牺牲,而是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