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梦见了两隻猿猴。”
“猿猴?”她放下画笔,以一脸“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看着阿野。
“我真的梦见了猿猴。”他激动地在画室踱圈,一边走一边比划,“就是那样黑蓝色的天空,树枝也是蓝色的,远处的月亮在雾裡幽幽泛着粉红色的光。我站在树底,看见两隻黑色的猿猴,像两个小石人,凝视着我。”
“哇,就像鲁迅《药》裡面盯着你看的路人:‘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裡闪出一种攫取的光。’”
“啊,是的,确实是这种气氛,鬼森森的。我闻到一种甜丝丝的桃香味,在这荒郊野外,凌晨两三点时分,多奇怪呀。我梦醒起来,用手机查了很久,都找不到这到底出自哪本小说,哪部电视剧我看过的,莫名梦到了。”
“放鬆点,你可能压力太大了。”小晴拿起画笔,认真在勾勒好的人物轮廓上塗色。他们都是油画专业的学生,正在完成期中作业。近日阿野觉得越画越疲惫,内心冲撞着某种力量,想要撕碎眼前的一切,仿佛客观描绘事物形态的画作,并不是他内心想表达的内容,他越看越烦躁。也许是他画画久了,神志不清了,也许是因为女友刚离开他,这让他伤心欲绝,近乎陷入绝望困苦之地。缴交期限将至,他逼迫自己提起笔,忠实于人物的轮廓,构型、描绘、上色,在细化过程中,看着栩栩如生的人物,几可拟真。对光影、素描结构、透视的绝对準确把握,是他以第一名考上美院的原因,是他自傲的资本。
近日却屡屡梦见五光十色的,肆意泼墨渲染的天光水色、山川花鸟。和小晴说完後的第二天,他作画到深夜,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沉沉睡去,看见极其白的芍药花,绽放在黑夜,缓缓地旋转。又看见了满树的青蓝色藤蔓,在阳光下,反映着细闪的白光。远处有一个硕大的葫芦,立在地上。
梦醒时,他才勐然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些梦境画面似曾相识,这些是他上网收集资料,无意看过的一个岭南派画家的作品。
週末去了一趟市政署画廊,正在展出高剑父的画作。他多画山水、人物、草虫禽兽,亲眼所见,色彩大胆、兽类栩栩如生,简直让人惊叹。从初中开始他画西画,全心在油画、水彩、素描上面,对国画的兴趣很少。现在认真了解,发现高剑父之所以是岭南画派创始人之一,是他融合了国画和西方透视、外光的手法,创造出了五彩多姿的南国风景,那样清透立体的动物形象,既有国画的气势磅礴,又有西画的色彩神韵,甚至还能看出日本画、印度艺术的痕迹。自在潇洒、任意而行,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从画展出来,有一种耳清目明的感觉。
到了画室,挤颜料、调色,信笔挥洒,大面积的色彩铺在画面,鲜艳刺目。抛弃以往种种光影、结构、人体的限制,兴之所至,拟态而非求真,就像高剑父酣畅淋漓的山水画,枝条贯横的《苍松》、《世世平安》。一边想着自己永远都没法和前女友再好了,心中悲愤郁结,下笔就更加迅快淋漓。原先画一两周的作品,趁着这股劲,短短两天内就画好了。最後一天是收尾和细化工作。看着画布上的女孩,不,那并不只是他前女友,而是他这辈子曾经爱过却没有真正在一起的人,是他的遗憾,他的幸福,是他情劫,也是福报,他将其命名为——《泡影》。
绘画就是表达内在的情绪,他能从那样肆意的笔墨和变幻的色彩,看出高剑父内心强烈的情绪起伏,想要倾诉什么的愿望。他五十多岁,遍游印度各省及缅甸、不丹、尼泊尔等地,在大吉岭会泰戈尔,在亚真达诸山洞临摹壁画,登喜马拉雅山并留下画作。每次看到,阿野都惊讶于一个五旬老人仍有周游天下,征服世界的野心,仍然生机勃勃、充满热情。阿野买了高剑父的书,书中<论画>、<我的现代国画观>,对古今绘画史的侃侃而谈,他就知道他的学问深厚。
渐渐阿野的西画裡多了一种中国的古韵味。人物含蓄沉默,若有所意;小兽神态灵动,机灵警惕;山水空灵飘动,远处茫茫。大家都看出来了,有人看见他这种特殊的画风,请教技巧,他却说任心所至,无所不为。现在梦中已经不再出现白色芍药和青蓝色的藤蔓,就像小晴说的,觉得他整个人都沉稳了下来,每一天都专心地,用画笔勾勒南国山川、人文图景,而这些画作裡,隐隐约约是他越来越清晰的自我的倒影。
高剑父
【清】高剑父,清光绪五年(1879年)出生于广东,青少年时期肄业于广东水陆师学堂及澳门岭南学堂,并师从居廉学习国画。1903年,高剑父于澳门入读格致书院;1905年在澳门师从法国画家加麦学习西洋画;1906年起两度赴日留学,结识孙中山,加入同盟会。1938年广州沦陷後,高剑父辗转到了澳门,居住在普济禅院妙香堂,开办春睡画院,多次举办师生抗日画展,为难童筹备经费,并为澳门培养了不少书画人才,桃李满门。高剑父提倡艺术革命,以“折衷中西,融汇古今”为宗旨,与高奇峰、陈树人一同创立岭南画派,并着有《我的现代绘画观》、《剑父画集》等。1951年3月,高剑父在澳门中央酒店举办平生最後一场个人画展,不久後病逝于镜湖医院,葬于新西洋坟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