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髮男人说,两週後,要替他办一场生日会。
生日会的前一天,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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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不知道,甚么是“生日会”。
灰髮男人跟金髮女孩说,生日会要邀请传媒,中、英、葡三语都要;要邀请捐助者,要邀请帮忙筹办过“关闭赛狗场请愿晚会”的人,要邀请格力犬助养计划的参与者。
金髮女孩叫“吉吉”。这个大宅子裡的猫和狗都很喜欢她。灰髮男人不常来大宅子,但每次一来,吉吉都很紧张。灰髮男人总是中午来的,而那天的早上,吉吉会不断来回踱步,咬手指关节,从一楼到三楼天台、从前庭到後院,到处检查哪裡打扫得不够乾净。
灰髮男人来的时候,都会跟吉吉说一些事情。例如是四号房间的检疫隔离笼不要放太密集、下午安排拯救队去七潭公路跟负责那一区的猫义工部署救猫、後院三号栏的狗皮肤病又復发了要安排兽医看、前庭的树要修一修枝叶……而吉吉只需要一直点头,回答“OK”。她的金髮马尾随着脑袋点头,一晃一晃。
于是灰髮男人说,两週後要办一场生日会。吉吉也一样说OK。只是她这次的OK,隔了好一阵子才回答,声音也很小。
所以到底“生日会”是甚么?是不太好的东西,所以吉吉才皱起眉头吗?
灰髮男人又跟吉吉说,要準备简单的小茶点给来宾;要给小王子準备鸡胸肉、牛肉味罐头、设计给狗吃的生日“蛋糕”,给小王子买一件新的格力犬专用保暖棉服。
啊,牛肉味罐头,他知道那是甚么。
既然和牛肉味罐头有关系,那生日会应该不是甚么不好的东西。他抬头看向吉吉,吉吉的表情又跟平常无异。
“小王子”,灰髮男人这样叫他,那是他现在的名字。
但他有时会忘记自己这个新名字,被叫到的时候,没马上反应过来。
他以前的名字是“金多星”。华哥会叫他“阿星”。
阿星,阿星。平日讲话粗声大气的华哥,叫“阿星”时,声音会放轻一点点。就一点点而已。但他很喜欢听。
他也喜欢听华哥哼着不成调的歌,替他洗澡。
“我地呢班打~工~仔、一生一世为钱币,做奴隶……”
华哥习惯掀起上衣,用下摆的布料擦脸上的汗(露出来的肚皮上也是汗)。一边哼歌一边弯腰拿起地上的软水管,又捶了捶腰,把从软水管流出来的水轻轻淋在他身上,沁凉舒服。洗完後他会用力抖身子,把水都抖到华哥脸上、身上。
“哎呀阿星!”
虽然语气有点责备,但华哥是咧着嘴瞇着眼的笑。他也喜欢华哥黄黄的牙齿和眼角深深的皱纹。
有时候在漫长的时间裡跑完很多圈,腿很痛,戴着嘴罩呼吸时不舒服。但远远看到华哥在跑道终点拿着牵绳走向自己,他会情不自禁地摇起尾巴。
“嘿,阿星真系叻仔!等我阵间开个牛肉罐头畀你。”有时候华哥会捋一捋他的耳朵,在他耳边小声说,似乎那是他们俩之间的小秘密。
阿星,阿星。
自从他遇见灰髮男人後,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叫他了,也没有华哥了。
忘记了多久(但不算很久)前,华哥如常一大早走进他的狗仓,端着平时放饲料的碗。碗裡的却不是平日闻起来香、吃起来难受的饲料,而是牛肉罐头。以往华哥都是直接从罐头裡把肉用汤匙挖出来,一匙匙地餵他,不会装进饲料碗裡。华哥说,不然洗碗的阿姨会发现他偷偷餵罐头的。
他愉快地大口吃碗裡的罐头肉,鼻子发出满足的喷气声。这可比泡过水的饲料好吃多了。泡过水的饲料因为半软不硬的,常常卡在牙缝裡,很不舒服。华哥弯腰蹲下身,粗糙又温暖的大手摸他的头,又捋了捋他的耳朵。他的耳朵顺着华哥的动作往後翻,又用头顶了顶华哥的掌心。华哥又开始缓缓抚摸他的胸背。他才感觉到华哥的沉默和低落的情绪。
他把碗裡剩下的肉汁舔乾净,抬头看向华哥。
“阿星乖,好快有屋企啦。”
华哥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日更轻,像从远方传来。华哥脸上的皱纹又露出来了,却不在眼角,而在眉心。两年前当他在跑道上渐渐落後、兽医说他的腿严重劳损不能再下场赛跑时,华哥也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那时候,华哥一遍又一遍跟兽医说不要“啪针” *。
他不知道“屋企”是甚么,但他想知道为甚么华哥说“屋企”时,会是跟说“啪针”一样的表情。
华哥没有给他任何关于“屋企”的解释;应该说,华哥说完这句後,有点费力地直起身离开狗仓,然後就再没跟他说过话,他也没再见过华哥。
灰髮男人和吉吉是在华哥离去後就紧接着进狗仓的。他们带来了一张大软垫、一床被子。他不用再躺在冰冷潮湿的石泥地板睡觉,总是在痛的腿也纾缓了不少。
他们叫他“小王子”。
那一天,所有狗仓也一样多了软垫和被子。平日天天见到的华哥、其他照顾狗的大叔们、训练师、清洁阿姨都不在了;取而代之,是很多年轻的女孩、男孩。他从几年前腿伤後就没有再练跑或比赛,但现在其他狗也全都没有再到跑道上跑,而那隻天天被跑道上的狗如同使命般拼命追的电兔,也不再动了。
他们每天会被那些陌生的男孩女孩们牵着散步三次;他们现在吃的饲料不会泡水,而且每週还能吃两次罐头。
有些生病受伤的同伴,被送去了不同的诊所。有些康復回来,有些没有再见。
再後来,他听说有些同伴有“屋企”了。
他看到那些有“屋企”的同伴,被一个个不认识的人牵走。那些人脸上有的很开心,揽住身边的狗又摸又亲;有的木无表情,像平时来拍卖会的狗主一样打量面前的狗。
有少数本来有“屋企”的同伴离开後没几天,又被带回来了。
所以,他还是不懂甚么是“屋企”。
有一天,他睡醒时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不自控地大小便,也只能躺在排泄物上。灰髮男人跟吉吉很快就把他送到诊所。诊所离狗仓、跑道很远很远。而他再也没回过狗仓了。
虽然已经一段时间没见到华哥,但直到在往诊所的途中他才觉得,离开了狗仓和跑道,就真的不能再见到华哥了。
他在诊所裡待了一段日子。对于一系列繁复的检查和治疗,他不陌生。医生用手掰开了他的嘴,用棉花棒在口腔裡搅动,又碰了碰他长期隐隐作痛的牙齿。
有针筒的针刺进了他的前腳,鲜红的、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填满针管。他记得四五年前住在他右边狗仓的“长胜将军”去过诊所“捐血”,回来後说,他们种的血,很值钱。本来只需要抽一包血的,诊所还多抽了一包。
长胜将军其实不如其名,并没有常常在赛事中胜利凯旋,还在一场赛事折断了腿。折断腿前,长胜将军只下场比赛过五次。
後来听说,折断腿的长胜将军被带去“啪针”了。他附近狗仓的邻居换了好多轮,他也忘了长胜将军之後是谁搬进去右边的狗仓,又在多久後换成另一隻狗。
他看着针管裡自己的血,在想这样一针筒的血,值多少钱。
後来又有针刺进了前腳,而这次连着一条透明细长的软管,上面吊着一个透明胶瓶,瓶裡是透明液体。有护士把药拌进罐头给他吃(好像真的以为拌进罐头他就吃不出裡面的药片苦味)。医生在他的大腿打针。
有一天他昏睡过去,醒来後发现嘴裡空落落的,没了一些牙齿,但从那之後咬食物时不再觉得牙疼了。
时日过了不知多久,他并没有觉得更好,依然浑身乏力,依然大小失禁,也因为长期躺着得了皮肤病。只是胃口不错,尤其现在有罐头吃的次数多了。牛肉、鸭肉、鸡肉,各种口味的罐头。
小王子,小王子。
诊所裡的医生、护士们都会这样叫他。有时候,他想听听看,如果他们叫他“阿星”,会不会也像华哥的感觉一样。
他在诊所裡,也听到很多遍“屋企”。
住他隔壁笼子的西施犬“妹猪”,康復时有个阿姨过来接她走。
“妹猪头,我地番屋企啦,今晚想食咩罐头呢?”阿姨笑得很开心,眼角露出跟华哥笑起来时一样的皱纹。妹猪也摇着尾巴蹦蹦跳跳,直往阿姨怀裡扑,然後一起离开了诊所。
住他对面的黑色唐狗“迪加”,情况转差了很多天,大部分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每天戴眼镜的男孩来的时候,迪加才会抬起头,尾巴摇得飞快,但也只剩下摇尾巴的力气了。迪加夜裡会突然抽搐不止,直到医生冲进来替他打针。在迪加某一夜抽搐了四五次後,他听见医生跟护士说,打电话给主人提议“送他走”。很快戴眼镜的男孩来了,在医生的房间裡待了很久,才满眼通红地走到迪加的笼门前。男孩在医生房裡时,护士已经替迪加把前腳连着软管和胶瓶的针拔了出来。见男孩和医生来了,她便退开远远站在一旁。
“迪加唔怕,我地番屋企。”
男孩把迪加从笼裡抱出来了,一边哭着重复说同一句话。迪加费力地把身子往男孩怀裡蹭,头埋进男孩怀裡,但似乎是累得连尾巴都摇不起来了。
隔了好久,男孩抬头看着医生点头。他看见医生为迪加打了一支针,医生推进注射器时,男孩发出呜咽声,听起来好像一隻受了伤在呼叫的幼犬。
“我带你番屋企。唔痛啦。”
男孩抱着没有呼吸起伏的迪加哭了很久。他看着男孩和迪加,有像有点懂“屋企”是甚么。
再见到灰髮男人时和吉吉时,他的状况仍没好转,但他们把他带离了诊所。离开前,灰髮男人还和医生吵了一架,而吉吉和护士分别站在灰髮男人与医生的背後,互相交换无奈的眼神,又不时一起看向他。
他看不懂吉吉和护士眼神裡的意思,他只是想知道,为甚么灰髮男人不断把他从一个地方带走,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但他喜欢吉吉。吉吉像华哥一样爱捋他的耳朵,她捋完耳朵後,还会亲他的鼻子。每次坐车往另一个陌生地方前行时,她也会稳稳地抱住他,很温暖。
他到了一个有很多猫的大宅子,灰髮男人在宅子的一楼清空了一个大房间让他独住。房间裡佈置了软垫、毛毯、尿垫、小枕头。灰髮男人为他套上了一件棉服(棉服总黏住他皮肤溃疡的部位,又痒又痛)。
灰髮男人还说,要替他办一场生日会。
在大宅子,他依然要吃药,只是比以前少。还是会有连着软管和透明液体塑胶瓶的针,但不是刺在前腳,而是在颈背;针也不用一整天都留在皮肉裡,换成是一天两次,每次十几分钟就拔掉了**。
虽然四肢长期无力,但偶尔吃完罐头,他还是想挣扎着站起来。吉吉会抱他起来,扶着他巍巍巅巅地在大宅子裡散步。大宅子裡的猫看到他出来,一开始被吓到,远远躲到一旁。但过了一阵子便开始有些胆大的猫走近他,跟在他和吉吉旁边。
只要不下雨,吉吉会在每天下午接近黄昏时,把他抱到後院晒太阳。他躺在铺好的毛巾上,看着阳光透过疏落的叶子,洒在自己只剩下皮和骨的躯体上、还有吉吉的金髮上。吉吉会全程坐在他旁边,把手放在他头顶,拇指一直轻轻抚他的耳骨和额头,一言不发。
每次吉吉这样挨着他,以及用拇指抚他时,他都不知为何会想起戴眼镜的男孩抱住迪加的画面。
他记得男孩向已经失去生命的迪加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带你番屋企,唔痛啦。
吉吉的指腹轻轻扫过耳骨和额头时,好像身体也不痛了。他想,会不会这就是“屋企”。
他觉得“屋企”应该是好的东西,只是不懂为甚么华哥那天说起“屋企”时,会跟“啪针”一样难过;而为甚么有些同伴明明有“屋企”,又会被带回阴湿狭窄的狗仓。
猫喜欢晒太阳,而且似乎对晒太阳的喜爱胜过了对一隻陌生狗的畏惧。因此当他被抱到後院晒太阳时,在後院各据一方的猫们也倔强地留在原地。
黑猫沙沙和虎班猫阿宝(沙沙是阿宝的妈妈)在他到後院晒太阳的第三天,便一起好奇地走到他面前。吉吉的注意力马上放到两隻猫身上,留意他们的举动。
他微抬起头,在沙沙以示好的姿态站在他面前时,他也回礼用鼻子靠近她的鼻子。沙沙的头往前倾一点,小小的猫鼻子和他的鼻子轻碰。阿宝跟在沙沙後面也一样打了招呼。吉吉放鬆下来,分别摸了摸两隻猫的头,又捋他的耳朵。
小王子乖。
吉吉继续摸他的耳骨和额头。沙沙微弓起黑得发亮的背,竖起修长的尾巴,在他胸前来回蹭来蹭去,才挨着他的前胸趴下。沙沙的尾巴优雅地翘起、落下,轻而缓慢地抚拍石泥地。
阿宝低下身子,淘气地扭了扭屁股,一下飞扑向沙沙的尾巴,又马上跳开。如此几次後,沙沙忍无可忍地低呜,伸手打阿宝的头,阿宝便耸拉着耳朵自己跑去别的地方鬧腾,过了好一会儿,又跑回来,挨着沙沙一起趴在他胸前。
後来每天晒太阳,沙沙和阿宝都重复一样的戏码,最後两团暖烘烘的靠在他胸前。沙沙会在阿宝挨过来时舔阿宝的额头,替阿宝清洁耳朵。阿宝会舒服得瞇起眼睛,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振动。
偶尔,沙沙舔完阿宝後,也会舔他胸前的毛。他也想低头舔沙沙,但想起自己的舌头一舔下去,她那小小的脑袋估计都要湿一大片了,而且可能也会吓倒她。于是他只用鼻子磨蹭了沙沙的头顶。沙沙懂的。
他以前也遇过猫,但没有沙沙和阿宝那么柔软温暖。
当趴在他胸前的沙沙偶尔抬起额头蹭他的下巴,他又想起“屋企”。
他还是会常常想起华哥。
他在想,灰髮男人说“生日会”邀请的好多人裡面,会不会有华哥。
“生日会”前几天,灰髮男人每天都会来大宅子的次数多了。
灰髮男人会先来房间看他,然後很大声地跟吉吉说话,大约是在质问吉吉,为甚么他看起来那么糟糕,生日会还怎么见人。灰髮男人也会指挥吉吉把大宅子裡的长桌子和椅子搬来搬去,说要设置“场地”。搬动桌椅时,许多猫被吓得到处乱窜。有一隻白猫被吓到时因为无方向感地乱跑而撞上了吉吉的腳,灰髮男人生气地警告吉吉小心伤到了猫。
虽然他除了知道有牛肉罐头外,还是不懂甚么是“生日会”,但他知道这是为他办的。而为此把猫们吓得躲起来缩成一团、吉吉也明显不开心,他便觉得很难过很抱歉。他宁愿不要牛肉罐头了。
那几天吉吉还是会抱他去後院晒太阳,但因为顾着应付灰髮男人,没有坐下来陪他。幸好灰髮男子只是在搬动前庭的东西,後院平静依旧,沙沙和阿宝也没有因为前庭的骚动而躲起来。当吉吉把他放下时,他就看见两团熟悉的身影朝他而来,沙沙优雅从容,阿宝一蹦一跳,一黑一灰两条竖着的尾巴尖端在半空微弯,偶尔相互交疊又分开。
番屋企啦。
他看见电兔又沿着轨道转起来,而没有戴嘴罩的他越跑越快,痛了几年的腿轻盈有力,他觉得他甚至能飞起来。
他在奔跑时听见华哥的“我地呢班打~工~仔、一生一世为钱币,做奴隶”,在耳边的风声之中。他好像看见了迪加和长胜将军。
他终于追上了电兔,咬住它轻轻一甩头,便把它从金属轨道扯下来。
他看见华哥在跑道终点,等他。咧着嘴瞇着眼的笑,牙齿黄黄,额上眼角的皱纹深深。可能衣兜裡还藏着牛肉罐头。
阿星真系叻仔!
阿星,阿星。
他看见了,“屋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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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髮男人说,要替小王子办一场生日会。
生日会的前一天,小王子死了。
生日会自然取消了,当初被邀请到场的传媒只拿到一纸新闻稿。说是新闻稿,其实只是一份资料,以时间线列点式地简述小王子从赛狗场被“救”出来、重病送到诊所但治疗无效接出院、安宁期间等待大家与他庆祝生日的前一天,“遗憾”去世的过程。
于是人们记得那个把小王子救出苦海,为在小王子最後的生命中盡心替他筹办生日会的爱心英雄。爱心英雄在个人社交媒体上放的小王子瘦骨嶙峋的照片、以及生日会没办成的悼念贴文,在一年後又从”回顾动态”中转发出来,再一次赚得很多点赞、心心和哭脸。
人们,可能也会记得“小王子”;可能吧,就记得他是可怜的退疫格力犬中其一隻,叫“小王子”。
_ * 以施打针剂方式安乐死 ** 在诊所进行的是静脉输液,而现在是皮下输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