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结实低沉的敲门声。
他从来没有亲眼看过那个被人们放弃的母星。也许他曾经看过,但他不记得了,那时候他的年纪太小,眼睛看到的景象还不能烙印在脑袋裡。他仅有的印象是走在他前面的大人屁股和身後一片连绵的白光,巨大的声响不是耳朵接收,而是以身体感知,感知人类歷史中存在的地球的湮灭,这个过程不可控制又不能逆转,是确确实实被注定的命运。他跟随大人们登上一艘飞船,往地球残骸的反方向飞了三个月後,白光终于沉寂。又飞了三个月,飞船登上另一艘大型的太空船,自此这便是他的家乡了。他的家人和朋友大多都登上了这艘太空船,所以他尚且不怕寂寞,总有人陪伴玩着他们自己设计的小游戏,例如打架和接吻,飞船好多幽暗角落唯有他们知道,幹过的事也只能是秘密。
有些人去了停泊得更远的飞船,无法联系。有些留在地球,自愿或不愿意,看着一枝两枝火箭升空,越变越小直至消失,直至天堂和地狱都终于失去文字和现实的归宿,灯火熄灭,神佛不见。他们变成幽灵一同目击故乡的毁灭,却再无处可去,再无胎可投,成了透明的尘埃,依附在碎裂无垠的石头之上。
没关系的,宇宙飘浮着没关系,没触摸过花瓣没关系,阳光的赤热和雨点打落在脸上的疼痛没感受过没关系。他是一张白纸,以前的事他不知道(即使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也没关系。银灰色的冰冷铁床和圆窗外的无数星星即是他的日常,即是世界的真貌,即是不可撼动的真理。
当然,还有学校,教授如何成为太空奴隶的必要知识。他们学习维修、种植、回收垃圾、唱歌跳舞,成绩稍好的学习操控小飞船往外探索。因飞船寿命总有终结之时,他们的任务——亦是生存目的——是维持着飞船的运作和维生机能完全失效前找到可供殖民的星球。虽然後来人逐渐少了,职责不能细分,每个人都必须负责多项工作,使飞船和自身得以残存。
「此刻一切重新开始,我们是这个全新世代的第一代人了,我们需要详细纪录现在发生的事,後代就不会重覆我们的错误。」她在满是规律机械噪音的小空间,模仿着老师语气:「我们创立了新的年号纪念这个重要时刻。」 「是甚么年号。」他问。他正躺在她的大腿上,柔软而富有抵抗润滑油臭味的香气。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她在替他补习好了。
她说她忘了年号的名字,反正是个冗长难解的称呼罢。 他点点头,一点都不擅长反驳她。
念完书之後,他成了驾驶飞船的探索者。
飞船曾降落过许多星球,星球颜色各异,红的绿的黄的,可全都不适合他们居住,太冷太热重力太轻太重植物空气有毒或太荒芜,也有被外星人佔领了的把他们赶跑,使他们伤亡惨重。经过几次失败付出的高昂代价,高层决定暂缓一切行动,在太空先浮游一阵子。
我们才是打算侵略人家的外星人吧,她说。 仔细想也对,再怎么说那也是别人的家,是别人珍而重之,全力守护的家园。她突然给他一个深深的吻,在这样的吻裡死去也不错,他想,飞船步向衰败,是不远的未来的事。他考虑了很久,该怎么向她说出一个荒谬的提议,却因为她的吻而暂时嚥进肚子裡。
高层们完全放弃探索和为人类未来续存计划,也给不了甚么有实际作用的指示,于是他们有了一个旨在浪费剩馀时间的新任务——驾驶小飞船前往地球的残骸,寻找可回收的资源。
地球破碎以後,不是所有东西都随着爆炸和烈焰一併消失。人类设计和製造的东西当中,有一些并不如生命般脆弱,它们躲过了地球最後一次的大灭绝,在宇宙中毫无意义地消磨时间。其中一种永不会磨灭的东西,是那些几层楼高的水泥唐楼。自它们紮根在地,便以战胜时间洪流的姿态存活。它们会变旧,会变得残破,水电供应不及刚建成时稳定,外墙剥落,内裏受害虫侵蚀,却永不倒下,屹立于都市好几个世纪。无阻几代人,以至十几代在唐楼内诞生、生活及死亡。漏水积成的水洼和老是打不开的灯泡着实是个问题,多番投诉和维修也解决不了,但这些都习惯就好,习惯了就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它们比摩天高楼富人别墅存活得更久,俨然成为上个文明的标志。
无限的宇宙空间裡有很多这样的水泥唐楼。
他听从命令(不是说他有选择的自由),驾驶飞船到地球从前的坐标。当他找到处于巨大陨石的完好无缺的唐楼,就停泊好飞船,穿上带有照明设备的太空衣,带上久未打磨的切割工具,钻进螺旋楼梯破坏门锁,将唐楼住宅内有价值的东西回收。
需花费长时间的工作过程,他都想着她,和她煮的美味(至少是热的)餐点。
他出过几次这样的无聊任务,高层对他赞誉有嘉,但他心知带回去的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小小饰物和摆设,能够拯救人类的末日吗?不能。能够延缓飞船的崩溃吗?不能。
高层们用这些东西装饰自己的房间,使之更贴近家乡的模样。
「与其这样,横竖都要死了,不如去我找到的唐楼,」洞悉了高层的目的後,他鼓气勇气对她说:「在那裡一起等死吧。」 然後她又吻了他。是答应的意思,他想。
她登上他的飞船,两人没回头没说再见,就飞往他事先标记位置的唐楼。他隔着太空衣牵着她的手,向上飘往深灰色唐楼的最高层,走廊深处的住宅。
他打开工具箱,拿出开锁器具。
「进去前要先敲门吧?」她说。
他耸耸肩,放下器具,敲门前不知为何紧张地假装咳嗽两声。
他听到结实低沉的敲门声。
不可能的,又不是过年又不是中秋般需要人陪伴的日子,那些一年一度到处探访唐楼独居老人的义工们可不会在这个时候到来。
义工们在重要节日来唱歌,跟他慰问寒暄,放下一些礼物例如饼乾零食。他配合着面露满足的微笑和拍掌,不过半晌便送他们走,义工叮嘱他添衣禦寒,又到下一户继续传播温暖的工作。
那些礼物他没打开过,他不喜欢那些送他的食物,但他不捨得丢掉,就囤积在屋内,由一角变一堆,再变成小山丘,逐渐霸佔了房间客厅厕所。走动的空间剩馀不多,攀着爬着才能在屋内移动。也有好多他从其他地方收集回来的物件,都是别人不要的。他勉力走下楼梯到街上,一步一步,一级一级,拿着一个用了十年的胶袋,拯救一些别人视为垃圾的物件。
他走到垃圾桶,或後巷子,或楼梯底,总会找到意想不到的废弃物——尚未完全失去作用和意义,如失去了就由他带回家裡赋予新的。
他从不丢弃任何东西。从不。
所以一定是他听错了吧,不知何处传来的敲门声。是电视传出来的?是挂在墙上的日历出错了,现在真的是新年?他走到日历前揭了两下,想着多久没有按时每天撕下今年的(还是去年?)三百六十五分之一。屋内好几个时钟指针停顿的位置不盡相同,证实它们各自在不同的时间死去。这裡跟外面时间流动不需要相同,他想,有时候比外面快,有时候比外面慢,有时候同步,有时候停止。
这样的独居唐楼竟附有一个採光不错的小阳台,加上他住在顶楼,白天光线充足,冬天暖和夏天凉快。
他的太太仍然在世时,这个阳台就是她的小天地。她会在阳台晾衣服,也细心地种了很多他不认识的植物,弄得像个热带森林似的,满是青绿。这些时光他就坐在客厅的椅子,看着太太的背影乐此不疲地挖鬆花盆裡的泥土,裁好从别处摘下来枝枝叶叶,浇水,让它们盡情吸收温暖的阳光。
她只裁种不长花的植物。他问她为甚么。 「花和这个阳台并不相衬。」她微笑着说。 他听不清楚,再问了一次。 「清理花枯萎的残骸很麻烦的。」她更改了答案。 有一次她说花会惹来蜜蜂。有一次说不喜欢花的味道。有一次说不喜欢花。
这些他都没放在心上,如太太此时现身整理着花盘,兴许他会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而她也会想过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太太死後,他没打理过她留下来的盆栽,任由植物自由生长,一直生长,一直生长至逃离花盆,植物彷彿从他的杂物汲取养分,根茎蔓延全屋,杂草丛生。
太太会嫁给他,而两人婚姻能维持这么久(四十年是短是长),从来不听见太太对他的诸多坏习和脾气有甚么怨言,不曾生气动怒,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一辈子,他觉得是个奇蹟。他自以为不是个多好的人,但太太待在他旁,他好像能够以一个正常的人的身份生活下去,不至于分崩离析。
太太住在医院的那段期间,他笨手笨腳地为太太煮粥,送到病房裡餵她吃。他没煮过东西的,依循太太的指示却能煮出还可以的白粥。太太越吃越瘦,有一天她说不想吃粥了,她教他煮另一道她想吃的。他去买材料,回家没煮完,太太就死了。不知为何他不感到伤心,得知消息後携着煮好的菜到医院,在病房外默默吃着为太太煮的一餐。护士说先生医院裡不可吃东西,亲人刚离世都不可以,是医院定下的规距。他没有理会迳自吃着没有停下。他是他自己了,不需理会他人,不需理会规条和世界了。
正如他目击着世界崩塌的盛况,亦是奇蹟的一种,他想。
他是从新闻得知世界末日的消息的,为免引起歧义和误会,他们定下了世界末日的日期——世界就在这天正式结束,最後的飞船升空,没跟着离开的人就留在地球等死。
他隔着阳台,看到远方飞船遗下的灰色烟柱,久久不散。世界安静了一段时间,人虽然走了,但可拾荒之物没有减少,他拾回满满几箱回家,植物越发茁壮。
幸好他们没关上电视台的电源,电视仍可接收到讯号,随机播放着无聊透顶的节目。以前二人都会这样一起看电视,看到悲惨情节时,太太会边看边哭,像遇上甚么人生惨剧似。
「哭甚么呢,」他说:「是假的,演戏而已,全是假的。」可太太不会因为他的话而停止哭泣。
他看着电视,看到之前跟太太看过的电影,竟不自觉地流下泪。
「是假的,都是假的。」他对自己说。
某天晚上在他睡着时,世界剧烈摇晃,把他从床上摔到地下。窗外的光无比刺眼,他听到一些东西裂开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一切停歇,阳台外的不再是城市的风景和时蓝时灰的天空。
他从没看过如此多的星星。
地球毁灭了吗。
世界末日了吗。
他只想太太在他身旁,二人不看电视,看着又近又美丽的星空,太太一定会流泪不止。
「是假的,都是假的。」他说。
他听到敲门声。良久。有人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