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定义了时间,节制了神。日历总是从内部开始屈折,万物由一个形态往另一个更短促的形态迁移。

新年到了。我为一切感到喜悦。我为“一元復始,万象更新”八字喜悦。身体健康,家庭和睦,大吉大利,一帆风顺,五福临门,学业进步。我为人类创造语言的能力喜悦,我为这些吉祥话语喜悦。出入平安贴在门口,六畜兴旺贴在动物的居舍,常满贴在米缸,每张挥春都蕴藏着对美好未来的期许。然而,龙马精神不能在鼠年张贴,公说生肖属性相剋,姆说龙马会捕食老鼠,总之就是不利一年大运。天上为龙,地上为马,我一向觉得龙马是骄傲的,以致祂不愿意与老鼠同时同地出现,有损祖辈声威。我为自己能据有这些隐秘的小知识而喜悦。我为新衣喜悦。我为利市喜悦。

我为彼时的无忧无虑、肆意生长的自由喜悦。小时候,只有过年才会回乡,总喜欢四处乱走。我常游走在後山、竹林、碎石路之间,眼前的道路彷彿无穷延伸,没有盡头,一种因为探索未知而产生的近于战慄的刺激感缠绕着我,这种喜悦由心脏出发,顺着血脉蔓延至全身,传至嵴索处更有轻微电流流过的酥麻感,如同一隻蝴蝶在我嵴骨处栖息、拍翼。我时而哼歌,时而喃喃自语,时而驻足,徘徊在乡野,像一头野蝴蝶,或者一头被驯化的年兽。

由除夕起,满地红屑。那时新年烟火尚未受到太多规管,况且新年时候正是一年伊始,正需要喜庆和热鬧,金刚棒,冲天炮,仙女棒,砂炮,火树银花,凤箫声动。一时狂喜,一时怖畏。狂喜于火树银花的声色庆典与欢宴,因明火暗火如舌头般湿润厚重而怖畏。那段红色的日子裡,总会听到络绎不绝的轰鸣声,炮仗、锣鼓、喧哗,像天上的雷被牵引,落在人间。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我既惧且喜。这种童年的复杂之姿摇动着、颤动着,那个男生像棵小小的树,他瘦小,他敏感,他善忘,好几次裸足狂奔在原始的泥土地上,黄泥黏附,像一块块胎记。我渴望他的喜悦能无限延续。

小时候爱新年,爱它的喜庆,爱玩耍,爱热鬧,爱旁观,爱到处乱走,爱山水,爱小狗。归根究底就是谨慎地百厌。漫长而颠簸的田野,使他忘记一切,比如时间。

中国人对岁时的把握精準得不可思议。两千多年前,先民就能望天推算二十四节气,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千年不悖。太阳的行轨被农人撷取下来,按天地的节候化作土地的养份,什么时候该种什么瓜菜稻穀,有条不紊。人类以隐喻的方式把时间具体化,穀熟、月圆、日升,以可以理解的农业物象接近不可理解的抽象时间。而那个在原野狂奔的男孩子,他永远与时间失落,无法辨认,也无法捕捉,更无法留住。时间的线性对他来说是乱缠的线团,无前後之分。因此他常会错过起雾的清晨,错过野猫分娩,错过摘荷叶和掘藕,即使错过这些生命中五光十色的崇拜,他亦如此的喜悦。他喜悦于此刻——他唯一能把握的时间节点,这是新年,他狂喜着,奔跑,无止境地奔跑,手舞足蹈。我渴望他能无限奔跑。

家乡老屋背後有一座山,很矮,很静。後山静得时间被无限拉长,那时未开化,百厌的男孩尚不懂“山静似太古,日长似小年”的浪漫。他总爱挣脱大人的牌局,往後山上跑。一顿翻越,站在小山包上。张开手,如同拥抱整个天地,风瞬间鼓满了衣服,猎猎作响。张开口,风灌入咽喉和身体,他觉得自己的力量略大于这片土地。远山的轮廓,溪流的声响。他觉得自己征服了山海,却永远征服不了时间。每每在树影被拉长时,他都会被动地重拾自己的姓名,他的名字在空旷的土地上空播扬,随风荡开。他知道,他要回家了。如牵扯风筝,一端在他,一端在母。他要回家吃饭了。

乡,国离邑,民所封乡也,啬夫别治。无非是共同饮食的氏族聚会居地。以饮食作为凝聚的媒介,这似乎是中国人的传统。乳猪,年糕,白鸡,猪手,糖瓜,角仔,煎堆。鸡是二伯家养的鸡,他记得牠们。年轻的男孩分不清什么阉鸡、骟鸡,只能勉强地辨认雌雄。牠们的皮毛像细细地抹上了一层蜡油,鸡冠红而高耸,像小小的红旗。牠们也记得他,每每回乡,那群鸡公鸡乸都会高唱战歌,汹湧着从农舍跑出来,追赶他。他感到恐惧,而周遭的大人往往感到喜悦。把喜悦建筑在小孩身上似乎也是氏族长辈的传统。这种生命的成长必不可少,矛盾且尖细。转身、吶喊、反抗几乎耗盡他的所有力气。在两种生命相互追赶的最後,往往是更勇敢的人胜出。反抗,使他感到喜悦。成长的喜悦和刺痛,必须由一人独自消化。我渴望他永远不长大。

面对童年虚张声势的枝节,生性犹豫的他果断冲刺,如一头幼狮终将越过草原。我跟在他身後,看着他向前,一步步。

忘了是大伯家还是二伯家,有一头长癞、半跛的黑狗,牠常常窝在潮湿阴暗的墙角,总吠我。难以相信,一头幽暗的狗稳稳当当地长大了,还诞下一头毛光水亮的小狗,哺养牠,抚育牠。一头黑色的幼犬,在我出生後几年出生,我和牠隔了大概五六年的距离。我们不亲近,也不疏远,牠从不吠我,也从不围着我跑。上次离乡,我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靠近小狗,叫了一句:“十三。”犬类通晓人性,或者也能通晓人类的语言,牠难得地抬起头,朝我吠了一声,似是回应我的赋名。牠接受了十三这个名字。赋名与得名,两者之间的关系像契约,也像命运金线的勾连。那种喜悦超越命运本身,微小却不可抵抗,沖刷我全身。

某次新年回乡,叔公的家人说,八十多。笑丧。这不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生命轻薄而又沉凝,如海似渊。彼时彼刻,我好像连衰亡也不惧怕了,甚至为叔公的死亡感到喜悦,他不必再担忧萎缩的身体,以及黑暗之中的冥冥注视。佝偻的叔公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後回归了大地。该过的年也要继续过,该吃的饭也要继续吃,该放的炮仗也要继续放。我想也许明年,顶多後年,村口再往外走一点的那片田边,又会有一颗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多年以後,我已堂堂正正地长大,多年未曾回乡过年,但我感到心脏中仍然住着一个瘦削的男孩,他依然敏感、善忘、安静。或许是我天然多情,以致我平等地爱万物,生老病死,也无差别;或许是我天然无情,以致我不够浪漫,离经叛道,拔足狂奔。无论如何,我永远为新年的雀跃感到喜悦,然後一元復始,万象更新,一年又开始了。

原刊于2023年1月25日《澳门日报》镜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