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敢穿过那条路。

从澳门关闸过关,步行至口岸市场外的车站,坐10路巴士,扬手才停,一直坐到下栅检查站。巴士的车轮和车厢好像临时组装在一起似的,颠簸摇晃,母亲贴切地称之为“摇摇巴”。 窗外风景来来去去不外乎这样,树,树,路,屋,树,树;来来,去去。不用多久,我便会看累,然後缩作一团,在坚硬的塑胶座椅上不安地入睡,等候唤醒。我曾靠自己的眼睛和大脑记录下由口岸市场到下栅的行驶路线,连切线、红绿灯也记得清清楚楚,但这种能力在好几年後某个触及的瞬间毫无预兆地失去。如果我没有想起来,我就能永久保存这种能力。世界最坚不可摧之苦,莫过于此。

到了下栅,要坐中山公交转乘。车上无冷气,有人售票,售票员在摇晃的车厢中行走自如,步伐如钉,走向刚上车的乘客。乘客报出目的地,售票员总能精密计算出几个站、几多车资,并一边售票一边提醒司机停车、落客。手指翻动捻捻,数张票券俐落撕下,票券白色且透薄,散发着一股神奇的令人着迷的味道,难以形容,但深刻地停留在我的鼻腔,至今仍未消散。票券上印刷着我记忆中最精密的文字和印章,一圈圈红色椭圆和棕色文字有条不紊地排列在一起,是我关于整齐和秩序的美学启蒙。

在南朗镇石门下车,便是市场。市场的路口,永远有几辆三轮车和它们的主人闲散地用客家话聊天。师傅虽然看似悠闲淡泊,但鹰眼锐利,有解读空气的妙心,不用等人客打手势,便驱车飘移,湧过来揽客。不谈妥车资就出发,是外出行走的大忌。车资大概四五缗一人,能讲价到十缗包圆。合则来,不合则去。谈拢车资,待下达目的地指令後,师傅扭动油门,发动机轰然,喷出积存已久的黑烟,零件碰撞的声音是乡野的註解。那种狂野原始的机械构成了我对道路和车辆的第一印象。途经书房坳、峨嵋、田心、杨贺、剑首等村,便到我的家乡,白石岗村。

父系亲族几代人,都饮这水,都在这村生活。但自我记事以来,最年长者便是父之父,我无祠堂、无族谱、无县志,我认不出更早的祖辈,但我确实被他们赋予。我们这群人如同中国乡野的草籽,无名而繁多。

道路曲折,蜿蜒盘旋。终于抵达村口,村子很小,只有十二三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有稀薄的亲缘关系。一条直路贯穿村莊。那条大路有名字,石门白石岗村白石岗正街。但我不识字,无法辨识。矮楼房分列正街两边,隔路相望。据闻还有一户香港佬隐世寓居白石岗村头,但我从未见过那扇黑色大门後的人家,每次经过只闻犬吠。

正街的一端是沙石路,未开垦的野地每逢时雨都一片泥泞,野路的盡头与高速公路相交,驱车经过的人应该难以想像飞驰的某个擦肩,有一座村子像空间切片一样隐藏在柏油路一侧,代代相传。高速公路的另一侧是後山,说那是山不如说是丘,祖坟就藏在土丘的腹地,草率、简陋、偏僻,连像样的路也没有,先人的骨灰罈就安置在那裡,与这座荒丘同呼吸。不用管明天太阳升起来会怎样,亦不管明天下雨要怎么办。

正街另一端的昏沉我从不敢踏过,以致于我对彼端一无所知。树影极深极暗,压在地面,如同易怒的巨兽在它的洞穴小憩,行过的人稍不留神便会被噬。风吹过时,沙石滚动,路边的大红色塑料袋被风揉成一团恍如皱眉。我知道,巨兽在进食。那是它咀嚼的声音,时高时低。我每次接近正街的末端,便会停下腳步,全神戒备地盯着缓慢挪动的阴影,犹豫良久,然後逃离,绝不敢侵犯巨兽的领地。

我心存恐惧,一次次试探,终究没有突破。我得出一个结论,村尾的那条路没有盡头。

客家人称父之父为“阿公”,父之母为“阿婆”。这让年幼的我一度无法正确分辨爷嫲公婆的祖辈称谓。阿公分房以後,大家族侨居各地,子孙四散,有留在村子的,有去澳门的,也有去台湾的。阿公死後,大家族的联系似乎更弱了。屈指一算,我不曾回乡已有十年。客家人,好像一辈子都在客居他乡,犹言失土之人。

每年清明时节,家族间的血脉就会互相招唤,回乡拜山。今年清明拜山,我神差鬼使地错出了时间,回乡。

回乡的路程大迥。澳车北上政策推行,澳门居民的私人车辆申请、登记後可获得在内地行驶的资格。此次回乡,我坐亲戚的顺风车,由口岸出发,穿过两三个闻所未闻的隧道,驾驶一个小时左右,便到达白石岗。不仅路程大迥,连街景也迥异。从前未见过的建筑紧紧围着石门,高大,陌生,格式化。旧时低矮的楼房小店统统不见,它们虽然又残又破,至少色彩不一样。车窗内外,全都不同了。

拜山必须在正午十二点前完成,当中有什么禁忌没有人能说清。锄草,献祭,酹酒,上香,祝祷。拜山之後,各人回到村子休息。午饭由二伯操持,鸡酒濑粉,三丫苦粄。一辛一苦。这两样食物的味道好像从未变过。我食完两碗濑粉,拌着糖水吃了半碗三丫苦粄,决定在村子走走。

香港佬住的那栋洋房就在我家正对面。依旧大门紧锁,雕花的漆黑大铁门锈迹斑斑,看上去更沉重了。噢,那条吠声响亮的狗早已死掉了,这次走过再无声张。那棵探出墙外的朱槿树枯败不少,不再开花,小朋友不再採花嘬蜜。沿着正街向前走,儿时几个称作叔婆、伯婆的老人前两年得病死了,她们的子孙早就搬到南朗市区,她们死後,白石岗的屋子便丢空了,寂静寥落。许多房子久不沾人气,显得十分疏懒,墙皮脱离,露出灰白的水泥,又有青苔攀附,日晒雨淋的彩瓦褪色无光。

我走到正街的末处,站定,凝神。再一次试探。相隔多年以後,我有幸长成一个识字的人,从前令我生畏的村尾依旧默然,但正确座标终于浮出地表,我在蓝色标牌上辨识出:白石岗正街10号。我走过去。由此端,到彼端,我走了二十年。树影压在身上,轻薄得像幻象。白石岗正街10号的屋子大吉,一片頽圮,绿色植物肆意生长,俨然成了吉屋的主人,大门上书“文丞”、“武尉”二字,破烂斑驳。祝福也有时效性。整栋房子,好像只剩下这扇门。我难以进入其中,昆虫和不知名植物用它们野性的生长姿态告诉我:这是它们的家。我无谓再作打扰。枝叶突然摆动,作势攻击。原来是一头野猫,野猫见了生人,不作一声,转身一跃,钻进枝叶当中,带起一片响动後隐身。一片橘黄色完全消失在深绿当中。

我继续往前走。白石岗正街10号後再无房子——

原来这条路有盡头。一片荒芜的碎石,杂草丛生。杂草蔓延被半旧的蓝色铁皮围板隔断,铁皮上面用白漆印刷着“XX建筑”,极高。没有巨兽,没有秘密,只有一片败瓦戛然而止。我完成了我的童年。我顿时失去了方向,如同流浪的芥子。

原刊于2024年7月17日《澳门日报》镜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