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招待所名叫“锦州宾馆”。然而锦州是在辽宁,离此东南方位的小城镇大约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两个地方当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起了这么个“不在此地”的名字。林峰盯着店名左看右看,心中湧起一股子强烈的好奇——全赖他初来乍到的异乡客身份,和突如其来的闲暇。他琢磨了半晌,心想可能这儿的老闆是锦州人,又或者它只是单纯试图跟五星级的“锦江宾馆”扯上点关系,使住客在外提起住处时不至于面上无光。

想清楚後,林峰觉着满意了,便在旁边的马路牙子上细嚼慢嚥地嗦掉了两根烟。腿边躺着个中等大小的行李袋,他背靠着一棵歪斜的树,半蹲在光秃秃的树坑裡,休息了片刻,喘一口气,再抬眼打量着这栋只有三层楼高的“锦州宾馆”:

独栋的小白楼,孤零零立在一排待拆的破烂平房中央,背面朝着铁轨,前门冲向荒僻的小马路。“锦州宾馆”四个扭扭捏捏的红字挂在大门正上方,颜色褪得厉害,一打眼望去,只像是一行狗皮膏药广告招贴,根本看不清字迹。

奇特的是,这四个字用的却是繁体。就因为是繁体,一开始林峰怎么也找不到地方——林峰连简体字都认不太全!

他哼一声,为了驱散掉一点怯意,面上作出了不屑的表情。末了,一边掸烟灰,一边对着空气(如同对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同伴)抱怨道:“这个招待所真够破的!”

破也得进去。身上只剩下两百块钱,要熬过整三天,老友才能从外地回来,带他去认识的人开的厂子裡做工幹活。而在“大众点评”上,锦州宾馆已是这附近最便宜的住处了。单间每晚三十五元,有冷气,有电视,还有独立卫生间。可惜他无法网上支付订房——他的支付宝、银行卡、花呗、微信裡已是一毛钱都不剩。无他,欠了太多债,手机裡一有钱就会被自动扣款。

他无法网上支付,那么现场付钱,价格势必会更高些。能不能靠两张毛爷爷打发三个晚上,便成了个使他倍感焦虑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他吸掉了两根“红双喜”,仍不肯往裡走:实在是有些七上八下,害怕面对现实。

烟头跌在沙粒堆上,由星点的红转向了乌有的灰。附近有环卫工人在转悠,那老头乾而瘦,已经朝他这儿看了好几眼。林峰怕被责骂,于是艰难地动动腿,把烟头们踩在了腳底下。他摸摸口袋,裡头还有半包烟。要撑过三天,这数量远远不够。他想,不如乾脆在这儿全抽乾净咯,一根烟丝都不剩,如此一来,他就再不需要成天成夜地为所剩无几的香烟烦心。不过林峰到底没有这么做,而是抓着树幹,慢慢站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膝盖、小腿、腳,血液又开始流通了,脱去麻痹的痛苦过程,短暂地驱散了精神上的萎顿,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要解决掉住宿的问题。

环卫工人终于离开了这条马路。林峰看準了机会,大步踏前,笔直地往宾馆走去。

玻璃双开门没有锁,一扇关着,另一扇朝内大开。裡头有人在看不见的深处哼着小曲儿,似乎是在唱戏。合着走廊窗玻璃透进来的绿影,男人的嗓音又尖又长,显得四下越发寂静。室内温度比外头降了起码两三度,却不是因为开了冷气。他进门,不由打了个寒颤。那是一种慢吞吞的、拖长了调子的阴冷——一股寒气折射在了瓷砖墙壁间,犹如一道冷冰冰的透明蜘蛛网。好在眼下还是夏天,太阳的热毒尚未消减乾净。他活动活动肩膀,冲门房打了声招呼。对方是个满脸疙瘩的青年男人,油腻腻地栖身在髒玻璃後。林峰靠了过去,见那人正低头在手机上打扑克牌,眼见着要输了,赶忙仔细观起战来。

“出对子啊!”他嚷,上半身整个都要探进窗裡了。

闻言,那人不耐烦地背过身挡住屏幕,可下一秒,应当是想起来说话的人大概是个顾客,于是又扭过头来,敷衍地笑了笑。

“稍等。”他开口,声音听着也不怎么低沉,刮在耳膜上就像粉笔尖刮擦着黑板。林峰晃一下脑袋,跟刚上了岸的狗儿要驱赶走长耳裡沾着的水珠子似的。他往後退一步,左右看看这半是小卖部、半是前台的隔间,研究起了窗玻璃右侧挂着的价目表。都是些汽水、火腿肠、即食麵一类常见的东西,价格还算公道——只是泡即食麵的热开水也得额外收费:一元一次。

半夜要是肚饿想打牙祭,恐怕在这裡是吃不上什么好东西的。

“住宿?”那人问,想必他的牌局已经结束了。从表情上来看——惨败。

林峰点点头:“三十块一晚的单间,就你们放在网上卖的那个。”

“三十?”门房挑起眉毛,接着低头翻阅起一本密密麻麻的登记簿。“我看看啊——”他拖长尾音,听得林峰焦躁地抖动起右腿,“三十的没有了,满了。”他说,“有五十的,住吗?”

林峰咬咬牙,从裤口袋裡小心地拈出了钱包。“三晚!”

他想了想,觉着房间裡应该不会有热水壶,于是又说:“再来两瓶水——要冻的!”

对方臀部一扭,转身开了冰箱。红红绿绿一片,他偏偏从中拿出了两瓶小而透明的矿泉水。林峰砸吧嘴,没有味儿、没有劲儿。即食麵冷油的辣味、过期花露水酸腐的气息和男人浓郁的体臭,让他越发觉得应当痛饮几罐冰啤酒、犒劳犒劳自己。可囊中羞涩,还得念着肚子——三晚!

领了钥匙,他便往楼上走。304在三楼右翼。灯光凌冽,走廊冷清。他开了门锁,人还没有进去,心裡就有了判断:这房间不怎么样。

厕所靠着外墙,堵住了大半部分的窗户。一扇上不了锁的木门,淋浴头就在茅坑上方,蹲厕,左边勉强空馀出一个巴掌大供人站立的地方,还得跟一个不知用意的塑料桶对半分。右边是巨大、笨重的洗手台,水龙头旁除了一把立在纸杯子裡的旧牙刷外,什么也没有剩下:没有沐浴露、没有洗髮水、没有肥皂、没有牙膏。

依照酒店惯例,洗手台上方的瓷砖墙也贴了面镜子——长方形、狭窄而破落,一如这间“独立浴室”。

镜面正中央横贯一道裂缝,叫林峰上半张脸与下半张脸错位开来,看得他一阵心悸。

床倒是大。大而无当,将臥房填得太满,走路也是困难。床头上挂着幅有些色情意味的半裸肖像画,褐皮肤、蓝眼睛的外国女人——色泽暗沉的印刷品,衬托得这张大床越发的不乾净。白被子、白枕头、白床单上四处散落着黄黑的破洞、烟味和汗酸味,还有长长的女人的头髮。林峰勐一抖被单,想去掉点灰尘——立马後了悔。噼头盖脸的皮屑和尘埃!他咳嗽復又乾呕,挣扎走了几步——差点儿被床腿绊上一跤。

房内独剩一扇窗,窗框锈成一团,摸在手上全是铁灰。林峰用力向外推玻璃,嘎吱嘎吱的响声,听得他牙齿直发酸。不朝着大马路是唯一的好处,他想,眼睛隔着灰玻璃看向笔直的铁路线。但夜裡大概得遭殃——那些火车,轰隆轰隆,运着人与货物,急匆匆地驶向他的窗下……

他认定自己是被宰了。这间房最多只值三十块钱。

对着近乎是旷野的轨道,林峰吐出了胸膛裡的一口恶气。

就这儿吧。他将窗再朝外推了推,懒得去与人理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等等等。傍晚的空气凉飕飕的,又是顺着越过树林子的夜风扑进来,闻着叫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他就把脸凑到玻璃前,张嘴深深吸了一口,像是在吃风、咀嚼空气。只可惜窗口不朝西,看不见黄昏的华彩。他抬头远眺,直直望向空置的车厢、隐没在杂草丛中的野猫、关着铁路职工的宿舍楼,和渐渐消失在夜色裡的山群。天幕已透出暗沉的靛蓝,寒意高涨,站久了,他便觉着冷。这股冷意自他踏进这栋楼房那刻起就已开始存在——直到现在才破开了他的身体、冻结了他的汗珠。

“操,”他嘀咕道,一边用力关上窗户,差点割伤食指。“什么地方!”

他先是沖了个澡——半温不热,水压极低,逼得人只用两三分钟完事。没有吹风机,毛巾看着不乾净,他懒得碰,就用一块随身带来的小手帕随便擦擦弄弄。换洗的衣物是有的,仅两件短袖衫、一条运动裤,胡乱揉成一团塞在行李袋裡。光着屁股,他赤裸裸地踩出去,淌了一路的水。不全是洗澡水,也有汗水——厕所太小,闷得慌。

他热、躁,可没有风扇,冷气机又只是摆设、废物,电线插头被锁在了个红色的盒子裡:一把沉甸甸的大锁,钥匙在前台。租一晚冷气也不知道得多付多少钱。窗户缝关不严实,林峰就站在风口、张开双臂,前前後後吹了一通。只有一盏壁灯亮着。昏黄的光线下,从窗外朝裡窥视,他的胴体极像是一具被遗弃在路旁的塑料模特,优美而又有所缺失,皮肤上泛滥着不真实的光泽。然而他本人并不在乎……他打定主意今晚不吃东西,只靠抽烟喝水解饿。早点睡,把光阴打发在睡眠裡。若不是怕饿死,他愿意一直睡下去。

半夜,林峰被手机铃声惊醒——他记得自己是关了机的。

哪怕不关机,也不该有人在凌晨三点打电话过来。这是新号码,为了防债主与催债公司,他只把号码给了朋友和父母。林峰坐起身。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中,那兀自震动吵鬧的手机发出了响亮的白光,没有休止。他怔怔看过去,睡眼朦胧,脑袋裡空空如也,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几乎忘了个一乾二净。

“接啊,”他对自己说,“接啊,接——你快接!”

最後那句话是一声怒吼,将林峰自己吓了个激灵。他一把抓起手机点下通话键举到耳边,一气呵成。“喂?”他说,嗓音沙哑,彷彿声线在夜裡睡着後都皱在了一起、还没有舒展开。

对面没有回答,他咳嗽几下,这回胆子更大了些:“喂喂喂?”

半晌,仍是没有回音。没有呼吸。没有动作。

这应当就是催债的新路数了。“神经病!”他大喝一声(半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乾净利落地挂了电话。他按下关机键,仍觉不足,乾脆把电池也卸下来丢在一边。“看吧,”他暗想,“看你们还怎么找人……”

在这之後,他睡不着觉,于潮湿床褥的包围下无可奈何地流着冷汗。

隔壁是一对年轻男女,大概是同样地难以入眠,在四点钟的时刻,乾脆鬼混起来。他们一开始还有所收敛,到後来乾脆放宽了嗓门。女方婉转悠扬、娇滴滴地叫了出来,男的没有声音,可能隐忍了下去。正巧是隔着床头倚靠的墙壁,林峰听着那动静,连骨头缝裡也瘙痒起来。然而只乾听着,却又是不过瘾。他知道这类不乾不净的小招待所各有千秋,于是动起歪脑筋,翻身起床,昏暗中仔仔细细摸索起那面薄而通透的白墙,最後福灵心至,一把掀开了那幅床头裸女像——果然,背後藏了个大拇指甲盖大小的洞。

他低低笑起来,喃喃絮叨起淫邪的话语。

小孔对面的景象一开始是模模煳煳的,像隔了雾气。小情侣讲究情调,开了灯,他勉强能瞧见床上的人影,但看不清动作,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煳在了视网膜上。他往後仰头,急迫地揉揉眼睛,再凑过去,继续去看,这回清晰了许多:

黄灯下只有一个男人。看不清长相,他睁着眼睛,赤身裸体地仰面朝上躺着,四肢摊开,一动不动,只除了那张深红好似熟过头樱桃的嘴——张张合合,吐出女人的呻吟。

这一幕击中了他。林峰尖叫一声,双手一撑墙壁,整个人向後跌落进床铺裡。他又一下子翻起来,连腳也不敢触碰那堵墙,头晕眼花的,整个人缩在床尾,周身汗毛竪起,在黑暗中几乎是盲了。

另一边,呻吟越发地高昂、失常,什么柔情蜜意、什么寻欢作乐,统统都在痛苦的嘶吼中消退了。那呻吟现在更像是一头母狼在嚎叫——叫到最後就成了野兽的咆哮。

他用被套捂住耳朵、头、上半身,可那画面挥之不去:一具灰白、削弱、死寂的身体,泛着黄,几乎是雌雄莫辨。一条怪诞的美女蛇……

那样离奇!

彷彿是看见了林峰的窘态,尖细的笑音忽地出现,细碎碎散落着、夹杂在吼声裡。这笑比吼叫更能惊吓出林峰最深处的恐惧。

他对自己说(这自言自语在脑袋裡也是发着抖):“简直是一场梦——”

数不清分针与秒针,怒吼与嬉笑渐渐低了下去,直至飘远在雨声之中。是的,後半夜下起了雨。湿漉漉、薄雾一般的小雨,被风送进房间裡,吹散了一点沉闷的郁气。林峰苦捱了两小时,终于只能听到雨水沾湿一切的白噪音,于是胆战心惊将被子掀开,把头露出去。

那小孔他是不敢再看了,甚至恨不得用什么东西给填回去——烟灰、口香糖、纸巾,什么都行!他没有勇气朝着那头躺下,只好上下颠倒,闭着眼睛去闻前房客的臭腳味。他迷迷煳煳睡了一小会儿,当然做了噩梦:拉着好几车厢的死蛇,一个火车头直直驶入锦州宾馆。去了鳞,生肉淹没了低楼层,就像洪水,白色的水,白得令他心惊肉跳,比白纸更白。三楼的楼道口,乌泱泱全是没有血色的人。林峰不知怎么地摔了一跤,斜向下落进了白色尸堆裡。冰冷、柔软、腥臭。他的眼皮沉甸甸地盖着眼珠子。一双胳膊从背後搂住了他的腰,含情脉脉的嘴轻吻着他的脖颈——

在那张大床上,他醒来,侧躺着,悬浮于晨曦淡灰色的光线之中,头与腳又回到了原处,像是被人搬弄过,又像是夜半梦游、自个儿回归了原来的位置。他既觉着慌张,又有种懒洋洋的倦怠感,即射精後的倦怠,肉慾得到满足後的莫名的空虚。

四肢软绵绵的,他并不愿意动——甚至渴望再睡上一大觉。那双手臂仍痴缠着他。孤魂野鬼的搂抱,他挣脱不开,便随它们去。

临近中午,人间重返304。鸡鸣、行车、走廊裡的腳步声驱走了梦魇。他起床,身体沉重,刷牙时连举起杯子也是勉强。用冷水洗脸,他清醒了一点,知道自己得出去,赶紧地,晒晒太阳、吃点热食、吹吹夏风——总而言之,就是幹点人幹的事儿。

他换上昨天的髒衣服,有些汗味儿,但不算臭。袜子是遭殃了,横在地上像两块木板子,他就乾脆光腳穿鞋,也不怕腳气!梳子是十根手指、腰带只有一条细麻绳……他懒得捯饬自己、为现下落魄的德性作出什么辩白。就一句话:过得去就行。

钱包和证件全在兜裡,剩下的行李皆是破烂。他觉得安全了,便轻轻开了房门,先探出半隻眼睛,把视线投向左侧。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男人,没有女人,也没有蛇。他点点头,屏住呼吸,缓慢踏出去,将门安静地关上,接着小跑下了楼梯。

他实际上没有地方去。附近的早点舖还支着摊子,他就坐下,要了碗雪菜肉丝麵,外加一个荷包蛋,总共十六元。麵已是烂煳,雪菜与肉丝融为一体不分你我,荷包蛋却是冰冰凉,莫说流黄,芯子都硬邦邦的……他没有满足感也不觉恼怒地把一整碗麵吃下肚,不快不慢,还喝光了汤,把碗底剩下的葱末一粒粒挑起来含进嘴裡。这样就消磨到十一点半,人群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徒留他一人对着空荡荡的不锈钢桌面发呆……开店的小夫妻开始打扫卫生,扫帚和拖把几次戳到他的腳脖子,显然是希望他快些离开。

“——磨蹭什么?”走的时候,林峰听见那女的嘀咕了几句。男的在旁边附和着说“看上去是个流浪汉”,他听了觉着——不是被侮辱了,而是好笑——大梦初醒後的好笑。他想回头说句话,吓唬一下那两个人,可就在他构想着要说的话的时候,腳步已经把他带远了。

去哪裡呢?他摇摇头,站在路边抽了根烟。

下午,他回304又睡了一觉。

宾馆裡安静得像一片湖泊,像一个水面以下、午後鬼压床的淡漠的梦。连窗外榕树上的知了声也传不进来。门房躺倒在折疊床上,赤着黑黢黢的胳膊,没有盖被子,也睡着了。林峰注视着那人的侧脸,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隔了两分钟,他悄悄把手伸进去,偷出了那本登记住客用的厚本子。斑驳的封面,午饭的油渍未乾,他把书页打开。人名、日期、身份证号码。他翻到有自己名字的那一行。退房日期是空白。他盯着那空白发了会儿呆,额头上稀疏地出了一层细汗。

他接着看了看前面和後面的记录。没有隔壁306的。因此,306该是个空房间。他闭上眼睛,放空了自己,或者说他再没有力气去寻找306的踪迹了。他将本子放回原处,在把手臂缩回来前犹豫了一下,最後小心拿走了旁边零钱罐裡的一小疊钱。

楼梯台阶朝上倾斜、铺展,近乎没有盡头……

平台外墙上的长方形铁窗框,玻璃长满了黑斑点。看不清外景,只有一片沉郁的深绿色。

天空佈满密云,白得刺眼,透着微微的土黄。太阳的颜色。

床铺是整齐的,有人来打扫过。画也挂回了原处。他掀起画框,背後的墙光洁平整,没有窥洞。

昨晚是个梦?

他躺下,点了根烟,仰面朝上抽着。烟灰跌上床单,又破了个口子。

他的右手摸到了电池与手机。他叼着香烟,把电池装回去,开机。短信慢慢地蹦了进来。他点开又关上:全是要钱的。大概父母那边扛不住压力,还是把这号码交了出去。他笑了一声,烟头掉下来、灭在了枕头上,他不理会,继续读着信息。

有一条,压在很下面,像一封送达太久却仍未被拆封的信,来自那个许诺要带他进厂的朋友:

“老林,”那人是这么写的,“对不住了,我现在来不了。这两天老家出了点事儿……”

老婆鬧离婚,小孩没有学上,老人要住院,生意保不住——人生离不开这几样。不稀奇。他没有觉得意外。他早就感觉到了。直觉。

他呻吟着,拉伸开身体,脑袋抵在冰冰凉的墙壁上,倦意上湧,叫头脑裡那些想法都变得朦朦胧胧的了。他对自己说似乎是该回老家了,一边说着一边脱去身上髒兮兮的衣物。赤裸地平躺着,直白地去触摸温热的织物,他觉得自己乾净极了,然而血管裡却依旧流动着隐隐绰绰的情慾。微弱的、挥之不去的慾望……

阴天,灰蒙蒙的霾,光飘荡在空气裡,刺进他紧闭的眼皮内。他的意识高悬在天花板上,朝下看着、注视着自己:一具男人的身体,因营养不良早已不再健美。瘦弱,缺少光照的苍白,病态的美。

他睡着了。

……他走在铁轨上。唉,又是昨天傍晚的蓝雾。湿润、沉重地黏在了皮肤上。越来越深的蓝色,好似夜幕下的大海。一个有去无回的太阳沉入了土地。交通灯在遥远的前方和後方,红色,发着亮,像狂躁的眼睛,黑夜深渊中唯一的光源。但他若无其事,迎着野兽的瞳孔朝前漫步——

一个疲惫的、平静的、恍惚的破产者,穿着旧皮鞋,口袋裡装满了偷来的零钱。

被埋于衣兜深处的手机开始震动。一则来电。他停在原处,接通了电话、举在耳边。仍是没有声音,一如昨夜。他便抬头去看那栋白色的旅馆:三楼正中间的窗户,一张白色的面孔,说不清样貌与神情,同样抬着手,放在耳边。

火车汽笛响起,交通灯变成了绿色,比红色更为刺眼。先是雷声,後是闪电。一个颠倒的顺序。

他不再注视那张脸(他的?梦魇的?)。

低头,他挂掉电话,将手机抛向了铁道旁的高草丛。

这可能是梦,也可能是现实。他点燃了烟,最後一根烟。他很欣慰他没有浪费。

铁轨发着抖,火车的咆哮撕裂了夜的寂静。他深吸一口气:白烟飘散于半空中,徐徐下落,在人世间最後地书写了他稍纵即逝的名字。

载满白蛇的火车迎面驶来。他让蛇带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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