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愁对月,怜此薄命人,今宵添恨怨,自嘆愁自困。——《汉武帝梦会卫夫人》

有一个时候,我差点就能毫釐不爽地把唐涤生那《汉武帝梦会卫夫人》完全背诵,只因我父亲是在戏院工作的,看戏几乎是我们这些家属的特权。父亲爱看戏,这可是人盡皆知的事。受他传染,我也学着喜欢,甚至曾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在戏院裡工作。

在戏院裡,戏中人远比真人来得有吸引力,起码在现实生活中,哪可能有这么多人聚精会神地关心你的经歷?你的一生?这是我父亲总结下来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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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父亲就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带位员,默默地在光圈底下幹着带领观众寻找应有位置的工作。无论富贵贫贱,位置或高或低,或远或近,所有人都得听他的安排。除了他自己偶然会皱起眉头,像强迫症一样为着那些高个子在前排,矮个子在後排的乱搭而愁苦。

无论在院内,还是院外,早有人把他认出来了:“叔叔,我从小看戏都是你带位的。”即使是转折听来,但他那副甜滋滋的样子,不难想像得到。这裡每日种种,每一个扩音箱,每一张座椅,每一盏射灯,都曾被他研究个透。世间盡有多少穷一生考究之人,但像他那样,能在戏院中闭着眼凭记忆把六道不同方位的闸门打开,能嗅一下气息便知道各组的投影机是否过热的,到底还不太多。几乎可以说,戏院就是他,他就是戏院。

灯一黑,虚幻的世界突然就会立体起来。有人说,这是最美好的差事,仅仅是带个位,走过场就可以凉着冷气,等待精彩完结;旧的戏结束了,新的戏又会跟着出现,再接连不断的形成惊喜的吸引力。这种学院式的理解,时时脱离现实。想想看,一个季度就那几齣戏,重复又重复,当主角轻鬆快意地推着自行车,你已经知道那蹦蹦跳跳的女主角下一秒就会消失于人世,那种预视本身就是一种痛苦。正如上帝确认到一切都在遵从其意旨,而在无穷岁月都必是重复,不生意外,真还是美事?但父亲总是毫不计较,将这种痛苦消化成美丽的回忆片段。他能感知每场戏光暗线条的用意,每句对白背後的深刻意旨,他的确是用心吻遍了每格菲林,以致製作者或也只能自嘆不如。

戏院的休息时间是十分奇怪的,一切均按电影上映的场次,以及长度来决定。有时放两点半场,有时放七点半场,按一套百多分钟的影片计算,他若想回家,单是来回路程上已耽搁近五十分钟,所以他在我们家永远是一个“没有时间”的人。这对还是孩童的我来说,是多么残酷,狠心的父亲让事业霸佔其整个生命。那年生日,肥鸡由热转凉,蛋糕由冰转温,向蜡烛许愿:“好好陪我。”我想。天真的等待、再等待,相处的短暂、再短暂,世人或许会继牛郎织女後,为我们坚持相聚的勇气而得到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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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当你守望于一个个重复又重复的电影梦的时候,可曾想像,幼小的我是如何孤单和寂寞。

你时常说,若不是现实条件有限制,真想有多些时间陪伴我,甚至还有点後悔当年入错行。但这番话实是耐人寻味的。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一生一世”如今已是天方夜谭,但你却选择一做到底,这份对了五十年的工作是甚么?应该用甚么心情来面对?而且父亲你不是没有选择的啊!经济上行的那些日子,你大可去开旅游巴,以赚取更高的薪酬;又或者当个小文员,以换取更多的自由时间……难道你对那种暗淡的前景还存在着期望?抑或你与戏院之间存有谁也不知道的内幕?爷爷说,从小起,你就是一个坚持执着的孩子,过去一生都没有为甚么事後悔过。我可不信这五十年的工作反而是个例外。

而且父亲你可知道,你就像路边的石子一样从来未为世人所注意……有好几年,就在那些最容易攀比的年纪,同学的父亲不是经理,就是公务员,要不就是小店老闆,偏偏我的父亲是小小的带位员。我毕竟是人,那种难堪真的不是容易如衣袖一样挥一挥就能挥去……实在不能想下去了,无论从甚么角度去理解,去分析,你的决定还是令人费解。

月运行,有光,也必定有暗。过去我一直强调暗的一面,今天终于想起那一次。那一次我被戏院座椅迫夹,困在椅座和椅背之间的空隙,整个人像表演瑜伽高难度动作一样折起身子、头贴着腳,我惊恐得在电影进行中失态尖叫起来,只渴求一条手臂把我从最低最黑暗深处提起。

天神终究都是慈悲的,听着急促的腳步,使者“嘣”的一声出现在眼前,父亲一面贴着我的耳蜗低声安慰,一边利落地在束裤插袋内取出螺丝刀把座椅卸下。那一刻,我完全放心了。随着椅座的解落,我浑身发热,也不理他还在安抚观众便迅速冲过去,跳入他怀内。我抖得非常厉害,久久仍在抖颤,父亲敏感地感到这次惊吓不轻,于是把我抱得更紧。我呜咽着连声道歉,以求得到同情和谅解。他连说:“没事,没事……没事就好,有爸爸在。”

我相信没有一个人知我如你这么深的,你那时大概已知道我对椅子的恐惧,于是放下手头上的工作,留下来陪我。在椅上,我把手伸向你,向你显示了我对你的依,在银幕下,享受着你作为父亲的手掌的温度,并将其保留在我永恆的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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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然说,人生到四十岁之後是走下坡路的话,我想超过六十岁的你,定必已身处谷底。一切人生的光辉已悄然褪去,晦暗亦随之而来,这看来是无可避免的。这些月来,你不断因为剧烈的癌症之痛而失眠,甚至神经衰弱,脸色白煞煞的,又沾了点墨绿,而且比从前更瘦——还未计算你负重着的浓浓惆怅。仅仅用“病人”来形容你,已远远不够了。看着早已被痛苦压扁的你,我的心顿时凝结了,的确,没有希望来填充,就没有真正肉体的丰满,现在,你身上每一片肉均是口,那种微陷微塌,像跟我在诉说一切愁苦。顷刻之间,我发现父亲你整个人变成比黑洞更黑洞的存在。

心灵对人的打击相信要远比肉体来得强,尤其要离开那多年的工作岗位……记得你的同事森哥来跟我聊你的事迹,每一句话都深深感动着我。原来你的一生都充满了戏院、戏院、戏院,以後便再无其他。回头望,虽然一切仍歷歷在目,但戏院与你的生命方向正好相反。

看着幕起幕下,看着大戏变影画,一个个故事虽然已悄然消失了,但它们却依然好好地活在父亲的生命之中,成为无法磨灭的轨迹。我真服了父亲,亦恨透了戏院,但怎样也好,我仍不得不继续假爱这地方,因为,它毕竟给了父亲最大程度的心灵寄託。而现在,我仍然像个报告者似的,向父亲娓娓介绍电影在戏院上画的动态:

“也挺奇怪的呢!这年头上网看戏已成为大趋势了,但想不到这些天,戏院竟还多了人流,不知是偶像们在发功,剧本故事很好,还是甚么的,总之就像当年看大老倌折子戏一个样。这样的事,不知多少年没有见过了。”

父亲精神奕奕地回应感动了我,他直接就反问:“到底是哪一齣?是哪个明星?新人能应付好工作?”我望了望他,胡乱回应一通後,他才心满意足道:“这多好啊,多好……”父亲真的重复好些遍了。虽然不知道这些话能否真正安慰到父亲的心,但这也是无办法之中的办法。除此之外,我亦曾尝试把家裡重新设计,梳化搬走换来座椅、加装立体声喇叭、电视换上大屏幕、挂满一帧帧电影海报。最後再将窗帷撩下,好让家裡能更像戏院,至少希望能稍稍抚慰父亲那绵绵的思念。我把灯一关,电筒一开,颤抖的你便下意识地带着我坐到椅子上,大概黑暗已唤起全部回忆,现在,其内心深处的秘密已暴露无遗,而在我眼裡,昔日的父亲又再回来了,只是手真的很冷,这种冷应该只能属于一个冰冷死人似的。我噙着泪水,根本无法想像,这与当年那隻温暖的手,竟是同一双手。然後父亲再没有说甚么,只是安静地看着戏。

或许今後他已不大可能展现幸福的笑容,因为戏院已离他远去。尽管你俩曾在时空底下发生那一星点的交集起伏,但毕竟早已回復平缓。我想你大可在病癒後尝试做一个本份的老人,真正结束那平凡的工作。有空可以选择老人中心,或者前往公园下象棋,甚至去完成那些少年轻狂未完的梦想……但有时人就是这样,即使明白也没有用,他依然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来到戏院附近,呆呆地眺望,有时又寂寞地走动,是在凭弔昔日?凭弔遗迹?抑或凭弔自己?无论怎样也好,父亲大概总想守在这裡。仰望天宇,面对世代交替的残忍,人总是无力的。从今以後,大概再没有新人能明白父亲的感受,更没有人能填补其失去。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发现我所说的,并不是一个亲人的经歷,而是一个生命永远的执着。

澳门日报 | 镜海 | 双口 | 2019-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