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是個適合道別的時分,公園裡的孩子們行色匆匆,準備各歸各家,各找各媽。我們家卻不太一樣,黃昏前後,會用一程擁擠的公車告別。潮水般的乘客席捲而來,帶來了生活的味道,複雜且酸餿,他們摩肩擦踵、爭先恐後,只為了歸去一個稱為家的終點。我攥緊父親汗濕了的手掌,深怕稍有不慎便會隨波逐流,擱淺在不明的灘岸之上。
等待我的終點,是一座老舊的工業大廈,內裡燈光慘白,廊道無窗,不見天日,行走其中,你自自然會失去分辨晝夜的能力,外界的紅霞、冷月,將一概與人無關,只好任憑身軀退化成一隻只管辛勤的工蟻,在狹窄的蟻道、緊湊的蟻穴中無間斷地穿梭。至今我仍無法想像,那麼一棟十來層高的大廈,怎麼能裝得下數十家製衣廠、食品廠、鞋廠、玩具廠……一間間細小的蟻室怎麼能包羅萬象。
父親把我帶到製衣廠門前,在射燈的照耀下,大門上廠名的字體稜角分明,出鋒處特別尖銳,文字似乎與尖牙利齒無異。我在父親的目送下,獨自步入大口之中,自願被吞沒。當確認我的身影隱沒於轉角後,父親便會沿着來時的陰鬱廊道疾行,試圖趕去上夜班的工作,直至被那道長期無法關緊的電梯伸縮閘門阻撓,使盡勁力一次次地拉閘,卻僅能換來在幽暗電梯槽間迴盪的金屬哐啷聲。
近百台衣車在密閉的空間內轟隆作響,窗上的玻璃似乎隨時能被震碎,卻又始終安好無恙。廠內平車、冚車、鈒骨、燙台,每部機器都配有專屬的女工,排列得井然有序。只有窗旁剪線執雞的女工是自由人,能在衣車間穿行,其餘的人都只是製衣廠這台龐大機器中的一針、一線。
我也試圖假裝自己是針線,融入這片背景,但我只被允許停留在紙皮箱內,與母親車縫好的一捆捆衣衫作伴、堆疊,它們是我的桌椅、床墊、也是此方天地中供養我的子民。那些年月,我就這樣靜靜地埋在衣衫的國度裡,望着地上的線圈,一點點被衣車抽空,變得一文不值,然後被替換下去;看着母親縫合晨昏,把日子車成筆直的線,一條能一眼望到底的直線。放班之時,我們母子倆會習慣性地擤掉夾雜棉絮的黑色鼻涕,然後融入夜色,不留下半點足跡。
後來,善良的廠長突然明白到製衣廠不是一個適合兒童成長的地方,所以不顧女工們的反對,一下子將工廠裡所有的孩子遣返歸家,回到一個沒有父母、空盪盪的家。母親怕我會到處遊蕩,收起了家中鑰匙,然而她卻沒料到,我早已忘記了如何才能在公園尋樂。黃昏時分,我在家中俯瞰窗外,球場的人依舊投球,公園的孩童繼續耍樂,沒有人會察覺到我的目光,因為窗外人看見的,總會是千篇一律、井井有條的窗框。不過幾年,製衣廠面臨了行業的黃昏,母親被辭退歸家,而我則把房間當成是裝衣的紙皮箱,繼續過着為自己封地的生活。
二十一世紀澳門迎來了博彩業的日出,豐厚的收入催生了大量雙職家庭, 讓孩子們過上了小康的生活。每日黃昏,總能看到補習老師如牧羊人般,領着成群的孩子從偌大的校園走入逼仄的補習社。孩子們是如此的溫順乖巧,排着整齊的隊伍。按法例規定,補習社必須要有自然採光,所以牆上總會有幾扇無謂的高窗。或許這些窗戶與製衣廠裡的別無二致,經年累月、緊閉不開,當拉開窗戶把手時,才發現窗鉸早已被風雨侵蝕、被鐵鏽焊死,再也無法為孩子展開一幅黃昏的景色。
2025.7.9《澳門日報》第A16版: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