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小城,橘黃的燈

◎ 譚健鍬

庚子年大年初一凌晨零點,我站在氹仔某社區,等待著前來接我回醫院做手術的專車。想起那汽車從大三巴附近出發,要穿過狹小的街巷,跨越蜿蜒的友誼大橋到達我家,再原路返回醫院,最快也要半小時,不禁寸中焦慮。

萬籟俱寂,天空和城區都籠罩在一片無言的鬱悶與冷酷中,只有微黃的街燈和偶爾穿梭而過的車燈仍會帶來點滴的柔和。

新舊之交,我被醫院的緊急電話催醒。渾身發冷、肌肉酸痛,疑似發熱的症狀,這是我早早躺下入睡的原因。推開暖和的被窩,穿上厚厚的衣服,還要戴上既熟悉又陌生的口罩,不捨地看了看熟睡的小孩,不敢跟家人透露自己狀態不妙,便急忙出門。

此時,武漢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蔓延的消息已如噩耗般傳來,同樣的病人在澳門已被發現!除夕之夜,澳門無大風更無細雨,卻儼然滿城風雨。我在夜色裡稍稍哆嗦,頂著頭痛和骨痛,還有不知是來自臘月的寒,還是體內病菌誘發的寒。從來就沒有這樣忐忑不安過,就沒有這樣惶恐不安過。腦海中有那麼一剎那,想讓自己懦弱一回,但看著寂靜的街區那一幢幢高樓,那一扇扇或昏黃或黝黑的窗戶,想想早就足不出戶進行避疫的市民和同事,想想正月初一萬家團圓的新年鐘聲,那卑微的懦弱就像傳說中的怪獸“年”,消遁了。

今年春節注定少了無數的熱鬧歡騰,多了一片白色的寂靜。

一刻鐘後,車燈閃爍。醫院司機開著白色汽車如期而至,他穿著白色工作服,也戴著白色口罩。我迅速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扣好安全帶,緊緊把口罩上的金屬圈往鼻樑上摁。車內漆黑一片。我們好像從未謀面,也沒有閒心交談。兩個口罩之下,彷彿是兩個絕緣的世界。除了防疫,口罩還有許多不可明說的功用,我戴著,會遮掩內心的羞澀、猶豫、不屑、畏懼甚至有時是難以避免的惱怒,而司機,或許也為了讓我看不見他的浮躁和埋怨吧,畢竟在這個時候加班,誰會真心樂意?

車速不慢不快,卻甚是安穩。車窗外,閃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孤零零掛著彩燈的小樹,還有沉默的銀色天空。這個時候,只有娛樂場還不甘寂寞地、不甘沉淪地把霓虹點綴在天上,似乎刻意朝著我眼前的蕭瑟挑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車子顛簸了幾下便敏捷地踏上橋樑,橋燈陡然使人眼前一亮,而靜謐得令人不知所措的大海,是用墨色向奔波的人致以新年問候嗎?

那個夜晚,我和同事們在手術台上挽救了一個急性心肌梗死的病人。

凌晨三點,身邊的人散去,我換掉濕透的手術衣,獨自躺在醫院的值班房內,用厚重的被子再次將自己裹住,用淡漠的意念試圖催眠自己,強忍那陣陣襲來的陰冷骨寒,以及裂痛。可孤寂的夜,是不想讓人那麼快進入夢鄉的。透過破舊的玻璃窗,我依然看見外頭蒼涼古樸的木棉樹在隱隱的燈光裡站崗,它不知什麼時候已掛滿了朵朵花兒,儘管黯淡的光線無法告訴我顏色,但我能感悟到木棉花鮮紅厚實的身軀,恍如鮮血般的殷紅,比起臘梅也毫不遜色,甚至能點燃驅趕瘟疫的溫暖。

我沒有氣力回家,也不敢回家,生怕身上萬一殘存著那令人聞虎色變的病毒,會將家庭毀於一旦。昏昏沉沉地睡去,心中依然懸掛了一絲成就感,不是因為做手術救了人,而是因為沒有讓懦弱肆虐自己,終究又闖了一關,沒有把肩負的責任推給別人。我不知道這是勇氣,是偏執,是無奈,是無知,還是愚蠢,反正我在病痛和孤獨中飽嘗了快感。

清晨漸漸吝嗇地露出霞光,我懊悔地醒來,懊悔自己只睡了兩小時!身子不冷了,卻充斥著難耐的燥熱,腦袋像漲得鼓鼓的氣球。這個年初一,是假期。但是,我今晚還得值夜班,應對內科住院病人,以及萬一再次出現的緊急手術。我孤注一擲地爬起來,連梳洗都不做便直奔超市,顫巍巍地付了錢,換回來兩瓶一點五升的“寶礦力”運動飲料。整整一天,我就躺在醫院值班房內養病,不吃任何食物,僅用飲料維持人體必需的水分、糖分和電解質。傍晚六點,值班工作照常進行。

如果說我對病痛產生了麻木的話,那是長年累月的工作習慣和沉重的壓力所賜,我謝謝它們。天底下,估計會有活得輕鬆自在的醫生,但不會是我,永遠都不會是。

那值班的夜晚是用一個“熬”字打發的,記不清接了什麼電話,記不住處理過哪些經急診收入病房的患者,也想不起夜間有哪個病人身體特別不適。病房總體上還算安靜,就像窗外的街區。

翌日,晨曦終於流過窗前,儘管天空還是灰藍得沉悶,儘管日光姍姍來遲,可我總算盼到了黎明。偷偷望一眼窗外,人影是沒有的,只有木棉挺拔蒼涼的樹影和街燈慵懶祥和的橘色,把整個用低矮民房組裝的舊城區烘託得恬然自適,還稍帶幾分自嘲和鼓舞。

忽然間,我想起了一部蘇聯小說的名字—《這裡的黎明靜悄悄》。這講的是血與火的故事,講的是五個年輕美麗的生命被戰爭吞噬的故事。我想,許多靜悄悄的黎明都需要一番掙扎、一番與命運驚心動魄的戰鬥才能最終呈現在人間,如同暗夜裡月亮和太陽無可避免的纏鬥,只是很多時候人們在安靜的夢鄉裡渾然不覺而已。一位哲人曾說:只有那些心中無時無刻不燃燒著希望之光的人,才可以把黎明的旭暖帶給普羅大眾,假如他們肉體消失,精神也能永存在黎明的光彩中。

年初二日上三竿之時,飢餓開始貪婪地糾纏我,四肢卻奇蹟般地不再疲乏,酸痛、骨寒和燥熱竟也逐漸遠去。這是康復的苗頭。

我的病情緩解了,可在接下來的三個星期,澳門的“病”情卻步步驚心。十個確診患者像十顆定時炸彈,被逐一發現。小城人人自危。人們紛紛用口罩隔離了熱烈和親暱,也隔離了自己。娛樂場所和賭場也不得不關掉了不可一世的霓虹,讓澳門重歸葡萄牙人到來前的寂靜與質樸。街上和巴士上,除了那些像我一樣為工作而不得不選擇匆匆的身影之外,再沒有多餘的人。口罩,是僅次於衣褲的必需日用品。

苦於忙碌,我沒有時間去藥房排長龍購買口罩,也不想讓家人暴露在人流中。於是我只好在醫院同事的白眼下,羞愧地帶走兩三個口罩,藏在衣袋裡,準備捎給家人。而我自用的一次性口罩經常數日不換,在醫院,在路上,都是同一個,直到口罩上的毛刺和異味令我忍無可忍,才捨得扔掉。困頓和嚴酷包圍著孤獨的身軀,還能考慮什麼傳染理論、科學清潔和按部就班?或許是年初一時硬扛疾病的蠻橫決心,讓如今一切的自我顧慮都輕若鴻毛吧。對兇猛的瘟疫,一次性口罩或許只是聊勝於無,它,像我一樣,很多時候都蒼白無力,有心無力。想想自己當年要穿著繁瑣的隔離防護衣,戴著沉重的面罩,才能對高風險的麻疹患者採集鼻涕標本時,再看著羸弱而少之又少的口罩,心頭也就釋然。

又是一個寂靜的清晨,六點,我站在氹仔路邊的巴士站等候。這次不是為了手術,而是想儘早回醫院了解病人的最新情況。周圍空無一人,唯一作伴的是皺巴巴的口罩。冷空氣和我呼出的逼仄熱氣交匯,使口罩迅速凝了水珠,濕漉漉地粘在鼻樑上,猶如苟且的羈旅倦客。樹梢靜得窒息,偶爾被一陣風潛入,便發出沙沙響,像藏著什麼怪獸。此時此刻,鳥兒都不會鳴叫。而遠處的“銀河”娛樂城像極了一座燃燒殆盡的燭台。

巴士載著我一人,駛過大橋,在亞馬喇前地停下。我徒步經新葡京酒店的巨大蓮型建築,向醫院疾走。暫時失去霓虹庇佑的酒店,門可羅雀,默然泯然於黯淡的海邊,哪怕是不夜的路燈,也給不了它絲毫的暖意。

在拐彎處,一名酒店保安昂然站在我面前,空對著僅有一個行人的街道。他披著大棉氅,蓋著大簷帽,戴著黑口罩,藏青色打扮在橘黃路燈下,簡直被雕成靜默的青銅雕像—嚴肅卻折射著溫暖。狹小空間內,只有四隻眼睛對視。我朝這位比我起得更早的打工者,摘下口罩,微微一笑致意。

想起初一凌晨,白衣司機把我送到醫院時,也向我摘掉口罩,輕聲留了句:“新年快樂。”那瞬間,身邊一束暖流般的燈光,也是橘黃的。

澳門筆匯第7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