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廣州

◎ 譚健鍬

三月初,我辭掉了醫院的工作,離開了那個是是非非、滿耳聒噪的小圈子,也不再留戀那些點頭哈腰的歲月。在飛機上,我把目的地指向北京。在憂心日後的生計問題之前,我想徹底放鬆一下。

每年這個時候,北京都將舉行醫學大會,中西醫結合,各路神仙你方唱罷我登台。今年,會議論壇把廣告都做在飛機的雜誌上了。我隨手一揭,便看到那些並不陌生的名字,還有那些輝煌的履歷、高不可攀的職稱,令我自慚形穢。當然,高等級的同行並不認識我,我只是站得遠遠的零餘人。

忽然,我看到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李偉。他的照片赫然出現在光滑的頁面上,那似曾相識的臉龐像塗抹了一層油。儘管臉部尺寸幾乎比當年漲了一倍,但五官結構,早已深入我的骨髓。“北京市中醫院第二病區主任,副教授,主任醫師,博士學歷,碩士研究生導師,目前攻讀我國著名中醫學教授鍾世燁的博士后,擅長心血管病診療。”

沒錯,是他。原來,他已出人頭地了。

我把雜誌重重地合上,不想再讀,甚至怕眼睛接下來會碰到自己的同學。狠狠地,我把雜誌塞到前排座位後的兜裡。可過了片刻,我還是重新撿出來,無奈地翻閱。

我想起《動物世界》中,一隻流浪鬣狗被一夥正在飽餐斑馬的同類驅趕,因為牠不屬於這個社群。流浪者悻悻而走,卻又不得不偷偷溜回現場,等那些酒足飯飽的同類離開後,牠才舔舔剩下的碎骨破皮和血滴,畢竟飢餓把最後一絲尊嚴也吞噬了。我腦海裡傳來趙忠祥老師的聲音,一貫的雄渾竟然揉進了些許淒切。

飛機在華北上空盤旋。三月的厚重雲層裹挾著料峭寒意,好像隔著機艙玻璃窗就能讓我發抖。或許,一場大雪正在醞釀。

十五年前的那個夏季,我準備從廣州一所醫學院畢業,我學的是西醫。

我沒有和同班同學同住宿舍,甚至也不住在學校。老實說,和志趣不相投的人呆在一起是種折磨。再說,他們來自農村,我來自廣東的城鎮,儘管只是三線小縣城。背景差異太大的人,價值觀和生活方式會大相徑庭,無論如何都尿不到同一個尿壺裡。別人早睡晚起,我是經常通宵點燈。幾番爭執後,為了不撕破臉皮,我便毅然出走。

我背後是父母不錯的經濟實力。畢竟在世紀之交入學時,我是宿舍裡唯一配備手機的人。

得悉我要搬出去,母親專門從縣裡趕到廣州,很快便在執信南路的竹絲崗幫我物色了一所舊屋。一房一廳一廁所兼浴室,洗衣機、衣櫃齊備。最大的缺點是家具陳舊,樓梯陰暗無燈。

月租一千元,並非我家沉重的負擔。我把衣物、書籍和台式電腦搬進去,就一直獨居到畢業季。在即將離開校園的時候,父母沒有讓我搬走的意思,他們打算在廣州幫我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單位當然是大醫院。他們還打算幫找一個女孩子。

我茫然得很,一切主見和人生規劃到了這個時候才發現,竟然還都沒培養出來,原來這些年在廣州除了看書、上課和考試,什麼都沒做過,沒想過。

然而,我覺得當務之急是拿到一張能報銷的發票。

在糊里糊塗地工作了十五年後,我飛到了北京。第一天的夜晚,我就去逛了什剎海,那是北國的秦淮河。

春天的京城一點暖意都沒有,至少對於南方人而言,天氣還是那麼的吝嗇。什剎海荷花市場一帶,湖光粼粼,靠近岸邊的水面結著薄薄的浮冰,碎玻璃片似的,邊緣鋒利,看著就覺得心寒。湖泊兩岸,燈火通明,那是無數家酒吧在經營著各色人等的慾望。我走在小街上,便很快被各種披頭士的樂器聲,以及或豪邁或低婉的卡拉OK歌聲淹沒,總有幾個招攬生意的人在尾隨我,小偷似的,甚至有點像預謀的劫匪。

大哥,進去喝幾杯吧!啤酒、雞尾酒都有。一個稚嫩的聲音從我側後方傳來。我擺擺手拒絕了這個男孩子。走出十米。

先生,進去喝幾杯吧!有小姐陪呢。想要什麼樣的女孩?一個有點滄桑的帶著河北口音的女聲迎面而來。我搖頭,繼續走。她跟著,像特工在盯梢,若隱若現。我想呵斥,卻良心覺得不妥,大家都是混口飯吃,何必做絕?況且,人家好歹是有工作,我呢?我有資格呵斥一個自食其力的人?

我越走越冷,在銀錠橋附近,看到了一個流浪漢在打地舖。真沒想到,繁華的京師,還有這樣的人。他哆嗦著,把厚厚的棉被裹在身上,蜷縮成蝸牛,飯盒上閃閃的幾個硬幣是命運的僅有施捨,深藍色的破舊棉帽和棉衣讓人誤讀了這個時代,莫非駱駝祥子還會駕車走來?旁人議論紛紛,說今晚會有一場雪。

在巷口的酒吧前,一群人圍觀著,男人居多,脖子紛紛拉長著朝一個方向,儼然是興奮的雄性生殖器。我無法擺脫羊群效應,這說明我還是一個俗人,一個俗氣的男人。

在妖冶的音樂聲裡,一個女孩正伴著柱子跳鋼管舞。胸前和胯部,是黑色的遮掩,除此之外,均是肌膚,像一條曼妙的赤裸的黑環蛇,吐著火辣辣的赤色信子。我駐足看了十分鐘,便抬腳進入酒吧。

點了威士忌,我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道是想沖淡記憶還是想借助酒精來助暖。我越喝越口渴。最後我對侍應說,我要點那個跳鋼管舞的女孩過來。

我記得廣州也有不少酒吧,在珠江南岸,在烈士陵園旁一棟改建過的民國別墅,好幾處。那時我還不敢進去,也不想浪費父母的錢。

畢業手續辦理得七七八八,但科研經費還沒有取出,裡頭是兩千塊錢,在那時候算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可是,我的本科論文是瞎編的,科研實驗根本就是紙上談兵,沒有購買實驗試劑的發票,學院就不發經費。大學期間,很多同學都幹過賣書籍、當家教、搞中介的副業,為家庭節省開支,但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在即將畢業的時候,我才打起了錢的主意。兩千元,夠兩個月的房租。而兩個月後,或許我已找到工作。我樂觀地構想著,可發票的事,讓我一籌莫展。

學院出納處在教學樓十八層的最頂部,那裡緊鄰著院長辦公室,我只去過一兩次。那是一個令人心存畏懼的、軍事禁地似的地方,我去辦手續時就戰戰兢兢。門衛反覆盤查詢問。忽然,副院長駕到,門衛便腰桿一挺,右手行了一個比軍人更標準的軍禮,只差嘴上沒說“首長好!”我完事後離去,心頭居然不再裝著敬畏,卻是浸泡著鄙夷和諧謔─這只是一所普通高校,跟軍隊毫不相干,軍威卻可以在這些市民之間抖來抖去。

在烈士陵園一側的酒吧徘徊,我為發票的事發愁,雖然我父母隨手都能支付區區兩千元,但我真的不願意再要他們的錢。

這時,我發現酒吧牆壁上有一個手機號碼,還附帶著潦草的幾個字:開發票。

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撥通了電話,電話裡頭是一個男生的聲線,一聽就是湖南口音。

我約了一個人到什剎海的酒吧相聚。也許是一種殘忍卻又淳樸的緣分,都跟酒吧有關係。彼時是廣州烈士陵園邊的酒吧,今晚是北京的“恭王府酒吧”。

再一次,我戰戰兢兢起來。畢竟,我們身份差別很大,畢竟,當年我們的友誼虎頭蛇尾,從烈火到冰霜,直至消失。他還會認我這個落魄朋友嗎?

酒吧的店門在晚上九點準時打開,一個身影緩緩而進。我一下子就認得那張漲了一倍的臉,而沒想到那原本就魁梧的身材,也橫向漲了一倍!

是李偉。

老朋友,十多年不見了,你還是老樣子。李偉笑著說,他也一眼認出了我。

李主任,真是平步青雲啊!

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對了,你怎麼會有我的聯繫方式?

您是醫學界大名人了,我找了同學的同學,他們有您的手機號碼,便冒昧地給您發了手機短信……

那是我秘書的電話。我在北三環剛買了房子,本來不大想來,不過一想,算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突然來找,不知道有啥事,還是走一趟吧。

我發現李偉最大的變化,不是體貌特徵,而是語音,那當初的湖南腔調已被歷練得銷聲匿跡,現在是很不錯的普通話,如果參加播音員測試,準拿八十分。

看來,我的東西你都知道了。也沒啥,都是幹活的嘛,救死扶傷。對了,邵兄,你這些年在哪裡?幹什麼科?

我嘛,在老家幹了五年,又在澳門幹了十年,全科醫生。我鼓足了勇氣對李偉吐露真言,我知道,在內地,全科醫生就是最底層的醫生,意思是只能在社區看點小病,複雜的處理不了,專業也無法深入。在國外和港澳地區,這是醫療體系的重要一環,收入不算低,但在內地,只有專科醫生才有資格在社會上、在醫療行業內體面地立足。

你……你是什麼職稱?李偉謹慎地問。

住院醫生。我不能再把羞恥藏在心裡。

四十歲還是住院醫生?我們大陸的醫生,三十出頭就升主治了,你們澳門搞什麼鬼?對了,你有澳門身份證?

沒有,一直是外僱身份,俗稱藍卡勞工而已。

在澳門,工資很高嘛……

現在,大陸發展得那麼好,許多大醫院的醫生收入早就比澳門醫生高,而且多勞多得。

那,你想……

我辭職了,那個地方沒啥值得留戀的,況且,我直接跟院長鬧翻了!我藉著酒意越說越起勁,先前的拘謹和羞愧,慢慢被火氣烤乾了。

你想讓我給你找份工作?

我點點頭。此一時彼一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你還是那麼直,太直有時不好,唉,你作為一個住院醫生,如果在我們醫院,也只能跟剛畢業的學生混,收入也太……沒想過回老家嗎?

我們一時無語,只能望著門外發呆。那個鋼管舞女正跳得香汗淋漓,似乎,她揮汗如雨得忘乎所以,而觀眾在短暫的視覺刺激之後,也就悄然散去。

興奮高潮達到巔峰時,退潮的岩石也隨之露了出來,緊接著暴露的是殘酷和醜陋、卻不乏理智的現實。

我們彼此沉默。這時,門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點點雪花,紛紛而下。在街燈和霓虹的烘托下,雪粒散發出刺目的炫光,那光芒沒有溫暖,只有寒徹。我想起剛才遇到的露宿乞丐,又想起不遠處使勁用幾近裸體的舞蹈驅寒的舞女。

要一瓶人頭馬XO!李偉對侍應喊。

記得我們當初是怎樣認識的嗎?他問。

當初,烈士陵園酒吧旁邊那個開發票的手機號接通了。對方說,他也是醫學生,學的是中醫,也準備畢業,目前還未找到工作。搞假發票的,是他表姐,平時他兼職幫表姐一家招攬生意。

你們開價多少錢?

一張兩百,印章保真!一口價。

要寫明是醫療器材和實驗試劑,一共花費兩千零五十元,可以嗎?

沒問題!五天後在楊箕村口等!

我喜出望外,便計劃懷揣現金如期而至。

幾天後的那一刻,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瘦高的青年。我們交換了各自想要的東西。

朋友,你是學中醫的?

騙你幹嘛?

聽口音,是湖南人吧?

對,我是岳陽的,廣州中醫藥大學本科畢業。

好的,我有幾個同學估計也需要弄幾張發票,到時麻煩你了!

謝謝!我幫他們搞個八折!

一來二去,我便和這湖南人熟絡起來,彼此還交換了OICQ號碼,那個時候,這是比現在的微信更熱門的社交工具。

這個人,就是李偉。

他在廣州混了五年,也面臨著跟我差不多的問題。他父母都是下崗工人,沒有足夠的資金補助他在大城市的生活,一旦離開校園,真不知道住什麼地方。回老家,那是很多人難以接受的選擇。

我慷慨地邀請他過來我那裡住,一是分攤租金,二是找個伴,免得孤獨終日,連口語能力都衰退了。

李偉果然如約去看參觀我那竹絲崗的出租屋,覺得很是滿意,設備完善,還能上網,又是市中心,去哪兒都方便。說到租金,他覺得月租分攤五百元貴了些。我又一次展開慷慨的氣度,答應只收他四百元,我負擔六百,上網費和電費、水費,我全包了。

我們便順利成交。

李偉主動搬到大廳,那裡有一張簡易木床,他的行李不多,但也有一部電腦。我照舊安置在臥室內,睡覺,看書和開電腦,很少到大廳打擾他。他也極少進入我的房間。我們都滿足於各自的生活空間。

閑暇時光,兩個待業青年、待愛情降臨的青年便在廣州走走看看,有時候我請他吃飯,有時候他請我吃零食、喝啤酒。

那個時候,農林下路口子上有一家“好又多”超級百貨,裡面供應各色食品,還有烤雞。一隻烤雞九元,香辣可人。我們經常買來,加上罐裝啤酒和沙丁魚罐頭,便是絕佳的美味。回到住宿地,我們一邊看周星馳的電影,一邊分享著這些粗糙卻回味無窮的佳餚,一時間可以忘記一切的無助、無奈和無聊,也許還有痛苦。烤雞讓我們滿嘴流油,這種烹飪法,讓一切的新鮮與否,讓一切的口味禁忌迅疾煙消雲散,到達舌尖上的,淨是火熱和酥滑的誘惑,更有美滿的果腹感,我敢肯定,那是十五年前最值得期待的食物!

有一次,我請李偉到署前路一家蘭州拉麵館吃飯。他高興得像隻等待飽餐的兔子。他說,除了學校飯堂,就只在外頭的快餐店買過飯盒,基本上沒吃過風味餐館。他還說,廣州的食物味道太淡太寡,雖然有些地方也放辣子,但杯水車薪,常常覺得口味難以下嚥。我說,蘭州拉麵館的東西可以稍稍加辣點,但北方的麵食也是絕佳,他們的調味能讓你忘卻對單純辣椒的依戀。

他不太相信。我便點了辣白菜、羊肉炒拉麵、大盤雞,還加了醬牛肉,辣椒醬也順手拈來。李偉吃得滿頭大汗,滿嘴油亮,滿臉紅光,他把衣領扯開,好像前半生沒吃過像樣的食物那般,麵條吃完了又要炒飯,足足吃了三大碗,風捲殘雲,摧枯拉朽,然後拍著肚子,打著嗝,一個勁兒讚歎沒享受過這麼爽快的晚餐。店員和我看著他,眼睛都綠了。

這頓飯對我來說,並不貴。飯後,我若無其事地付了錢。李偉覺得我開銷大了,便很不好意思地買了兩瓶啤酒,給我一瓶。

我還以為你會請我吃西餐呢?

西餐?那有什麼好吃的?又貴又吃不飽!

我是這樣說,但心裡明白,西餐廳那種氛圍,不適合他這種粗人,只適合我想象中的情人。

你有女朋友嗎?李偉忽然問道。

沒……有跟沒有,有什麼區別?找到工作再說,就算有,人家見你沒工作,會跟你嗎?

你條件那麼好,怎麼會找不到?李偉端起啤酒罐一飲而盡。

我哪有什麼條件?又不是高學歷,又不是家財萬貫,連像樣的工作都未找到。女孩子都現實得很!我端起酒,只象徵性地泯了一口。

廣州不成,就回老家唄!準行。你們廣東人有的是退路。

怎麼?你就回不去?

湖南人哪有在廣州讀完書就想著回老家的?你以為我讀的是湘雅醫學院博士班?

湖南人也是很有出息的。

有!所以,都往外跑。別忘了,你們廣東很多城市的髒活、辛苦工,都是咱湖南人一肩挑起來的,我們湖南人的血汗,築起了你們廣東的繁榮!

李偉喝得有點多了,平時腼腆的狀態終於被掀走,露出他的率真和腦海裡藏著的憋屈。我很想知道他在廣州的某些不愉快經歷,但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我怕引起他的惱恨和傷感。

有空我請你去“湘滿樓”吃飯!

藉著酒力,李偉鼓起勇氣大聲發誓,儘管我知道他很難兌現這樣的承諾。

這一天,李偉看見我穿戴整齊地出門,便詫異地問,去哪兒了?約會?

我嚴肅地說,今天父母從老家到了廣州,他們要帶我約見天河醫院的親戚,聽說我親戚跟那院長很熟。

李偉目送我出門,我記得他眼睛裡飽含著艷羨。

其實,這一次是我爸找了他堂外甥女的關係。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家族裡還有過一個堂姑媽,她是我伯祖父的女兒。原先,我只知道伯祖父有兩兒子,分別被我喚作大伯和二伯。父親說,他們還有一個親妹妹。可惜,我的堂姑媽生下女兒不久,就得急病去世了。我從未見過她。這位失去母親的堂表姐,我也是聞所未聞。據說,她跟隨著自己父親進入了另一個新組建的家庭。後來,她去了廣州生活,丈夫是血管外科醫生。

堂表姐帶著丈夫和女兒,開著汽車載我全家到白雲賓館吃飯。我父母一個勁兒地誇她事業有成,誇她丈夫仁心仁術,誇她四歲的女兒活潑可愛得像隻小精靈。我卻木然無言,我習慣了被別人誇獎學習成績驕人,卻從未繼承父母的伶牙俐齒。

他們點了石斑魚,點了家鄉風味的燒鵝,點了繽紛的水果拼盤。我父母受寵若驚地連聲感謝,隨後便掏出禮品盒,那是包裝精美的陳皮,據說陳年三十,味醇至極;還有人工培育的冬蟲草,這是家鄉近年的科技新品,外鄉人甚是好奇。

傑仔讀書還是很認真的,醫院有機會的話,可以考慮考慮他。父親小心翼翼地對自己的堂外甥女和她丈夫說。他如此低姿態的語氣和笑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露無遺。以前,我只在家裡見過和聽到,表露這些表情和語氣的,是上門找我父母的客人。那時候父親是縣人大的科室主任,母親是紀委的副主任。到我們家的陌生人,都為著各種雜事,手裡都提著各樣禮物,我根本就不關心他們索求何事,只好奇那些千奇百怪的東西。農村人喜歡送雞鴨,都是活生生的禽類,排洩物弄得陽台臭氣熏熏的,逢年過節尤甚。父母那時正值壯年,親手抓起來宰殺並非難事,可就是把家裡弄得羽毛血污遍地,我對這些新鮮的食材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是欣賞牠們死去時的一刻。後來,我也見過有人送臘鴨、臘腸的,還有送老鼠肉乾的,後者簡直如同恐怖的僵屍。農人自詡的美味,在我眼裡,竟然是森然若搏人的木乃伊,其實,我們連看都不敢看,更不要說嚐一口了。

沒有想到,父母也有去求人辦事的時候。他們老了,他們的權力也無法覆蓋到遍地強者和能人的省城,這是一座可以碾壓所有外地人的城市。

堂表姐和堂表姐夫很不好意思地辭謝那些來自一百多公里開外的禮物,一邊熱情地夾菜給我們,滿嘴的答應,說一有機會就通知我。

那時候,我和父母都是千感萬謝,感恩還是自己人血濃於水啊。

飯後,他們把我送回竹絲崗。但是,我一直記不住堂表姐長什麼模樣。她帶著很大很厚的眼鏡,彷彿把面容都遮蓋得一絲不露。我們剛下了車,他們的豪華轎車便倏忽不見了,消失在熟悉而陌生的羊城街道內。

我還是滿懷期待與喜悅,認為工作很快就唾手而得。李偉也為我高興,他說,準備了一些家鄉的小吃,再去買些啤酒,慶祝慶祝。

要是我搬走了,你一個人會繼續住這裡嗎?

沒事,我也快找到了。李偉似乎也見到了陽光。

然而,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三個星期都過去了,我居然收不到任何喜訊。直到一個多月後的某天,父親發信息告訴我,堂表姐的丈夫讓我參加醫院的統一招聘考試,參加者都是剛畢業的學生,有一百多位。一切按網上公佈的程序辦,沒有別的提示了,也沒有任何後門可言。筆試和操作試通過了,才有資格參加面試。但,堂表姐夫說他不認識醫院教研部的人,也不認識考官。

堂表姐夫不是和院長很熟嗎?

父親無語,我在電話的那一頭,也只能用持續的無語安慰自己,以及失望的父親。這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嚴重低估了廣州這座城市的生態複雜性,也過分高估了鄉村血緣的親密性。在這座以嬗變和利益糾葛聞名的省城,我們算什麼?就憑我們那點微不足道的沾親帶故?就憑父母那頂九品芝麻官烏紗帽?我們為什麼要來求親戚?還不是因為正常的遞簡歷無人問津?說實話,我考試成績很不錯,對醫學也有一份頗為自得的執著和自信。可這,有用嗎?我在逼仄的樓宇空隙眺望遠處的高樓大廈,那是大醫院、三甲醫院,那是高級寫字樓,那是高檔商業中心,可這與我毫不相干。我僅僅是窗外漂浮的點點燈光,卻不是星光。星星是永恆的。燈,很容易滅掉,燈光比稍熱即溶的雪花更脆弱。

我禮節性地給堂表姐發了手機短信,表示感謝,然後就把號碼刪除了。她也沒有回覆短信。

我想起晚間走上樓的情景,忽然一股莫名的厭惡奔湧上喉嚨。這兩年,業主每個月都準時上門催租,遲一天交錢,手機就響得無法無天,不接的話,下個月要多收一兩百。屋子周圍那些所謂的鄰居也像鬼一樣,我似乎從來沒見過他們,更談不上交流過一兩句話,我甚至不知道樓梯對面門住的是什麼人。有天晚上,我們把食物垃圾用袋子裝起來,臨時放在門口,打算第二天扔垃圾箱。可當晚就有警察拍門,說對門那戶投訴我們亂扔垃圾,惹得老鼠跑來跑去,嚴令我們立即把袋子扔掉。我氣得直想破口大罵,是李偉摁住了我,他一聲不吭地撿起來,在黑漆漆的周遭裡,帶著袋子走下樓去,像朝著未知的深淵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此刻,我恨透了這棟沒有梯燈、骯髒而人情味恍如破爛蜘蛛網的房客樓!

等我找到了工作,立刻搬走。夜裡,我悻悻地說。

應該是“我們”才對。李偉說。

如果在冬天前有工作,廣州就該下雪。我打賭。

阿傑,你怎麼越來越悲觀?你投過幾次簡歷?我告訴你,廣州是下過雪的,至少這一百年內的歷史記載有。

很多年後,我和李偉再次相遇時,不免聊起了這樁往事。他斟了一杯XO給我。酒吧外,北京的雪越下越大。

還記得你打賭在廣州找到工作,廣州就該下雪嗎?李偉調侃道。

戲言,戲言。

你不記得嗎?我們倆分開的那年冬天,廣州就下了雪。

你記性真好!你,當時找到了工作吧?

奇蹟,不等於不會發生。記得我向你借過錢嗎?李偉笑而不答,反問。

好像有幾百元吧?你還了。

七百元。我買了一瓶茅台,送給一位老鄉,他是廣州一家醫院的醫務科長。我是登門拜訪的,臨走時,我又硬是塞給他五百元。這是我父母寄給我的每月生活費!

你真捨得!你真大膽!

我知道你做不出來,你從來都沒有經濟壓力,你們家在當地也算有點顏面,你放不下身段,是吧?

你就不怕錢白白花了,毫無結果?

像你這樣畏首畏腳,思前想後,一下子就悲觀失望的人,哪能有結果?我們湖南人經常放手一搏,有四成把握就幹,五成把握就上!

李偉喝著酒,酒氣開始上湧,一臉的苦笑。我忽然意識到,他是一個為達目的而不惜一切代價的人,或者說,是既圓滑又世故的人。假設有一天,我碰到那位愛接受門衛行軍禮的副院長,我會鄙夷地視而不見。而李偉,一定會上前套近乎,說不定他也上去行個軍禮呢。等人家走遠,他就“呸呸”地吐口水。

你一直都好像在戀愛的邊緣搖擺不定。我沒說錯吧?李偉盯著我,好像洞穿了我的內心。

我畢業前確實認識一個隔壁班的同學。我們還沒發展到那重關係,不過,她那段時間在我心目中一直佔有很重的分量。一天見不著,我就有點神不守舍。

沒來過我們的出租屋吧?

沒有,但我帶她去業主的另一套房子看過,就在我們住處樓下。她嫌光線不足,沒有租。

那就是說,你們曾經有想過在一起?

或許是吧。我們常常約出來吃飯,今天她請,明天我請。很無聊、很狗血的劇情吧?

真遺憾,你們沒有堅持下去。

是的,她讀了研究生,導師是一家著名醫院的大教授,每天她都像交際花一樣縱橫於那些男教授、男博士中間。有一回,居然有一個外科佬打我電話,直接問她的手機號碼,說要約她喝酒去!我作為一個男人,實在受不了。

呵呵,你又沒向人家表示過什麼,更談不上表白,人家能當你怎麼回事?你臉皮太薄了,邵兄。

高攀不上,人家是碩士,很快又成了博士。

不對,是你自己用懦弱和脆弱,偽裝成矜持而已。

李偉說的話,擊中了我的死穴。我的確為那個女孩哭過,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有一次,我在失望至極的時候,竟然買了兩瓶紅酒,回到住處狂灌,之後呼呼大睡,凌晨時分斷斷續續地抽泣。李偉大吃一驚,走到我的房間,問長問短,我什麼都沒說,死活也不講,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兄弟,你別這樣,有心事好好說……

其實,我打心底裡感激他的關心。那時,李偉是我唯一的伴兒。

那個女孩叫吳雪,漸漸地,從我的生活中退隱,像雪花落在地面上,白花成了一灘水漬,繼而蒸發得無影無蹤。

與我的坎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李偉不久就找到了名副其實的女朋友。

那年深秋的一個清晨,我跟李偉說,有事回老家跑一趟,估計逗留兩個晚上。那時,我依然在等待著投簡歷單位的回應,儘管機會微乎其微。

得悉我將短暫不在,李偉眼睛頓時發光。他提出了一個不算過分的請求。

我女朋友要過來這邊玩,你不在的時候,可以把床讓給她睡嗎?

我不假思索地點點頭。畢竟,他睡的木床又小又硬,木板隨著身子移動發出令人困擾的吱吱聲。我的,就好多了,至少有柔軟的床墊,那是母親從老家帶來的。

其實,那次是我父母讓我回去,說是有重要事情商量。我難以理解,有什麼事不能電話裡說嗎?他們說不行。

當我回到家的時候,父親才開誠佈公地說,要給我找對象,最好早點結婚。

我頓時五雷轟頂,連對方是什麼人都不問,馬上撒手搖頭,拒之千里!我說,我才二十五歲不到,我自己都沒著急呢!你們這是包辦婚姻!

父親抽了一口水煙,沒有看我。也許我的舉動,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隔著濃濃的煙霧,父親緩緩道來:那是我表妹、你表姑媽的遠房親戚,比你大兩歲,在鄉裡的銀行當會計,IT和電腦都很熟,人長得不錯。我看,在廣州難找工作,不如回老家吧。先成了家,工作慢慢找不遲。

我真沒想到,父親在政府機關工作了大半輩子,腦袋居然還如此封建,潛意識裡還是一個農民,滿腦子的小農思想!我怎麼可以接受一個陌生女人?一個比我大兩歲的鄉下女人!一個我得管她叫姐姐的女人!

我氣得抬腿就往外跑,準備去車站,回廣州。可母親一把抓住了我,她還堵住門口,死活不讓我出去。

你就不看一看嗎?你難道就這樣不給親戚面子嗎?你敢出去,以後就別進來!父親甩掉水煙筒,怒氣沖沖地衝著我大吼。

第二天,我不得不乖乖地與父母坐在茶樓,等待那陌生女人。我完全記不清彼此聊過什麼,我甚至沒有抬頭看過她一眼,也就注定了我永遠不知道她到底是美女還是容貌平庸的姐姐。

晚上,我坐在回廣州的長途汽車上。閉上眼睛,滿腦海都是吳雪的音容笑貌。我好像還聽到她的善意嘲諷。至於那個姐姐未脫鄉村口音的白話,就像一碗米飯上淋了過多的豉油。我是有點餓了,但不想這樣就餐。

到了竹絲崗的出租屋,李偉不在。我忽然發現房子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這是之前兩個懶男人從不屑於幹的活。我意識到有外人來過。李偉的木床還是老樣子,衣服和被子好像跟之前一樣,不過折疊得更整齊。我的臥室軟床,似乎沒有動過,但我分明聞到一縷幽幽的香水味,像茉莉花,又像水仙花。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努力想像著他們究竟是分床而睡,還是睡在一起,我甚至痴痴地想像她到底是穿著內衣褲睡在我床上,還是穿著整套的睡衣。以前隱約聽過李偉說,女朋友是某醫院的護士。我仔細撫摸著床單的褶皺,渴望在香味之餘,還能聞到她健康肌膚裡留下的汗味。

夜晚,小樓窗外,是無聊的月光、搖曳的星光,還有遠處天河區中信大廈偉岸的身影,直上雲霄,霓虹和霧靄灑了它一身,像無數纏綿的女子依偎著一位事業有成的壯漢。

轉眼間,冬天到了,新一年也在向我們招手。我依舊兩手空空,而李偉已經接到了廣州中醫院的聘書。這年冬天特別的寒冷。

李偉回出租屋的時間越來越少,即使晚上回來,有時也非常晚。他要接的電話越來越多,聽得出,那頭是他女朋友,還有一些,很可能是他即將的同事。

更誇張的是,他曾經把鑰匙給過他的老鄉,讓他們來借宿一夜,說是接濟一下。我不反對,如果我的舊同學因為同樣的原因而來,我也會如此慷慨,同是天涯淪落人,反正這陳舊的出租房也沒承載我們多少值錢的東西。

我其實沒有在廣州面試過,我甚至對那些毫無回覆的醫院人事部門早已漠然處之,沒有工作,沒有學業,沒有負擔,我在享受著近二十年來最偉大最難得的輕鬆。家裡人說,要是真等不到招聘機會,就回老家吧,在小縣城,父親可以通過人脈直接放我進醫院,連面試都不用。

有一天,吳雪突然發來信息,說想聚一聚,吃個飯。地點是天河的中信大廈一樓西餐廳。

晚上,我穿起了花一千元買來的G2000黑西裝,這是以前準備面試時用的,竟然一直沒有機會用上!我脖子上,是一條淺藍色的金利來領帶。

我如約而至,吳雪早就在餐廳門口等待。

天寒地凍,我們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像兩個渾圓的球。只有到了室內,去掉禦寒的裝具,我們才還原出自己。

碰巧的是,她今天也是一身黑色正裝,黑色長髮及腰,看起來成熟了很多,只是臉有點疲倦,雀斑無情地點綴著,似乎沒有化妝,這讓本是不太嫵媚的臉,倒是多了幾分接地氣的生動。我拽了一下自己造作的領帶,內心不免有點失落,我的理解是,在私人一對一的場合,女人只會對重要的人擺出妝容。

她點了海鮮焗飯,我只要了一份西洋炒飯。

你的領帶真不錯,我最喜歡這種淺藍色,像海洋又像晴空。她誇道。

謝謝,這是我唯一的一條。我木訥地應酬著,心裡說,這是一年前,我跟你第一次逛王府井的時候你推薦我買的。也許,她已忘記得一乾二淨。也許,她跟過太多的男人逛街了吧。

你還是手太笨,瞧,領帶都打成這樣。她笑著說。

是你教我的。我淡淡地說。我想起一年前的晚上,在實習醫院的自修室,她把我新買的領帶套在我脖子上,一遍又一遍地比劃,還捉住我的手讓我練習,終於讓我這個從未學過打領帶的小縣城男人掌握了基本的步驟,儘管打領帶的技能在廣州這樣的大城市,似乎也可有可無,但我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女同學的手。

那天晚上,吳雪說不記得有教領帶這回事了。她請我吃飯,只是想道個謝,順便辭別。她的研究生導師派她去香港深造,研究方向是分子克隆技術。她很感激剛開始實習的時候,我和她分在同一組,那時我很熱心地幫她複習功課,很多以前沒仔細學的基礎知識被我一點就通。這一切,為她的考研夯實了基礎。

吳雪說到自己的將來時,眼神洋溢著憧憬,甚至放射出激盪的、神采飛揚的光芒。但是,我已徹底意識到天壤之間的差距。

還是讀書好啊!我默默地吐出一句,像是吐掉炒飯裡面的苦澀橄欖核,也算是我的祝福吧。

這個時候,窗外的燈光忽閃忽閃的,雪花不知什麼時候飄灑起來,像無根的碎紙片。

天啊!廣州居然會下雪!吳雪驚訝萬分。她站起來,從包裡取出數碼相機,不停地拍照。對,那時候的手機還沒有強大的數碼照相功能呢。

餐廳裡的人也紛紛擠到門口或窗前,全然忘卻了寒冬讓他們手指發麻、嘴唇僵硬如鐵。

我和吳雪卻沒有多餘的話要說,彼此穿上羽絨,結了帳,便出門去。雪花在公交車站飛舞,像纏綿的舞女,旁邊的樹木很快就像披上了銀裝素裹,在燈光下閃爍著驕傲的光芒。

我上車了,再見。

我望著吳雪長髮飄飄的背影,這是一個頭也不回的背影。她踏上汽車,乾脆、乾淨地離去。我感覺,她對雪景的興趣,比對我這個人,要濃厚得多。她還會找我嗎?她還會記得我嗎?

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腳上是稀稀疏疏的雪粉。如此稀薄的雪,不足以構成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更不會有皚皚的浪漫景緻,很多小雪花還未來得及接觸地面,在半空中就被風吹得無影無蹤,或者被熱力四射的燈光溶化,就像一份自作多情的造作,還未出爐,就被現實的冷水澆滅了。

從天河去東山口,有點迷路。我壯著膽走上前試圖問一問那些步履不急的行人。可是,他們見到生人,總是擰緊了額頭,退後幾步,與我保持安全距離,說聲“不知道”,然後搖頭撒手而去。我用白話時,對方總是用普通話搪塞。我用普通話時,對方卻在講白話,似避之而不及。最終,路漫漫兮,左拐右轉,我跌跌撞撞、孤獨地走到竹絲崗,正好看到有人在路口擺攤賣煨番薯,香氣四溢,我這才意識到那頓飯其實沒吃飽。買了一塊,轉頭我又買了一塊。

李偉回來了嗎?給他也嚐嚐。

已經凌晨零點了。

出租屋內,空無一人。我把錢包放在自己枕邊,從裡面取出一張照片,那是吳雪的倩影。我打算把它隨意夾進一本厚書之中,也許,以後再也沒有必要看到了。

這蒙頭大睡前的一切,時至今日,我仍記得清清楚楚。

十一

你確定那天晚上,就你自己一個人回來?

應該是,我沒發現有人跟蹤我。回來的時候,你不在,番薯就放在你桌上。

十五年後,我和李偉就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剖析著。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們連坐下來一點點分析研究的機會都沒有。

我那晚上去了女朋友家。他說。

我猜到了。

什剎海的湖邊吹來一陣風,裹著雪屑,朝著酒吧大門撒去。我和李偉都各自喝了一口XO,誰也沒說話,時間就這樣凝滯了。

我輕而易舉地回到十五年前那個可怕的早上。那天我醒來的時候,想買個早餐,卻發現錢包不見了!裡面,除了零錢,便是八百元的現金。吳雪的照片,就掉在地上。

顯然昨晚在我入睡之後,有人進來把錢包拿走了。他是怎麼進來的?怎麼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是經大門進入還是從窗外溜進來?我仔細查看了門鎖,那裡緊扣如初。至於幾扇窗戶,確實是開著的,但我本來就有開窗入睡的習慣,住了幾年都沒事。再說,七樓的高度,賊人能輕易攀爬而入?

其實,他如何入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動作如此詭秘,實在太恐怖了,也就是說,這個人在我熟睡的時候,就凝視著我的臉,把我的錢包順手牽羊。他要是覺得我不順眼,可以隨時拿刀片在我脖子上一抹!

雪夜,弔詭得毛骨悚然!

幸好,我的舊手機他不感興趣,或者光線太暗沒發現。我迅即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我父親,一個給李偉。我顫抖著,這並非源自窗外夾雜著雨雪的嚴寒。

兩頭的答覆都一樣:報警!

很快,兩個便衣民警便來到了我的住宿地。一位舉著碩大的照相機在門鎖部位,多角度拍照,一位在窗戶和室內翻查物件。

這門鎖沒有撬開的痕跡,似乎他是通過大門進來的,有鑰匙。

對,窗戶台上沒有攀爬痕跡,更沒有腳印,不像是經過窗門進來的。

兩位民警嘀咕著,他們比較傾向於是熟人作案,或者有鑰匙的人作案。

一小時後,我被帶到了派出所,穿著制服的警官對我進行筆錄。

你跟誰一起居住?

我的朋友,李偉,木子李,偉大的偉,我們都是醫學生,剛畢業的。他最近似乎找到工作了,我還沒有。

你的朋友,最近有沒有經濟壓力?

不太清楚,他最近沒向我借錢。不過,不過很早以前,剛認識的時候,他借過我一次,還是還了。

你再仔細想想。

他交了女朋友,開銷估計有點大。他還很喜歡給招聘單位的領導送禮。這些,不知道算不算。

你朋友有帶其他人去過你住宿的地方嗎?

有……有,不止一次,男女都見過……

警官皺著眉頭,把我的口述一一記下,又認真看了好幾遍。

邵傑先生,這樣,我分析所有的證據,覺得你朋友作案,或者你朋友的朋友作案,機會很大。不過,你丟失的財物價值不算大。現在又沒有直接的證據,所以我們也是推理。這樣吧,你先回去。我們調查小區的監控攝像頭後,有發現再告訴你,好嗎?

我無可奈何地走出派出所大門,心裡五味雜陳。李偉作案?我覺得機會不大。我潛意識裡覺得他不是這樣的卑鄙小人,就為了區區一點錢?他可以開口借呀,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經濟能力。況且,他倘若真的作案,他自己都會預料到必然成為重大嫌疑人,他智商不至於那麼低吧?

我傾向於是他的老鄉,或者是曾經拿過住所大門鑰匙的人實施了盜竊。但是,李偉也難辭其咎。

中午時分,父親從縣城裡匆匆趕到廣州竹絲崗。他氣喘吁吁地問了我很多事,我只得像給警察做記錄一樣,一五一十說了。

你住的地方太危險了!走,去我老朋友的招待所,在那兒住一晚。不要再回來了!

那……那我的行李……我的衣服還在出租屋呀。

不要管了!

父親焦急地拽著我上了出租車。在車上,他又恢復了平靜的語氣,他說,快點回鄉吧,不要在廣州呆了。這裡,工作找不到,生活又受人欺負。他已經雇了人,準備後天過來搬走我的行李,退租,回家。

他還說,你的湖南朋友非常可疑,不要再與他糾纏了,盡早脫離關係。錢,我們寧願不追回來,損失了八百元是小事,人身安全才是大事!

我還想為李偉辯解,可我該怎麼說?我雖然覺得他不大可能是賊,但,明明是他把外人帶進來的呀!這些外人,才是最大的嫌疑犯。我無法幫李偉洗刷掉所有的污垢,剔除我對他的所有埋怨,儘管他可能也有點無辜。

夜晚,我躺在招待所的床鋪上,避難似的,思前想後無法入睡。窗邊,雪屑粘著泥濘,依然透著寒氣。新聞上說,廣州夜間氣溫降到零下一度,百年未遇。我完全不能料到,我與廣州,與李偉的緣分,竟在這倉促之間,猛然劇烈地走向悲哀的盡頭。我二十五歲了,卻還是無法自立,還是活在父母的陰影和指揮棒下。

李偉晚上給我發手機信息,問去哪了。我沒有回覆他,我茫然地失去了對他交代自己想法和計劃的衝動,一切都懶得說了。這是失望還是絕望?這是報復還是逃避?

第二天,我和僱工,帶著父親上了出租屋。萬幸的是,李偉不在,我也就肆無忌憚了。很快,幾個人風捲殘雲地把我的行李統統搬走了,留下李偉的東西原封不動,猶如孤零零的棄嬰。我沒有留下片言隻語,我已想像到他回家後看到失去一半東西的房屋,該是何等的震驚!

就在關門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茨威格說過: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置身於人群之中,卻又得孤獨生活更可怕的事了。

彷彿是丟盔棄甲的敗軍之將,我倉皇地跑出租房樓,登上接應的汽車。傍晚,車子奔馳在回鄉的路上。我對家鄉的印象,終於清晰起來,像濾掉米渣的陳年老酒被蒸餾了一次又一次那樣。一股遏制不住的依戀將我瞬間擁抱。也許,這,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廣州,在寒冷的天氣中,在未乾的雪痕裡,離我身後越來越遠,形象越來越模糊,跟那吳雪同學一樣,已經是昨日故事,不管是傷感還是快樂,不管是頹廢還是激揚。一種逃離的解脫,撐破了昔日長年鬱積的羞辱和自卑,還有無以言表的怨恨。

忽然,李偉發來了短信:“你要搬走,為什麼不早說一聲?我知道你懷疑我了。但我是清白的。既然這樣,那就各走各路吧。保重!”

竟然,我是以這樣一種方式,作別廣州,作別在廣州的最後一個朋友。

十二

在什剎海的酒吧中。我和李偉互相對視著。

十五年前那次,我沒有懷疑是你幹的。我是匆匆離開廣州的。

我也不知道是誰偷的。我只知道,幾天後,廣州冷到零下三攝氏度,我冒著嚴寒和百年一遇的雪花,一個人搬走了。我在廣州第一次流了淚。

我很難猜測李偉此後十五年的路是怎麼走的,是他的努力和天賦讓他走到京師醫療界的金字塔?靠他的膽魄和手段?還是我不經意間扔給他的無情刺激?今夜,輪到他對我居高臨下地羞辱嗎?

你會來我們醫院上班嗎?我可以派我的學生帶一帶你。

……

一陣刺耳的爵士鼓聲突然震碎了我的夢。

我睜開醉眼一看,發現自己正趴在桌子上,面前是乾涸的酒杯,旁邊,是剛才跳鋼管舞的女孩,不過早已穿戴整齊,一身黑衣服又是另一番嫵媚。而故人李偉,根本就不在現場,他只在我夢裡。我努力叫醒自己,確認根本就沒找過他,也沒有他的聯繫方式。在清醒狀態下,我絕對沒有再去見他的勇氣和顏面。

先生,你喝得真多。想跟你聊聊天,反倒一點機會都沒有。女孩拽著我的肩膀,笑著說,牙齒雪一樣白。我覺得她有幾分像吳雪。

這雪,真美。

先生是南方人吧?今晚的雪,不過是零零碎碎的尾聲,春天最後一場吧。你要想盡情享受雪的世界,應該十二月來。

我們把隔膜稍稍捅破,便海闊天空地無所不談。她說,她讀的是一所不知名大學的本科,歷史專業,從吉林四平漂泊到北京。工作一直不好找。白天,她在北大圖書館當臨時管理員。晚上,她跑到這裡跳舞賺取外快。辛苦命,辛苦錢。啥是個頭呢?不知道。

臨別的時候,我把手機號碼和五百塊錢,給了她。我想委託她幫我在北大圖書館找點資料。東北女子爽快地應允。

幾天後,她發來了信息,關於廣州一帶的降雪情況,其實早有歷史記載:

明永樂十三年冬,廣州、番禺有雪,梅花枯死。明嘉靖十六年冬,大雪,死者眾。明萬曆四十六年十二月初六,亘陰,寒甚,雪晝下如珠,次日復下如鵝毛,凍斃者不知其數。清嘉慶十四年冬,廣州府各屬得雪三四寸不等,漫天飛絮,樹屋皆白,路有僵臥者。民國十八年一月二十九至三十一日,廣州大雪,時百花艷白。公元二○○六年一月二十四日,廣州雪雨交加,徹夜飄灑,梅花村一帶雪景尤佳,有一人因觀雪不慎失足墜亡。

我知道了,新世界,不會再有人在廣州的雪夜被凍死,但有好多顆心,會被凍傷、凍僵,尤其是那些流落於大城市的異鄉人之心。

雪落廣州,落在看似不應該落的土地上,就像年輕時的我,或者我們,還沒感受到大地的呼吸,就早早溶化了,在孤寂的路上,在飄渺的半空中。

澳門筆匯第7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