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广州

◎ 谭健锹

三月初,我辞掉了医院的工作,离开了那个是是非非、满耳聒噪的小圈子,也不再留恋那些点头哈腰的岁月。在飞机上,我把目的地指向北京。在忧心日後的生计问题之前,我想彻底放鬆一下。

每年这个时候,北京都将举行医学大会,中西医结合,各路神仙你方唱罢我登台。今年,会议论坛把广告都做在飞机的杂志上了。我随手一揭,便看到那些并不陌生的名字,还有那些辉煌的履歷、高不可攀的职称,令我自惭形秽。当然,高等级的同行并不认识我,我只是站得远远的零馀人。

忽然,我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李伟。他的照片赫然出现在光滑的页面上,那似曾相识的脸庞像塗抹了一层油。尽管脸部尺寸几乎比当年涨了一倍,但五官结构,早已深入我的骨髓。“北京市中医院第二病区主任,副教授,主任医师,博士学歷,硕士研究生导师,目前攻读我国着名中医学教授锺世烨的博士后,擅长心血管病诊疗。”

没错,是他。原来,他已出人头地了。

我把杂志重重地合上,不想再读,甚至怕眼睛接下来会碰到自己的同学。狠狠地,我把杂志塞到前排座位後的兜裡。可过了片刻,我还是重新捡出来,无奈地翻阅。

我想起《动物世界》中,一隻流浪鬣狗被一夥正在饱餐斑马的同类驱赶,因为牠不属于这个社群。流浪者悻悻而走,却又不得不偷偷熘回现场,等那些酒足饭饱的同类离开後,牠才舔舔剩下的碎骨破皮和血滴,毕竟飢饿把最後一丝尊严也吞噬了。我脑海裡传来赵忠祥老师的声音,一贯的雄浑竟然揉进了些许凄切。

飞机在华北上空盘旋。三月的厚重云层裹挟着料峭寒意,好像隔着机舱玻璃窗就能让我发抖。或许,一场大雪正在酝酿。

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季,我準备从广州一所医学院毕业,我学的是西医。

我没有和同班同学同住宿舍,甚至也不住在学校。老实说,和志趣不相投的人呆在一起是种折磨。再说,他们来自农村,我来自广东的城镇,尽管只是三线小县城。背景差异太大的人,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会大相径庭,无论如何都尿不到同一个尿壶裡。别人早睡晚起,我是经常通宵点灯。几番争执後,为了不撕破脸皮,我便毅然出走。

我背後是父母不错的经济实力。毕竟在世纪之交入学时,我是宿舍裡唯一配备手机的人。

得悉我要搬出去,母亲专门从县裡赶到广州,很快便在执信南路的竹丝岗帮我物色了一所旧屋。一房一厅一厕所兼浴室,洗衣机、衣柜齐备。最大的缺点是家具陈旧,楼梯阴暗无灯。

月租一千元,并非我家沉重的负担。我把衣物、书籍和台式电脑搬进去,就一直独居到毕业季。在即将离开校园的时候,父母没有让我搬走的意思,他们打算在广州帮我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单位当然是大医院。他们还打算帮找一个女孩子。

我茫然得很,一切主见和人生规划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竟然还都没培养出来,原来这些年在广州除了看书、上课和考试,什么都没做过,没想过。

然而,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拿到一张能报销的发票。

在煳里煳塗地工作了十五年後,我飞到了北京。第一天的夜晚,我就去逛了什剎海,那是北国的秦淮河。

春天的京城一点暖意都没有,至少对于南方人而言,天气还是那么的吝啬。什剎海荷花市场一带,湖光粼粼,靠近岸边的水面结着薄薄的浮冰,碎玻璃片似的,边缘锋利,看着就觉得心寒。湖泊两岸,灯火通明,那是无数家酒吧在经营着各色人等的慾望。我走在小街上,便很快被各种披头士的乐器声,以及或豪迈或低婉的卡拉OK歌声淹没,总有几个招揽生意的人在尾随我,小偷似的,甚至有点像预谋的劫匪。

大哥,进去喝几杯吧!啤酒、鸡尾酒都有。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我侧後方传来。我摆摆手拒绝了这个男孩子。走出十米。

先生,进去喝几杯吧!有小姐陪呢。想要什么样的女孩?一个有点沧桑的带着河北口音的女声迎面而来。我摇头,继续走。她跟着,像特工在盯梢,若隐若现。我想呵斥,却良心觉得不妥,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何必做绝?况且,人家好歹是有工作,我呢?我有资格呵斥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我越走越冷,在银锭桥附近,看到了一个流浪汉在打地舖。真没想到,繁华的京师,还有这样的人。他哆嗦着,把厚厚的棉被裹在身上,蜷缩成蜗牛,饭盒上闪闪的几个硬币是命运的仅有施捨,深蓝色的破旧棉帽和棉衣让人误读了这个时代,莫非骆驼祥子还会驾车走来?旁人议论纷纷,说今晚会有一场雪。

在巷口的酒吧前,一群人围观着,男人居多,脖子纷纷拉长着朝一个方向,俨然是兴奋的雄性生殖器。我无法摆脱羊群效应,这说明我还是一个俗人,一个俗气的男人。

在妖冶的音乐声裡,一个女孩正伴着柱子跳钢管舞。胸前和胯部,是黑色的遮掩,除此之外,均是肌肤,像一条曼妙的赤裸的黑环蛇,吐着火辣辣的赤色信子。我驻足看了十分钟,便抬腳进入酒吧。

点了威士忌,我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道是想沖淡记忆还是想借助酒精来助暖。我越喝越口渴。最後我对侍应说,我要点那个跳钢管舞的女孩过来。

我记得广州也有不少酒吧,在珠江南岸,在烈士陵园旁一栋改建过的民国别墅,好几处。那时我还不敢进去,也不想浪费父母的钱。

毕业手续办理得七七八八,但科研经费还没有取出,裡头是两千块钱,在那时候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是,我的本科论文是瞎编的,科研实验根本就是纸上谈兵,没有购买实验试剂的发票,学院就不发经费。大学期间,很多同学都幹过卖书籍、当家教、搞中介的副业,为家庭节省开支,但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在即将毕业的时候,我才打起了钱的主意。两千元,够两个月的房租。而两个月後,或许我已找到工作。我乐观地构想着,可发票的事,让我一筹莫展。

学院出纳处在教学楼十八层的最顶部,那裡紧邻着院长办公室,我只去过一两次。那是一个令人心存畏惧的、军事禁地似的地方,我去办手续时就战战兢兢。门卫反覆盘查询问。忽然,副院长驾到,门卫便腰桿一挺,右手行了一个比军人更标準的军礼,只差嘴上没说“首长好!”我完事後离去,心头居然不再装着敬畏,却是浸泡着鄙夷和谐谑─这只是一所普通高校,跟军队毫不相干,军威却可以在这些市民之间抖来抖去。

在烈士陵园一侧的酒吧徘徊,我为发票的事发愁,虽然我父母随手都能支付区区两千元,但我真的不愿意再要他们的钱。

这时,我发现酒吧墙壁上有一个手机号码,还附带着潦草的几个字:开发票。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拨通了电话,电话裡头是一个男生的声线,一听就是湖南口音。

我约了一个人到什剎海的酒吧相聚。也许是一种残忍却又淳朴的缘分,都跟酒吧有关系。彼时是广州烈士陵园边的酒吧,今晚是北京的“恭王府酒吧”。

再一次,我战战兢兢起来。毕竟,我们身份差别很大,毕竟,当年我们的友谊虎头蛇尾,从烈火到冰霜,直至消失。他还会认我这个落魄朋友吗?

酒吧的店门在晚上九点準时打开,一个身影缓缓而进。我一下子就认得那张涨了一倍的脸,而没想到那原本就魁梧的身材,也横向涨了一倍!

是李伟。

老朋友,十多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李伟笑着说,他也一眼认出了我。

李主任,真是平步青云啊!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对了,你怎么会有我的联繫方式?

您是医学界大名人了,我找了同学的同学,他们有您的手机号码,便冒昧地给您发了手机短信……

那是我秘书的电话。我在北三环刚买了房子,本来不大想来,不过一想,算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突然来找,不知道有啥事,还是走一趟吧。

我发现李伟最大的变化,不是体貌特徵,而是语音,那当初的湖南腔调已被歷练得销声匿迹,现在是很不错的普通话,如果参加播音员测试,準拿八十分。

看来,我的东西你都知道了。也没啥,都是幹活的嘛,救死扶伤。对了,邵兄,你这些年在哪裡?幹什么科?

我嘛,在老家幹了五年,又在澳门幹了十年,全科医生。我鼓足了勇气对李伟吐露真言,我知道,在内地,全科医生就是最底层的医生,意思是只能在社区看点小病,复杂的处理不了,专业也无法深入。在国外和港澳地区,这是医疗体系的重要一环,收入不算低,但在内地,只有专科医生才有资格在社会上、在医疗行业内体面地立足。

你……你是什么职称?李伟谨慎地问。

住院医生。我不能再把羞耻藏在心裡。

四十岁还是住院医生?我们大陆的医生,三十出头就升主治了,你们澳门搞什么鬼?对了,你有澳门身份证?

没有,一直是外僱身份,俗称蓝卡劳工而已。

在澳门,工资很高嘛……

现在,大陆发展得那么好,许多大医院的医生收入早就比澳门医生高,而且多劳多得。

那,你想……

我辞职了,那个地方没啥值得留恋的,况且,我直接跟院长鬧翻了!我藉着酒意越说越起劲,先前的拘谨和羞愧,慢慢被火气烤乾了。

你想让我给你找份工作?

我点点头。此一时彼一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还是那么直,太直有时不好,唉,你作为一个住院医生,如果在我们医院,也只能跟刚毕业的学生混,收入也太……没想过回老家吗?

我们一时无语,只能望着门外发呆。那个钢管舞女正跳得香汗淋漓,似乎,她挥汗如雨得忘乎所以,而观众在短暂的视觉刺激之後,也就悄然散去。

兴奋高潮达到巅峰时,退潮的岩石也随之露了出来,紧接着暴露的是残酷和醜陋、却不乏理智的现实。

我们彼此沉默。这时,门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点点雪花,纷纷而下。在街灯和霓虹的烘托下,雪粒散发出刺目的炫光,那光芒没有温暖,只有寒彻。我想起刚才遇到的露宿乞丐,又想起不远处使劲用几近裸体的舞蹈驱寒的舞女。

要一瓶人头马XO!李伟对侍应喊。

记得我们当初是怎样认识的吗?他问。

当初,烈士陵园酒吧旁边那个开发票的手机号接通了。对方说,他也是医学生,学的是中医,也準备毕业,目前还未找到工作。搞假发票的,是他表姐,平时他兼职帮表姐一家招揽生意。

你们开价多少钱?

一张两百,印章保真!一口价。

要写明是医疗器材和实验试剂,一共花费两千零五十元,可以吗?

没问题!五天後在杨箕村口等!

我喜出望外,便计划怀揣现金如期而至。

几天後的那一刻,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瘦高的青年。我们交换了各自想要的东西。

朋友,你是学中医的?

骗你幹嘛?

听口音,是湖南人吧?

对,我是岳阳的,广州中医药大学本科毕业。

好的,我有几个同学估计也需要弄几张发票,到时麻烦你了!

谢谢!我帮他们搞个八折!

一来二去,我便和这湖南人熟络起来,彼此还交换了OICQ号码,那个时候,这是比现在的微信更热门的社交工具。

这个人,就是李伟。

他在广州混了五年,也面临着跟我差不多的问题。他父母都是下岗工人,没有足够的资金补助他在大城市的生活,一旦离开校园,真不知道住什么地方。回老家,那是很多人难以接受的选择。

我慷慨地邀请他过来我那裡住,一是分摊租金,二是找个伴,免得孤独终日,连口语能力都衰退了。

李伟果然如约去看参观我那竹丝岗的出租屋,觉得很是满意,设备完善,还能上网,又是市中心,去哪儿都方便。说到租金,他觉得月租分摊五百元贵了些。我又一次展开慷慨的气度,答应只收他四百元,我负担六百,上网费和电费、水费,我全包了。

我们便顺利成交。

李伟主动搬到大厅,那裡有一张简易木床,他的行李不多,但也有一部电脑。我照旧安置在臥室内,睡觉,看书和开电脑,很少到大厅打扰他。他也极少进入我的房间。我们都满足于各自的生活空间。

閑暇时光,两个待业青年、待爱情降临的青年便在广州走走看看,有时候我请他吃饭,有时候他请我吃零食、喝啤酒。

那个时候,农林下路口子上有一家“好又多”超级百货,裡面供应各色食品,还有烤鸡。一隻烤鸡九元,香辣可人。我们经常买来,加上罐装啤酒和沙丁鱼罐头,便是绝佳的美味。回到住宿地,我们一边看周星驰的电影,一边分享着这些粗糙却回味无穷的佳餚,一时间可以忘记一切的无助、无奈和无聊,也许还有痛苦。烤鸡让我们满嘴流油,这种烹饪法,让一切的新鲜与否,让一切的口味禁忌迅疾烟消云散,到达舌尖上的,净是火热和酥滑的诱惑,更有美满的果腹感,我敢肯定,那是十五年前最值得期待的食物!

有一次,我请李伟到署前路一家兰州拉麵馆吃饭。他高兴得像隻等待饱餐的兔子。他说,除了学校饭堂,就只在外头的快餐店买过饭盒,基本上没吃过风味餐馆。他还说,广州的食物味道太淡太寡,虽然有些地方也放辣子,但杯水车薪,常常觉得口味难以下嚥。我说,兰州拉麵馆的东西可以稍稍加辣点,但北方的麵食也是绝佳,他们的调味能让你忘却对单纯辣椒的依恋。

他不太相信。我便点了辣白菜、羊肉炒拉麵、大盘鸡,还加了酱牛肉,辣椒酱也顺手拈来。李伟吃得满头大汗,满嘴油亮,满脸红光,他把衣领扯开,好像前半生没吃过像样的食物那般,麵条吃完了又要炒饭,足足吃了三大碗,风捲残云,摧枯拉朽,然後拍着肚子,打着嗝,一个劲儿赞叹没享受过这么爽快的晚餐。店员和我看着他,眼睛都绿了。

这顿饭对我来说,并不贵。饭後,我若无其事地付了钱。李伟觉得我开销大了,便很不好意思地买了两瓶啤酒,给我一瓶。

我还以为你会请我吃西餐呢?

西餐?那有什么好吃的?又贵又吃不饱!

我是这样说,但心裡明白,西餐厅那种氛围,不适合他这种粗人,只适合我想象中的情人。

你有女朋友吗?李伟忽然问道。

没……有跟没有,有什么区别?找到工作再说,就算有,人家见你没工作,会跟你吗?

你条件那么好,怎么会找不到?李伟端起啤酒罐一饮而盡。

我哪有什么条件?又不是高学歷,又不是家财万贯,连像样的工作都未找到。女孩子都现实得很!我端起酒,只象徵性地泯了一口。

广州不成,就回老家呗!準行。你们广东人有的是退路。

怎么?你就回不去?

湖南人哪有在广州读完书就想着回老家的?你以为我读的是湘雅医学院博士班?

湖南人也是很有出息的。

有!所以,都往外跑。别忘了,你们广东很多城市的髒活、辛苦工,都是咱湖南人一肩挑起来的,我们湖南人的血汗,筑起了你们广东的繁荣!

李伟喝得有点多了,平时腼腆的状态终于被掀走,露出他的率真和脑海裡藏着的憋屈。我很想知道他在广州的某些不愉快经歷,但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我怕引起他的恼恨和伤感。

有空我请你去“湘满楼”吃饭!

藉着酒力,李伟鼓起勇气大声发誓,尽管我知道他很难兑现这样的承诺。

这一天,李伟看见我穿戴整齐地出门,便诧异地问,去哪儿了?约会?

我严肃地说,今天父母从老家到了广州,他们要带我约见天河医院的亲戚,听说我亲戚跟那院长很熟。

李伟目送我出门,我记得他眼睛裡饱含着艷羡。

其实,这一次是我爸找了他堂外甥女的关系。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家族裡还有过一个堂姑妈,她是我伯祖父的女儿。原先,我只知道伯祖父有两儿子,分别被我唤作大伯和二伯。父亲说,他们还有一个亲妹妹。可惜,我的堂姑妈生下女儿不久,就得急病去世了。我从未见过她。这位失去母亲的堂表姐,我也是闻所未闻。据说,她跟随着自己父亲进入了另一个新组建的家庭。後来,她去了广州生活,丈夫是血管外科医生。

堂表姐带着丈夫和女儿,开着汽车载我全家到白云宾馆吃饭。我父母一个劲儿地夸她事业有成,夸她丈夫仁心仁术,夸她四岁的女儿活泼可爱得像隻小精灵。我却木然无言,我习惯了被别人夸奖学习成绩骄人,却从未继承父母的伶牙俐齿。

他们点了石斑鱼,点了家乡风味的烧鹅,点了缤纷的水果拼盘。我父母受宠若惊地连声感谢,随後便掏出礼品盒,那是包装精美的陈皮,据说陈年三十,味醇至极;还有人工培育的冬虫草,这是家乡近年的科技新品,外乡人甚是好奇。

傑仔读书还是很认真的,医院有机会的话,可以考虑考虑他。父亲小心翼翼地对自己的堂外甥女和她丈夫说。他如此低姿态的语气和笑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露无遗。以前,我只在家裡见过和听到,表露这些表情和语气的,是上门找我父母的客人。那时候父亲是县人大的科室主任,母亲是纪委的副主任。到我们家的陌生人,都为着各种杂事,手裡都提着各样礼物,我根本就不关心他们索求何事,只好奇那些千奇百怪的东西。农村人喜欢送鸡鸭,都是活生生的禽类,排洩物弄得阳台臭气熏熏的,逢年过节尤甚。父母那时正值壮年,亲手抓起来宰杀并非难事,可就是把家裡弄得羽毛血污遍地,我对这些新鲜的食材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欣赏牠们死去时的一刻。後来,我也见过有人送腊鸭、腊肠的,还有送老鼠肉乾的,後者简直如同恐怖的僵尸。农人自诩的美味,在我眼裡,竟然是森然若搏人的木乃伊,其实,我们连看都不敢看,更不要说嚐一口了。

没有想到,父母也有去求人办事的时候。他们老了,他们的权力也无法覆盖到遍地强者和能人的省城,这是一座可以碾压所有外地人的城市。

堂表姐和堂表姐夫很不好意思地辞谢那些来自一百多公里开外的礼物,一边热情地夹菜给我们,满嘴的答应,说一有机会就通知我。

那时候,我和父母都是千感万谢,感恩还是自己人血浓于水啊。

饭後,他们把我送回竹丝岗。但是,我一直记不住堂表姐长什么模样。她带着很大很厚的眼镜,彷彿把面容都遮盖得一丝不露。我们刚下了车,他们的豪华轿车便倏忽不见了,消失在熟悉而陌生的羊城街道内。

我还是满怀期待与喜悦,认为工作很快就唾手而得。李伟也为我高兴,他说,準备了一些家乡的小吃,再去买些啤酒,庆祝庆祝。

要是我搬走了,你一个人会继续住这裡吗?

没事,我也快找到了。李伟似乎也见到了阳光。

然而,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都过去了,我居然收不到任何喜讯。直到一个多月後的某天,父亲发信息告诉我,堂表姐的丈夫让我参加医院的统一招聘考试,参加者都是刚毕业的学生,有一百多位。一切按网上公佈的程序办,没有别的提示了,也没有任何後门可言。笔试和操作试通过了,才有资格参加面试。但,堂表姐夫说他不认识医院教研部的人,也不认识考官。

堂表姐夫不是和院长很熟吗?

父亲无语,我在电话的那一头,也只能用持续的无语安慰自己,以及失望的父亲。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严重低估了广州这座城市的生态复杂性,也过分高估了乡村血缘的亲密性。在这座以嬗变和利益纠葛闻名的省城,我们算什么?就凭我们那点微不足道的沾亲带故?就凭父母那顶九品芝麻官乌纱帽?我们为什么要来求亲戚?还不是因为正常的递简歷无人问津?说实话,我考试成绩很不错,对医学也有一份颇为自得的执着和自信。可这,有用吗?我在逼仄的楼宇空隙眺望远处的高楼大厦,那是大医院、三甲医院,那是高级写字楼,那是高档商业中心,可这与我毫不相干。我仅仅是窗外漂浮的点点灯光,却不是星光。星星是永恆的。灯,很容易灭掉,灯光比稍热即溶的雪花更脆弱。

我礼节性地给堂表姐发了手机短信,表示感谢,然後就把号码删除了。她也没有回覆短信。

我想起晚间走上楼的情景,忽然一股莫名的厌恶奔湧上喉咙。这两年,业主每个月都準时上门催租,迟一天交钱,手机就响得无法无天,不接的话,下个月要多收一两百。屋子周围那些所谓的邻居也像鬼一样,我似乎从来没见过他们,更谈不上交流过一两句话,我甚至不知道楼梯对面门住的是什么人。有天晚上,我们把食物垃圾用袋子装起来,临时放在门口,打算第二天扔垃圾箱。可当晚就有警察拍门,说对门那户投诉我们乱扔垃圾,惹得老鼠跑来跑去,严令我们立即把袋子扔掉。我气得直想破口大骂,是李伟摁住了我,他一声不吭地捡起来,在黑漆漆的周遭裡,带着袋子走下楼去,像朝着未知的深渊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此刻,我恨透了这栋没有梯灯、骯髒而人情味恍如破烂蜘蛛网的房客楼!

等我找到了工作,立刻搬走。夜裡,我悻悻地说。

应该是“我们”才对。李伟说。

如果在冬天前有工作,广州就该下雪。我打赌。

阿傑,你怎么越来越悲观?你投过几次简歷?我告诉你,广州是下过雪的,至少这一百年内的歷史记载有。

很多年後,我和李伟再次相遇时,不免聊起了这桩往事。他斟了一杯XO给我。酒吧外,北京的雪越下越大。

还记得你打赌在广州找到工作,广州就该下雪吗?李伟调侃道。

戏言,戏言。

你不记得吗?我们俩分开的那年冬天,广州就下了雪。

你记性真好!你,当时找到了工作吧?

奇蹟,不等于不会发生。记得我向你借过钱吗?李伟笑而不答,反问。

好像有几百元吧?你还了。

七百元。我买了一瓶茅台,送给一位老乡,他是广州一家医院的医务科长。我是登门拜访的,临走时,我又硬是塞给他五百元。这是我父母寄给我的每月生活费!

你真捨得!你真大胆!

我知道你做不出来,你从来都没有经济压力,你们家在当地也算有点颜面,你放不下身段,是吧?

你就不怕钱白白花了,毫无结果?

像你这样畏首畏腳,思前想後,一下子就悲观失望的人,哪能有结果?我们湖南人经常放手一搏,有四成把握就幹,五成把握就上!

李伟喝着酒,酒气开始上湧,一脸的苦笑。我忽然意识到,他是一个为达目的而不惜一切代价的人,或者说,是既圆滑又世故的人。假设有一天,我碰到那位爱接受门卫行军礼的副院长,我会鄙夷地视而不见。而李伟,一定会上前套近乎,说不定他也上去行个军礼呢。等人家走远,他就“呸呸”地吐口水。

你一直都好像在恋爱的边缘摇摆不定。我没说错吧?李伟盯着我,好像洞穿了我的内心。

我毕业前确实认识一个隔壁班的同学。我们还没发展到那重关系,不过,她那段时间在我心目中一直佔有很重的分量。一天见不着,我就有点神不守舍。

没来过我们的出租屋吧?

没有,但我带她去业主的另一套房子看过,就在我们住处楼下。她嫌光线不足,没有租。

那就是说,你们曾经有想过在一起?

或许是吧。我们常常约出来吃饭,今天她请,明天我请。很无聊、很狗血的剧情吧?

真遗憾,你们没有坚持下去。

是的,她读了研究生,导师是一家着名医院的大教授,每天她都像交际花一样纵横于那些男教授、男博士中间。有一回,居然有一个外科佬打我电话,直接问她的手机号码,说要约她喝酒去!我作为一个男人,实在受不了。

呵呵,你又没向人家表示过什么,更谈不上表白,人家能当你怎么回事?你脸皮太薄了,邵兄。

高攀不上,人家是硕士,很快又成了博士。

不对,是你自己用懦弱和脆弱,伪装成矜持而已。

李伟说的话,击中了我的死穴。我的确为那个女孩哭过,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有一次,我在失望至极的时候,竟然买了两瓶红酒,回到住处狂灌,之後唿唿大睡,凌晨时分断断续续地抽泣。李伟大吃一惊,走到我的房间,问长问短,我什么都没说,死活也不讲,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兄弟,你别这样,有心事好好说……

其实,我打心底裡感激他的关心。那时,李伟是我唯一的伴儿。

那个女孩叫吴雪,渐渐地,从我的生活中退隐,像雪花落在地面上,白花成了一滩水渍,继而蒸发得无影无踪。

与我的坎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伟不久就找到了名副其实的女朋友。

那年深秋的一个清晨,我跟李伟说,有事回老家跑一趟,估计逗留两个晚上。那时,我依然在等待着投简歷单位的回应,尽管机会微乎其微。

得悉我将短暂不在,李伟眼睛顿时发光。他提出了一个不算过分的请求。

我女朋友要过来这边玩,你不在的时候,可以把床让给她睡吗?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毕竟,他睡的木床又小又硬,木板随着身子移动发出令人困扰的吱吱声。我的,就好多了,至少有柔软的床垫,那是母亲从老家带来的。

其实,那次是我父母让我回去,说是有重要事情商量。我难以理解,有什么事不能电话裡说吗?他们说不行。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才开诚佈公地说,要给我找对象,最好早点结婚。

我顿时五雷轰顶,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问,马上撒手摇头,拒之千里!我说,我才二十五岁不到,我自己都没着急呢!你们这是包办婚姻!

父亲抽了一口水烟,没有看我。也许我的举动,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隔着浓浓的烟雾,父亲缓缓道来:那是我表妹、你表姑妈的远房亲戚,比你大两岁,在乡裡的银行当会计,IT和电脑都很熟,人长得不错。我看,在广州难找工作,不如回老家吧。先成了家,工作慢慢找不迟。

我真没想到,父亲在政府机关工作了大半辈子,脑袋居然还如此封建,潜意识裡还是一个农民,满脑子的小农思想!我怎么可以接受一个陌生女人?一个比我大两岁的乡下女人!一个我得管她叫姐姐的女人!

我气得抬腿就往外跑,準备去车站,回广州。可母亲一把抓住了我,她还堵住门口,死活不让我出去。

你就不看一看吗?你难道就这样不给亲戚面子吗?你敢出去,以後就别进来!父亲甩掉水烟筒,怒气沖沖地冲着我大吼。

第二天,我不得不乖乖地与父母坐在茶楼,等待那陌生女人。我完全记不清彼此聊过什么,我甚至没有抬头看过她一眼,也就注定了我永远不知道她到底是美女还是容貌平庸的姐姐。

晚上,我坐在回广州的长途汽车上。闭上眼睛,满脑海都是吴雪的音容笑貌。我好像还听到她的善意嘲讽。至于那个姐姐未脱乡村口音的白话,就像一碗米饭上淋了过多的豉油。我是有点饿了,但不想这样就餐。

到了竹丝岗的出租屋,李伟不在。我忽然发现房子被打扫得乾乾净净,这是之前两个懒男人从不屑于幹的活。我意识到有外人来过。李伟的木床还是老样子,衣服和被子好像跟之前一样,不过折疊得更整齐。我的臥室软床,似乎没有动过,但我分明闻到一缕幽幽的香水味,像茉莉花,又像水仙花。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努力想像着他们究竟是分床而睡,还是睡在一起,我甚至痴痴地想像她到底是穿着内衣裤睡在我床上,还是穿着整套的睡衣。以前隐约听过李伟说,女朋友是某医院的护士。我仔细抚摸着床单的褶皱,渴望在香味之馀,还能闻到她健康肌肤裡留下的汗味。

夜晚,小楼窗外,是无聊的月光、摇曳的星光,还有远处天河区中信大厦伟岸的身影,直上云霄,霓虹和雾霭洒了它一身,像无数缠绵的女子依偎着一位事业有成的壮汉。

转眼间,冬天到了,新一年也在向我们招手。我依旧两手空空,而李伟已经接到了广州中医院的聘书。这年冬天特别的寒冷。

李伟回出租屋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晚上回来,有时也非常晚。他要接的电话越来越多,听得出,那头是他女朋友,还有一些,很可能是他即将的同事。

更夸张的是,他曾经把钥匙给过他的老乡,让他们来借宿一夜,说是接济一下。我不反对,如果我的旧同学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来,我也会如此慷慨,同是天涯沦落人,反正这陈旧的出租房也没承载我们多少值钱的东西。

我其实没有在广州面试过,我甚至对那些毫无回覆的医院人事部门早已漠然处之,没有工作,没有学业,没有负担,我在享受着近二十年来最伟大最难得的轻鬆。家裡人说,要是真等不到招聘机会,就回老家吧,在小县城,父亲可以通过人脉直接放我进医院,连面试都不用。

有一天,吴雪突然发来信息,说想聚一聚,吃个饭。地点是天河的中信大厦一楼西餐厅。

晚上,我穿起了花一千元买来的G2000黑西装,这是以前準备面试时用的,竟然一直没有机会用上!我脖子上,是一条浅蓝色的金利来领带。

我如约而至,吴雪早就在餐厅门口等待。

天寒地冻,我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像两个浑圆的球。只有到了室内,去掉禦寒的装具,我们才还原出自己。

碰巧的是,她今天也是一身黑色正装,黑色长髮及腰,看起来成熟了很多,只是脸有点疲倦,雀斑无情地点缀着,似乎没有化妆,这让本是不太妩媚的脸,倒是多了几分接地气的生动。我拽了一下自己造作的领带,内心不免有点失落,我的理解是,在私人一对一的场合,女人只会对重要的人摆出妆容。

她点了海鲜焗饭,我只要了一份西洋炒饭。

你的领带真不错,我最喜欢这种浅蓝色,像海洋又像晴空。她夸道。

谢谢,这是我唯一的一条。我木讷地应酬着,心裡说,这是一年前,我跟你第一次逛王府井的时候你推荐我买的。也许,她已忘记得一乾二净。也许,她跟过太多的男人逛街了吧。

你还是手太笨,瞧,领带都打成这样。她笑着说。

是你教我的。我淡淡地说。我想起一年前的晚上,在实习医院的自修室,她把我新买的领带套在我脖子上,一遍又一遍地比划,还捉住我的手让我练习,终于让我这个从未学过打领带的小县城男人掌握了基本的步骤,尽管打领带的技能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似乎也可有可无,但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女同学的手。

那天晚上,吴雪说不记得有教领带这回事了。她请我吃饭,只是想道个谢,顺便辞别。她的研究生导师派她去香港深造,研究方向是分子克隆技术。她很感激刚开始实习的时候,我和她分在同一组,那时我很热心地帮她复习功课,很多以前没仔细学的基础知识被我一点就通。这一切,为她的考研夯实了基础。

吴雪说到自己的将来时,眼神洋溢着憧憬,甚至放射出激盪的、神采飞扬的光芒。但是,我已彻底意识到天壤之间的差距。

还是读书好啊!我默默地吐出一句,像是吐掉炒饭裡面的苦涩橄榄核,也算是我的祝福吧。

这个时候,窗外的灯光忽闪忽闪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飘洒起来,像无根的碎纸片。

天啊!广州居然会下雪!吴雪惊讶万分。她站起来,从包裡取出数码相机,不停地拍照。对,那时候的手机还没有强大的数码照相功能呢。

餐厅裡的人也纷纷挤到门口或窗前,全然忘却了寒冬让他们手指发麻、嘴唇僵硬如铁。

我和吴雪却没有多馀的话要说,彼此穿上羽绒,结了帐,便出门去。雪花在公交车站飞舞,像缠绵的舞女,旁边的树木很快就像披上了银装素裹,在灯光下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我上车了,再见。

我望着吴雪长髮飘飘的背影,这是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她踏上汽车,乾脆、乾净地离去。我感觉,她对雪景的兴趣,比对我这个人,要浓厚得多。她还会找我吗?她还会记得我吗?

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腳上是稀稀疏疏的雪粉。如此稀薄的雪,不足以构成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更不会有皑皑的浪漫景緻,很多小雪花还未来得及接触地面,在半空中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或者被热力四射的灯光溶化,就像一份自作多情的造作,还未出炉,就被现实的冷水浇灭了。

从天河去东山口,有点迷路。我壮着胆走上前试图问一问那些步履不急的行人。可是,他们见到生人,总是拧紧了额头,退後几步,与我保持安全距离,说声“不知道”,然後摇头撒手而去。我用白话时,对方总是用普通话搪塞。我用普通话时,对方却在讲白话,似避之而不及。最终,路漫漫兮,左拐右转,我跌跌撞撞、孤独地走到竹丝岗,正好看到有人在路口摆摊卖煨番薯,香气四溢,我这才意识到那顿饭其实没吃饱。买了一块,转头我又买了一块。

李伟回来了吗?给他也嚐嚐。

已经凌晨零点了。

出租屋内,空无一人。我把钱包放在自己枕边,从裡面取出一张照片,那是吴雪的倩影。我打算把它随意夹进一本厚书之中,也许,以後再也没有必要看到了。

这蒙头大睡前的一切,时至今日,我仍记得清清楚楚。

十一

你确定那天晚上,就你自己一个人回来?

应该是,我没发现有人跟踪我。回来的时候,你不在,番薯就放在你桌上。

十五年後,我和李伟就那天夜裡发生的事情,剖析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们连坐下来一点点分析研究的机会都没有。

我那晚上去了女朋友家。他说。

我猜到了。

什剎海的湖边吹来一阵风,裹着雪屑,朝着酒吧大门撒去。我和李伟都各自喝了一口XO,谁也没说话,时间就这样凝滞了。

我轻而易举地回到十五年前那个可怕的早上。那天我醒来的时候,想买个早餐,却发现钱包不见了!裡面,除了零钱,便是八百元的现金。吴雪的照片,就掉在地上。

显然昨晚在我入睡之後,有人进来把钱包拿走了。他是怎么进来的?怎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是经大门进入还是从窗外熘进来?我仔细查看了门锁,那裡紧扣如初。至于几扇窗户,确实是开着的,但我本来就有开窗入睡的习惯,住了几年都没事。再说,七楼的高度,贼人能轻易攀爬而入?

其实,他如何入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动作如此诡秘,实在太恐怖了,也就是说,这个人在我熟睡的时候,就凝视着我的脸,把我的钱包顺手牵羊。他要是觉得我不顺眼,可以随时拿刀片在我脖子上一抹!

雪夜,弔诡得毛骨悚然!

幸好,我的旧手机他不感兴趣,或者光线太暗没发现。我迅即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我父亲,一个给李伟。我颤抖着,这并非源自窗外夹杂着雨雪的严寒。

两头的答覆都一样:报警!

很快,两个便衣民警便来到了我的住宿地。一位举着硕大的照相机在门锁部位,多角度拍照,一位在窗户和室内翻查物件。

这门锁没有撬开的痕迹,似乎他是通过大门进来的,有钥匙。

对,窗户台上没有攀爬痕迹,更没有腳印,不像是经过窗门进来的。

两位民警嘀咕着,他们比较倾向于是熟人作案,或者有钥匙的人作案。

一小时後,我被带到了派出所,穿着制服的警官对我进行笔录。

你跟谁一起居住?

我的朋友,李伟,木子李,伟大的伟,我们都是医学生,刚毕业的。他最近似乎找到工作了,我还没有。

你的朋友,最近有没有经济压力?

不太清楚,他最近没向我借钱。不过,不过很早以前,刚认识的时候,他借过我一次,还是还了。

你再仔细想想。

他交了女朋友,开销估计有点大。他还很喜欢给招聘单位的领导送礼。这些,不知道算不算。

你朋友有带其他人去过你住宿的地方吗?

有……有,不止一次,男女都见过……

警官皱着眉头,把我的口述一一记下,又认真看了好几遍。

邵傑先生,这样,我分析所有的证据,觉得你朋友作案,或者你朋友的朋友作案,机会很大。不过,你丢失的财物价值不算大。现在又没有直接的证据,所以我们也是推理。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调查小区的监控摄像头後,有发现再告诉你,好吗?

我无可奈何地走出派出所大门,心裡五味杂陈。李伟作案?我觉得机会不大。我潜意识裡觉得他不是这样的卑鄙小人,就为了区区一点钱?他可以开口借呀,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经济能力。况且,他倘若真的作案,他自己都会预料到必然成为重大嫌疑人,他智商不至于那么低吧?

我倾向于是他的老乡,或者是曾经拿过住所大门钥匙的人实施了盗窃。但是,李伟也难辞其咎。

中午时分,父亲从县城裡匆匆赶到广州竹丝岗。他气喘吁吁地问了我很多事,我只得像给警察做记录一样,一五一十说了。

你住的地方太危险了!走,去我老朋友的招待所,在那儿住一晚。不要再回来了!

那……那我的行李……我的衣服还在出租屋呀。

不要管了!

父亲焦急地拽着我上了出租车。在车上,他又恢復了平静的语气,他说,快点回乡吧,不要在广州呆了。这裡,工作找不到,生活又受人欺负。他已经雇了人,準备後天过来搬走我的行李,退租,回家。

他还说,你的湖南朋友非常可疑,不要再与他纠缠了,盡早脱离关系。钱,我们宁愿不追回来,损失了八百元是小事,人身安全才是大事!

我还想为李伟辩解,可我该怎么说?我虽然觉得他不大可能是贼,但,明明是他把外人带进来的呀!这些外人,才是最大的嫌疑犯。我无法帮李伟洗刷掉所有的污垢,剔除我对他的所有埋怨,尽管他可能也有点无辜。

夜晚,我躺在招待所的床铺上,避难似的,思前想後无法入睡。窗边,雪屑粘着泥泞,依然透着寒气。新闻上说,广州夜间气温降到零下一度,百年未遇。我完全不能料到,我与广州,与李伟的缘分,竟在这仓促之间,勐然剧烈地走向悲哀的盡头。我二十五岁了,却还是无法自立,还是活在父母的阴影和指挥棒下。

李伟晚上给我发手机信息,问去哪了。我没有回覆他,我茫然地失去了对他交代自己想法和计划的冲动,一切都懒得说了。这是失望还是绝望?这是报復还是逃避?

第二天,我和僱工,带着父亲上了出租屋。万幸的是,李伟不在,我也就肆无忌惮了。很快,几个人风捲残云地把我的行李统统搬走了,留下李伟的东西原封不动,犹如孤零零的弃婴。我没有留下片言隻语,我已想像到他回家後看到失去一半东西的房屋,该是何等的震惊!

就在关门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茨威格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得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事了。

彷彿是丢盔弃甲的败军之将,我仓皇地跑出租房楼,登上接应的汽车。傍晚,车子奔驰在回乡的路上。我对家乡的印象,终于清晰起来,像滤掉米渣的陈年老酒被蒸馏了一次又一次那样。一股遏制不住的依恋将我瞬间拥抱。也许,这,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广州,在寒冷的天气中,在未乾的雪痕裡,离我身後越来越远,形象越来越模煳,跟那吴雪同学一样,已经是昨日故事,不管是伤感还是快乐,不管是颓废还是激扬。一种逃离的解脱,撑破了昔日长年郁积的羞辱和自卑,还有无以言表的怨恨。

忽然,李伟发来了短信:“你要搬走,为什么不早说一声?我知道你怀疑我了。但我是清白的。既然这样,那就各走各路吧。保重!”

竟然,我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作别广州,作别在广州的最後一个朋友。

十二

在什剎海的酒吧中。我和李伟互相对视着。

十五年前那次,我没有怀疑是你幹的。我是匆匆离开广州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偷的。我只知道,几天後,广州冷到零下三摄氏度,我冒着严寒和百年一遇的雪花,一个人搬走了。我在广州第一次流了泪。

我很难猜测李伟此後十五年的路是怎么走的,是他的努力和天赋让他走到京师医疗界的金字塔?靠他的胆魄和手段?还是我不经意间扔给他的无情刺激?今夜,轮到他对我居高临下地羞辱吗?

你会来我们医院上班吗?我可以派我的学生带一带你。

……

一阵刺耳的爵士鼓声突然震碎了我的梦。

我睁开醉眼一看,发现自己正趴在桌子上,面前是乾涸的酒杯,旁边,是刚才跳钢管舞的女孩,不过早已穿戴整齐,一身黑衣服又是另一番妩媚。而故人李伟,根本就不在现场,他只在我梦裡。我努力叫醒自己,确认根本就没找过他,也没有他的联繫方式。在清醒状态下,我绝对没有再去见他的勇气和颜面。

先生,你喝得真多。想跟你聊聊天,反倒一点机会都没有。女孩拽着我的肩膀,笑着说,牙齿雪一样白。我觉得她有几分像吴雪。

这雪,真美。

先生是南方人吧?今晚的雪,不过是零零碎碎的尾声,春天最後一场吧。你要想盡情享受雪的世界,应该十二月来。

我们把隔膜稍稍捅破,便海阔天空地无所不谈。她说,她读的是一所不知名大学的本科,歷史专业,从吉林四平漂泊到北京。工作一直不好找。白天,她在北大图书馆当临时管理员。晚上,她跑到这裡跳舞赚取外快。辛苦命,辛苦钱。啥是个头呢?不知道。

临别的时候,我把手机号码和五百块钱,给了她。我想委託她帮我在北大图书馆找点资料。东北女子爽快地应允。

几天後,她发来了信息,关于广州一带的降雪情况,其实早有歷史记载:

明永乐十三年冬,广州、番禺有雪,梅花枯死。明嘉靖十六年冬,大雪,死者众。明万历四十六年十二月初六,亘阴,寒甚,雪昼下如珠,次日復下如鹅毛,冻毙者不知其数。清嘉庆十四年冬,广州府各属得雪三四寸不等,漫天飞絮,树屋皆白,路有僵臥者。民国十八年一月二十九至三十一日,广州大雪,时百花艷白。公元二○○六年一月二十四日,广州雪雨交加,彻夜飘洒,梅花村一带雪景尤佳,有一人因观雪不慎失足坠亡。

我知道了,新世界,不会再有人在广州的雪夜被冻死,但有好多颗心,会被冻伤、冻僵,尤其是那些流落于大城市的异乡人之心。

雪落广州,落在看似不应该落的土地上,就像年轻时的我,或者我们,还没感受到大地的唿吸,就早早溶化了,在孤寂的路上,在飘渺的半空中。

澳门笔汇第7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