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語言事實的功能,是對意義進行編碼並傳遞信息,且以信息為目的。但詩歌書寫不能止步於此,它需要不時偏離文本所設置的上下文規範,將某個語言結構或詞語突顯出來,以阻拒讀者對任何一個重要特點進行推斷和預測。
這也就是說,詩歌語言要通過“陌生化”來為讀者設置“障礙”,降低他們的閱讀速度,引發他們的興趣和好奇心,讓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到作品的內蘊及其表現手段上來,以期創造一個困難而愉悅的審美過程。
所謂“陌生化”,其要義一在反常態,二在出新奇。說白了,就是要把舊有的寫成新穎的,把習慣的寫成生疏的,把普通的寫成奇特的,把司空見慣的寫成非同尋常的。至於其藝術手法,則是多種多樣的。
就組詩《那些尚有名字的》而言,它的書寫確乎體現着一種對詩歌語言的理解,一種以“陌生化”手法對情感、神思進行審美傳達的強調。組詩包括三首寫動物實驗的作品,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首《古亞實驗》,在此且作為重點評析之。
古亞,是一隻僅祇活了三年的黑猩猩的名字,其短暫生命被用於“轉型成人”的科學實驗。詩人敍述了實驗過程及其結果,讓意義和情感顯示出來。詩中一些“反常”的寫法,令人感到困惑,更感到新奇,進而收獲了一種解“惑”之後的快樂。
詩的首節只有兩行:“先是一面鏡子,他們發現/你看見了自己”。起筆奇崛突兀,一下子領起全篇。“他們”是誰?所有參與實驗以及與實驗有關的人;“鏡子”隱喻的正是“他們”;而作為實驗品黑猩猩古亞的“你”,則只是從“他們”這面“鏡子”裡,才“看見了自己”。詩人選取第二人稱“你”作為觀察視點,不僅拉近了與古亞的距離,而且讓他在被敍述的同時,成為一個敍述者,這就為事件的陳說增添了真實感和親切感。
詩人在展開敍述時,拒絶華麗辭藻,捨棄了實驗過程的細枝末節,僅用“被領養“、“被練成”、“被回去了”三個節點加以描述,便形成一種詩意聚焦,突出了細弱無助的古亞身不由己、任人擺佈的不幸遭際和生命處境。這種篇章結構的“壓縮”表明,詩人在意的並非閱讀對科學實驗本身的認知,而是如何觸發讀者的感覺,調動其思考和想象。事實上,此詩的“壓縮”是一種拓展和延長。“故事情節”縮短了,閱讀空間擴大了,思考和想象空間延長了。
古亞“被回去”的敍述,寫得尤其精確、簡練,言淺而意深,值得一提。實驗失敗,古亞回歸“親母懷抱”,“看看/她和其它一位位新同伴”,卻“找不到家”。因為與其生命同齡的實驗,已經徹底改變了古亞的命運,大大拉開了他和他的同類之間的距離,以致家人竟成了一片主人公“餘生的鏡子”。對此,詩人作出深情地歸結:“你不知自己是一隻人/還是一個猩猩”。不說一“個”人,而說一“隻”人;不說一“隻”猩猩,而說是一“個”猩猩。僅僅兩個尋常量詞移位置換,便寫盡了古亞人不人、猩猩不猩猩的尷尬。但這尷尬絶不僅僅是古亞的,也是古亞實驗的。
相對而言,組詩中另外二首,《尼姆計劃》和《克隆𤠣中中和華華》,寫得比較直白,不夠含蓄,缺乏感覺的創造和傳達,存在的問題可以留待座談時去討論,這裡就不再贅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