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紀念李鵬翥文學獎短篇小說組首獎

像潛水前的一剎那,張璐深呼吸,準備回到那段熟悉的日子。

2041年春天,她的丈夫離開了她,卻在同年秋天,重新回到她身邊。

張璐戴上陌生的塑膠眼罩,眼前全綠色的空間,瞬間變成她和偉鳴新婚後同居四年的幸福小窩。她花了十五分鐘,從真正的家趕過來,戴上VR眼鏡,就為了進入這個由3D動畫構建而成的複製版幸福小窩。

張璐聽見海浪的聲音,對於這幢建於黑沙海灘旁的經濟房屋,海水的味道和海浪就像隨公屋附贈的新婚紀念禮,讓他們平靜下來,過上能親近自然的小日子。

飯桌上,她的虛擬手機響起,鈴聲是偉鳴鐘愛的lo-fi版“Blue Room”。她記得工作人員曾告訴她,在虛擬實境中,她無法真實地觸摸物件,她能做的,是用戴在手上的觸感手套,讓自己“相信”她在做的每件事情,像演一場無實物操作的戲劇。於是,她“抓”起了顯示“老公”來電的手機,按下接聽鍵。

“喂?”她的話音顫抖。

“老婆,我忘了……你說要買甚麼粉?”

“啊……梳打粉。”張璐愣了數秒後胡謅,反正不是真的,買甚麼粉都不重要。

“好,還有,我忘了帶鑰匙,你等等開門給我吧。”

“嗯。”張璐暫時仍無法重新適應和偉鳴的對話方式,畢竟偉鳴離開她已有半年。但他們倒是把他的聲線,以及忘東忘西的壞習慣,模擬得相當逼真。

張璐趕緊打開衣櫃,挑一件最美的連身碎花裙“穿上”,然後到鏡子前整理儀容,戴上偉鳴兩年前她生日時送給她的閃鑽月亮項鍊,再連跑帶跳地走到大門前,調整呼吸,如將要踏上舞台的演員。

演戲,張璐很熟悉。她曾是活躍於舞台和電影界的演員,自高中開始接觸,有十多年演戲經驗,直至四年前和偉鳴結婚,才暫時放下演員身份,當上了公務員,為兩人能在數年後移居背山面海的豪華私人住宅而奮鬥。

半年了,自從在中學教數學的偉鳴因過勞在學校猝死,她一直無法從傷痛中走出來。而現在,她可以再見他一面,甚至,在這個虛擬的家中,和他永遠一起生活下去,彷彿不幸的事從未發生。

門鈴響起,站在門前的張璐幾乎跳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門,面前站着向她微笑的偉鳴。一如往常,他的雙眼親切地瞇成了一條線。身材高大魁梧,短髮(意外發生前幾天在家附近的理髮店修剪過),鬍渣刮得不甚乾淨,白色T恤,牛仔褲,都是他生前最喜歡的裝束。張璐驚訝得目瞪口呆,淚水奪眶而出。偉鳴見狀,說不出話,他只不過出去一小時,買菜回家,妻子竟像迎接剛從戰場回家的戰士一樣激動。張璐撲過去,嘗試抱住那個認識了七年、結婚四年的男人。她的身體穿過了一個立體、仿真度極高的影像,在空氣中,差點失去平衡而跌倒。張璐扶住大廈走廊的牆,回頭,望着驚慌的偉鳴,她只好苦笑。

在為偉鳴舉辦完喪禮後的一星期,張璐每天待在十七層高的小小公屋單位裡,以杯麵度日。她打開電視,卻沒有一個看得進去的畫面。

多年來,兩人的夢想是搬入一個空間更大的路環面海私人住宅,過上真正的中產階級生活。但既然意外地申請到這幢座落於黑沙海灘旁的新建公屋,兩人又急切想搬離和父母共住的家,建立他們的二人世界,只好暫時妥協。雖然空間比夢想中的住宅小得多,但也在路環,透過小小的金屬窗框,也能看見大海,總算背山面海,感受到從南海吹來的習習海風。

一個沒有胃口的午後,張璐餓着肚子掀開冰冷的MacBook鋁合金顯示器,點開BBC的新聞來閱讀。外置揚聲器隨機播放着舒伯特的即興曲,徹骨的寒風從身後沒關嚴的窗戶縫隙長驅而入。當她在社交網站上無意識地流連時,意外地看到這句標語:

重建生活,讓虛擬延伸至現實,將“分離”從人類生活中徹底消除。

這是伊甸園虛擬實境開發設計公司的宣傳標語。那是四月的某一天,大地還沒安份地和暖下來,剛喝過第三口廉價紅酒的張璐,仍覺得冷。這句標語頓時使她的精神抖擻,她好奇地點進網站,關於虛擬實境的解說她讀得一頭霧水,但一段宣傳片卻把她的注意力,牢牢地釘在螢幕上。

片中,一位失去妻子的男人,在虛擬實境的協助下,戴上VR眼鏡,和被重現出來的妻子,跳了一支舞。男人用那一支舞的時間,揮淚向妻子道別。

張璐緊閉雙眼,對偉鳴的思念死灰復燃。說不定我也能再見偉鳴一面?平日還算理性的她,此刻顧不上考究網站的真實性,和偉鳴再次見面的強烈渴望在她體內熊熊燃燒。

隔天,張璐出現在一間白淨明亮的辦公室。純白色牆壁,如她家中Mac Book外殻般的鋁金屬辦公桌、枱燈,灰白色直立百葉簾,以及坐在她對面,穿着白襯衫、灰領帶的職員,共同營造出一種高科技氛圍。

窗外淅淅瀝瀝,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她坐了十五分鐘的計程車,來到路環的最南端,把一個裝滿各類紙張的紙箱,搬到這幢新落成、不起眼的商業大樓的七樓,並推到一位向她投來奇異目光的中年男職員面前。裡面裝滿了作為中學數學老師的偉鳴,三十五年人生中的各式物品,包括厚厚的兩本日記,五本教學筆記,一大疊隨意的靜物素描,兩隻USB:一隻塞滿了數百張偉鳴個人照、兩人合照及童年家庭照,另一隻則載滿了他們相識七年來的所有通信軟件訊息紀錄。此外,還有他最愛的書、電影和音樂清單,以及一張擺滿了家中所有屬於他的物品的大合照。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都在這裡了。”張璐鬆了一口氣。

經歷了不眠不休的二十小時,她幾乎把家中所有屬於他的東西都翻找、整理出來。那可能是她人生中最煎熬的二十小時,並不是因為身體的疲累,而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難過。

隔天,職員花了漫長的一天,問了一大堆關於偉鳴的問題。張璐很有耐性,逐一仔細回答。此刻,她一點都不疲累,相比起整個星期以來的行屍走肉,這一天的辛勞是非常值得和充實的。

“很好,資料搜集得差不多了,我們過兩天會去你家,拍攝大量照片和影片,為求令它盡量逼真地呈現在虛擬實境中。同時,我們會用半年時間,以我們強大的人工智能,模擬出最真實的他。這個人工智能,會從他的所有物品和你的描述,以及你們在一起的經歷中,分析學習。你知道最令人激動的一點是甚麼嗎?”髮線很高、頭髮不多的職員瞪大雙眼,露出自信的笑容。

張璐搖搖頭。

“他有感覺,有記憶,而且會和你一起成長,一起變老。除了不能碰觸之外,他所有的一切,都完全真實,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回家,好好睡一覺。當我們完成所有模型後,就會通知你來我們的‘片場’。”

雨愈下愈大,街上的人紛紛躲避。張璐撐着傘,走在行人路上。她的心情仍未平伏。她竟然付了五萬澳門幣給這家來歷不明的公司,作為初期製作費。職員口中的“片場”,其實是一些所有牆面均貼滿綠色牆紙的全綠色房子,他們稱之為“綠盒子”。“綠盒子”有三種尺寸,至於要用哪一種尺寸,則視乎客戶選擇模擬的場景而定。張璐選擇了他們的家和黑沙海灘,作為她和虛擬偉鳴的生活場景,所以她分別需要租借最小和最大的“綠盒子”。租借按月計算,最小的每月三萬,最大的五萬,期間客戶任何時段均可使用。換言之,假設張璐要長期和偉鳴見面,每月就要付出八萬元的代價。

張璐一邊走在雨中,一邊回想剛剛發生的事。太不可思議了,這不就是一單極其荒謬的詐騙案嗎?更荒謬的是,她居然被說服了,乖乖掏出手機付款,還雙手奉上她和偉鳴的隱私。她承認,伊甸園虛擬實境公司的網上宣傳片使她大吃一驚,她想像自己就如片中幾位痛失摯愛的陌生人,戴上眼鏡,就能看見一個難以置信的影像,來自過去的影像,卻又如此真實。隔着電腦顯示器都能感受到的震撼,她也想為此賭一把。

無論如何,她也想和偉鳴再見一面。

半年後,張璐坐在小“綠盒子”的一張椅子上,戴上白色塑膠VR眼鏡。

張璐不禁感嘆,這個虛擬丈夫竟造得維妙維肖,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幾乎以假亂真,都屬於她認識了七年,婚後晝夜相對、同床共枕的那個男人。“他”保留了他的心靈,彷彿只有身體變成了極為逼真細膩的立體電腦動畫,像數年前流行、把照片中的真人模擬成動漫畫人物的手機程式。某些時刻,她甚至想撕開“他”的動畫面具,她幾乎相信真正的他就藏在那副面具後。

和偉鳴一樣,“他”喜歡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因為那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和張璐一起做了幾道菜,和往常一樣,坐下來邊看電視邊吃飯。儘管張璐很不習慣無實物操作的表演,但當她看到“他”一口飯一口飯地吞下去,她明白“他”漸漸填滿了“他”的人工腸胃,並正在替真正的偉鳴感到滿足。飯後,她比往常更熱烈地和“他”閒話家常,而“他”也如常心不在焉,靈魂被海浪聲吸引過去。

他坐到窗邊,任微風輕拂臉龐,閉起雙眼傾聽。張璐放下飯碗,像面對一幅畫一樣,細心觀賞陣陣微風如何以柔和的筆觸描繪偉鳴。

自從偉鳴回家後,他又習慣性地扭開音響,播放他所鍾愛的lo-fi爵士樂。張璐始終無法理解,作為一位知識份子,偉鳴為甚麼會喜歡lo-fi音樂?這種低品質的音樂,是對音樂藝術的一種惡意破壞。這些充滿雜音、亂七八糟的音樂,就像他喜歡的獨立電影一樣,虛偽造作,粗糙至極。

“‘獨立電影’不是一種類型,而是一種精神,一種態度。同樣地,lo-fi音樂也是。”

聽到這番話,張璐尤其滿意,偉鳴確實回來了,帶着他身上所有可愛和可恨之處。

“你每次都拿法國新浪潮和高達作為你的擋箭牌。但你從來不明白,我們身處二十一世紀的澳門,一個連生活品質都不容許粗糙的地方。”雖然這是她最不願和他爭辯的一次,但她很樂意在這個屬於他們獨有的婚姻生活劇本中,繼續扮演反對派。畢竟她曾是一個演員。

眼前的影像開始失焦,並漸漸淡出成黑色。

影像突然消失,使張璐驚惶失措。她摘下VR眼鏡,望見遞給她一個飯盒的工作人員,才記起髮線很高的職員曾告訴她,每三小時系統會暫停一次,以保障客戶的生理和心理健康。服務試用期間,有人長期使用導致猝死;也有人過度沉溺於虛擬實境中,最後神智不清,再也分不清虛擬與現實,被送進精神病院。因此,公司必須建立保障機制,每使用三小時便要休息至少半小時,吃飯、喝水、補充睡眠。

第二天是週日,張璐下午又去了“片場”。這次,她選擇了大型“綠盒子”。

到樓下黑沙海灘散步,是他們每逢週日下午都會做的事。他們並不喜歡在這個時段去海邊,但一週下來,兩人都有餘暇的時段,就只有週日午後。他們都不願待到日落,因為週日的夕陽,未免太令人傷感。

不過今天,這個特殊的週日黃昏,卻是新的開始。

他穿着她最愛的那件海軍藍格紋襯衫,那是她兩年前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也是他至今唯一一件格紋襯衫。張璐清楚記得,這件襯衫,正整整齊齊地疊在他的衣櫃裡。

偉鳴幫張璐撥弄被海風吹亂的頭髮,雖然只是被一個影像接觸,但她彷彿能切身感受到頭髮被整理的觸感。

有時候,張璐幾乎要相信,她真的肩並肩、和偉鳴坐在海灘上,欣賞眼前的一輪落日與晚霞。她挽起他無名指上戴着結婚戒指的手,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快六點了。一些人在他們面前走過,多半是父母帶着孩子。

“怎麼了?”偉鳴發現今天的張璐魂不守舍。

“沒事。手錶很好看。”

“你在稱讚自己嗎?”

張璐當然記得這隻手錶是她去年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們從來不慶祝情人節,只慶祝生日,因為情人節是資本主義促進消費的節日,他們不願踩進消費社會的圈套。對此他們早有共識。而這隻手錶,黑色皮帶,白色錶面,戴在手上,配上這件海軍藍格紋襯衫,很斯文的搭配。她喜歡這樣的他。

她有好幾次快要“出戲”,被群眾和面前無法觸碰的偉鳴,活生生地從當下的相處中拉扯出來。但只要凝望他略顯黝黑的皮膚,熟悉的穿着,以及那雙憂鬱的小眼睛,她就不自覺地,捲入如柯達菲林的溫暖甜蜜色調中,徹底融化。

柯達菲林是她多年文青生涯裡鍾愛的牌子。結婚前的熱戀期,每次一起旅行,張璐總會帶上她的Canon AE-1。偉鳴是她專屬的模特兒,霸佔了她一大部分的菲林,剩下的小部分,留給使她感動的沿路景色。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很少再攜帶相機出門。那是一個緩慢的過程,直到半年前通宵達旦地翻找照片的晚上,她才赫然發現,她絕大部分的照片,都是在結婚之前拍下的。

“你還想要一個孩子嗎?”看着海邊堆沙的小孩,偉鳴突然問道。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張璐愣了很久。眼前是一些活潑可愛的孩子,互相追逐嬉戲。她也經歷過那個階段,也想像過像這樣,和偉鳴坐在一旁,眼睛追逐着自己的小孩。她和偉鳴已有一段時間沒討論孩子的問題了,她一直等待着,但從沒想過有一天這個問題會出自一個虛擬影像口中。

就好像,竟然有另一個她深愛的人想跟她生孩子。這個人為她的人生開啟了另一種可能性。

張璐又笑了,她馬上意識到,這個人就是偉鳴。所以他問出這個問題,並不是因為他想要一個孩子,而是他要像多年來的偉鳴一樣,說服她,不要有孩子。

“想。”她望着他,仍有點期待一個不可能得到的回覆。

“我只想要你。”

還是這種逃避式的回答。她受夠了,每次聽到類似的回應,她都想捏着他的脖子,讓他把她想聽到的句子完整地吐出來:我 只 想 要 和 你 生 孩 子。

他們沉默地待到繁星佔據夜空。

一切已然過去,她已經不可能和他生小孩了。張璐莫名哀傷起來,她彷彿看見虛擬和現實之間清晰的界線,宛如掛起一顆太陽的白畫和鑲滿了繁星的黑夜之間的界線。

張璐摘下VR眼鏡。

偉鳴開始翻找並重讀他曾經的枕邊書《時間簡史》,研究穿越隱秘黑洞的魔法。張璐在廚房撞破了他的個人讀書會。他坐在冰箱前,一邊吃冷藏蛋糕,一邊就着冰箱橘黃的光,翻閱霍金的《時間簡史》。當張璐打開廚房門,就像闖入了偉鳴的小宇宙,把他嚇得連書都掉到地上。那是被他多年來翻得甚為殘破的書,有幾頁已脫線散失。她不用看就知道,偉鳴一定在閱讀他最愛的、解釋“時間箭頭”的一章。根據熱力學定律,系統的亂度增大決定了時間箭頭。所以宇宙間的一切,都趨向於解體。她記得他反覆提到這令他着迷的觀點。

“你怎麼了?”張璐忍不住問。他有時會作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張璐不明白、也從未深究背後原因。

“我……突然想重讀這本書。”

張璐累了,一整天的辛勞後,她又碰上他那些令人難以理解的行為。她關上廚房門。

放下VR眼鏡後,她提早離開“綠盒子”,回家梳洗休息。

偉鳴日記

2039-2-12

你還記得嗎?我們兩個的故事,是從《時間簡史》開始的。

剛進職場的我,從學校下班後,在一家獨立書店中遇上你。當時的我,之所以喜歡在這家書店逗留,完全是被它的“獨立”精神所吸引。每次走進書店,我就能馬上沉醉於它的lo-fi音樂中,在芸芸經典的爵士樂曲中,我最愛的,是Chet Baker的“Blue Room”,而這家店總會重覆播放。在那樣的環境下,我可以暫時忘掉時間,感受宇宙的粗糙與神秘。另外,店裡慵懶的玳瑁貓,也正合我的心意。坐在狹小的店裡讀書和玩貓,是當時的我享受孤獨的方式。

然後你闖進來,打破我生活中的微妙平衡。

我們看上了同一本書,但店裡只有一本。這本《時間簡史》,我早已拜讀過,不過家裡沒有,想買一本收藏。我看得出你比我更想得到這本書。雖然我也算是半個霍金迷,但我注意到,兩分鐘前,你在書店內翻閱香港作家董啟章的《時間繁史》,讀得津津有味,我猜想是文學把你領到科學面前。我把這本霍金的經典著作讓給你,沒想到幾年後,我又看見這本書,而且就在我們家裡,你把它連同各種衣物、高跟鞋、化妝品、DVD、鋼琴一起,運到我們家裡。那是命運對我們開的玩笑,我們相識的那一天是三月十四日,霍金的忌日,愛因斯坦的生日,還是國際圓周率日。我和這本書,就像我和現在的你一樣,走了一個圓,又聚在一起。

那天早上,張璐坐在廚房洗衣機前的地板上,一邊閱讀一本關於“斷捨離”的書籍,一邊戴上耳機,沉醉在舒伯特的世界中。想起來也挺可笑,自從婚後搬進公屋,她幾乎沒有像現在這樣靜下心來,欣賞音樂。

她抬頭,凝望洗衣機內轉動的滾筒。它像一個宇宙,時刻運轉的宇宙,一些紙碎如星塵般分布在宇宙各處。一如既往,偉鳴忘記在把衣服放進滾筒前,清理掉口袋中的紙巾和購物單據。她終於明白,那就是他的人生,一塌糊塗的“lo-fi人生”。更糟糕的是,還有一隻撕開了的安全套包裝,也隨着他的衣服,在滾筒中翻滾,奏成史上最可怕的lo-fi音樂。

張璐心想,他們已經很久沒做愛了,而那隻安全套包裝在她面前不斷滾動,那隻他從沒在和她做愛時用過的牌子。偉鳴赤身裸體、充滿獸性的模樣在她腦海中縈繞不散,甚至趕走了她的舒伯特。她一直以為,他的人生儘管再混亂,對她,至少是忠誠的。

不可能,那是一個系統錯誤,是bug,這個安全套必然是影像設計師錯誤地放進去的。

張璐憤怒地摘下VR眼鏡,衝出“綠盒子”,登上七樓,闖入頭髮稀少職員的辦公室。

“為甚麼他的衣服裏會有一個安全套包裝?你們建模太疏忽了,不然就是人工智能出了差錯。”張璐質問。

“請你稍安勿躁,”職員略顯緊張,“我們的空間模型和人工智能都經過反覆測試檢驗,從未出現過問題……”

“但你們的設定很明顯和事實不符啊!這安全套怎麼解釋?他不可能對我不忠,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他是天底下最忠誠的男人!”張璐有點失控。

“沒錯,他以前對你絕對忠誠,至少直到他離世時,可能從未出過軌,甚至從未有過這種念頭。”職員謹慎而盡量冷靜、理性地向張璐解釋。

“不過,你如何保證他永遠不會?”職員補充。

“他不是那種人。”

“只有時間可以讓你看清一個人。另一方面,這也證明了我們人工智能的成功,它是會和你一起成長和演變的。”職員露出自豪的笑容,卻又突然意會到現在擺出這個表情並不合適。

“你確定你們是用我給你們的資料來給人工智能學習?”

“如果不是你早就發現了,你甚至不會讓他踏進家門。”職員斬釘截鐵地說。

儘管半年前在整理偉鳴的遺物時,張璐已讀過一遍他的日記和各種資料,這一次,她還是向職員把資料要回來,一個人端回家再檢閱了一遍,試圖從中尋找蛛絲馬跡。但資料中沒有一點可疑之處,至少偉鳴當初沒有把出軌的證據記錄下來。也許,真如她所知,在偉鳴死前,他並沒有任何出軌的念頭。這更讓她覺得,“後來”的偉鳴會對她不忠,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她忽然想起那本殘破的《時間簡史》,為甚麼在她整理出來的大量關於偉鳴的資料和書籍中,卻沒有發現那本如定情信物一般的《時間簡史》?若然他真的如日記所描述般,非常珍惜那本書,為何她找遍家中每個角落,依然找不到?

張璐一夜未眠,在辦公室度過了半夢半醒的早上後,她把握午休時段,截了一輛計程車,回到“綠盒子”。

偉鳴不發一語,像無數稀鬆平常的日子,把晾乾的衣服收好。他對她、對自己都毫無怨言,只安靜地拿出牛皮膠紙,彎下腰,在他們的床上,一件接一件地把滿佈在衣服上的紙碎黏走。對偉鳴而言,黏走衣服上的紙碎彷彿是整個洗衣工序的一部分。他先把它們蹂躪一番,再替它們整理乾淨,那是他的生活方式。

張璐從客廳中望過去,陽光從窗外透進睡房,他彎下腰的背影,在她腦海中徘徊不去。那一刻,她終於明白,偉鳴要成為那個製造混亂,然後重建秩序的人。他享受重建的過程,因此他先破壞秩序。

“拜拜。”她站在大門前,輕輕地說。

“你去哪裡?”他回頭。

張璐笑了笑,轉身離開。

偉鳴日記

2040-3-14

我們已相識六年了,這種週年紀念日,又提醒我們時間的存在與殘酷。人是否不可能逃離衰老的魔掌?當我看見洋溢着青春、非常活潑的學生,我總會感嘆歲月並不饒人。我的人生順遂,卻很平淡,像你所鍾愛的舒伯特音樂一樣,是一首優美而舒服的古典樂。但這樣的人生是無趣的,沒有苦難的刮痕,沒有不完美的遺憾。

今天午後,烏雲密佈,我故意不帶雨傘出門,到快餐店吃下午茶。我以自己乾爽的身體為賭注,賭一個小時內不下雨。一小時後,我洋洋得意地回到學校,卻又突然替自己的處境感到悲哀。拿不拿雨傘出門,已經是我敢作出的最大賭博了。這樣的人生,一次就夠了,我不要再來一趟。看着教室內的青春少艾,我不禁幻想,如果能回到十年前,讓我再活一次,該有多好啊!我也可以嘗試用另一種方式,以更有趣的個性和經歷,與你相遇。

你覺得呢?你也會期待這樣的重遇吧。

張璐把一疊豪宅示範單位的照片,按在職員的辦公桌上。

“你們有沒有類似這樣的設計?沒有的話幫我弄一個。”

“要搬家了?”職員故作幽默。

“然後重設你們該死的人工智能。”

“沒問題啊,我們剛好有個現成的豪宅模型,你下個月就可以搬進去。”

“和你老公一起。”職員補充。

張璐認為,偉鳴的不忠來源於他對生活的不滿足。為了賺錢買房子,他們節衣縮食,不能花錢去旅行,連孩子都不敢生、不敢養。當他看見自己人生的可能性逐漸縮小,才想要往外透透氣。這還不簡單嗎?給他住進豪宅就解決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為節省開支,從第二個月開始,張璐打算只租一個大型“綠盒子”,不要甚麼海灘了,一個工業風、裝潢豪華,附大陽台、大浴缸、落地窗,一覽無遺的海景豪宅已綽綽有餘。他們準備為之努力數十年的夢想之家,現在唾手可得。他們以後還可以去旅行,甚至辭掉工作,待在一起日夜相對也沒問題。如此一來,偉鳴就不會有別的心思了。

第二個月的第一天清晨,張璐在上班前趕赴“片場”,急不及待地戴上VR眼鏡,打算給偉鳴一個驚喜。

她愉快地在這個一千五百呎的單位中轉了一圈,然後躺到床上,晨光透過一整片落地玻璃窗,緩緩地灑在她的臉上。她感覺自己在度假,剛剛入住了海邊酒店的豪華套房。從今以後,他們兩人的生活,每天都像度假。

當偉鳴按下門鈴,張璐再一次連跑帶跳地打開大門,望見偉鳴驚訝的神情。

“怎麼樣?喜歡嗎?”張璐期待看到偉鳴夢想成真的表情。

偉鳴入屋循視了一遍,對寬敞的空間、全新的豪華家具、有品味的裝飾嘖嘖稱奇。他當然是興奮的,張璐可以從他臉上輕易看出。但他看起來似乎期待更多,他穿過飯廳與客廳,穿過大大小小的睡房,他在尋找某些東西。

“在找甚麼嗎?”張璐扶着睡房門廊,以對待一個淘氣小孩的目光投向他。

“你的鋼琴有搬過來嗎?”

“我都不怎麼彈了,倒不如留點空間,放一些你喜歡的音響啊、健身器材之類吧。”

“這裡多的是空間啊。”

“以後再說吧,我們現在有的是時間。”張璐走過去,像安慰小孩般,用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當張璐掛着濕漉漉的頭髮、穿着睡衣,從玫瑰浴中走出來時,偉鳴正在用七十吋的弧形電視看他最愛的電影《銀翼殺手》。偉鳴喜歡電影中精緻的頹廢與末日氛圍,喜歡片頭的眼睛大特寫,還有被他背得爛熟的生化人名言:

“我曾見過人類難以置信的事情─戰艦在獵戶座的肩旁熊熊燃燒。萬丈光芒在天國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爍。所有這些時刻終將消逝於時間中,像雨中的淚水……”

那場電影之後,偉鳴撲向張璐。在他眼中,她是那團熊熊燃燒的烈火,是閃爍的光芒。

他很久沒有如此熾熱地撲向張璐,她記不起他們上一次的親密行為要追溯到多久以前。或許他為她的這份驚喜大受感動,或許他的身體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感填滿了,他像一隻充實的氣球,也想將幸福的空氣注滿她的身體。於是,他滿懷着激情地用他濕潤的舌頭支開她的嘴唇,柔軟的沙發成了他們纏綿的宮殿。

張璐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既熟悉,又陌生。

當她凝望他充滿渴望的眼神,這雙由728張照片、320頁日記、一疊靜物素描、2GB手機通訊記錄,以及35年人生,計算、模擬而成的渴望的眼神,她濕了。這一刻,她願意用死亡換取他的高潮。

他硬了,一個影像進入了她的身體。她可以感覺到和他身體的結合,他們終於再次結合在一起。她把他抱得很緊,想要把他吞下去。

“我想要你,只想要你……”他的叫喊像嘈雜粗糙的lo-fi音樂,那是張璐第一次真正享受lo-fi音樂。

和“他”做愛給了她早已遺忘的快感。同時,她從與“他”的交合中,完成了對偉鳴的報復。

她笑了,她的偉鳴終於回到她身邊。

從此以後,張璐再也捨不得放下VR眼鏡,和偉鳴相處的每個三小時,感覺都比夾在中間的三十分鐘休息時間還要短。她急不及待要回到偉鳴身邊,和他一起做飯、看電視、聽歌、浸浴、做愛、睡覺,不,不能睡覺,用那三小時來睡覺實在太浪費。她對他們一起生活的每分每秒都格外珍惜。

隨着一個月接一個月的續租,張璐的經濟壓力也越來越大。雖然她每月的開支並不高,但每月額外增加的五萬元,加上給老父母的家用,僅憑一名資歷尚淺的公務員的微薄收入,顯然是入不敷支。可隨着時間推移,她在“綠盒子”裡和偉鳴見面的時間卻愈來愈少。很多時候,他都不在家,除了工作外,約朋友吃飯、獨個兒去書店、看電影,總有不同理由。對於頻繁地獨守空房,張璐也忐忑不安。她不明白他為何總是往外跑,這裡有無敵海景,有最舒適的環境,還有她,他還有必要一整天待在外頭嗎?

某夜,偉鳴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家洗澡。張璐忽發奇想,打算查看他的手機。她滿房子找,找遍了各個廳房,手機仍不見蹤影。儘管房子變大了,他總不可能在洗澡時把手機放在隱蔽的地方吧。此時,偉鳴從浴室走了出來,手握他的手機。張璐恍然,她竟沒想過有這種可能性,因為平常的偉鳴不會把手機帶進浴室。

“你剛才去哪裡?”

“和同事們去踢球。”

“嗯。”張璐假裝不在意,繼續看綜藝節目。

張璐在“綠盒子”吃完晚飯,冒着暴雨截車回家。那個夜晚,她滿腦子都是偉鳴的手機。無數小劇場在她腦中上演,一百萬種可能性同時揮發,令她十分難受。她在床上輾轉無眠,起床又檢視了一遍偉鳴手機內的訊息。同樣地,所有的訊息記錄都無可疑,全是和同事、朋友之間平凡的對話,嚴肅而不帶熱情。那“他”為甚麼一反常態,連洗澡都帶上手機?她突然想起上一個版本的偉鳴,那隻安全套包裝,也是在毫無先兆下闖入了她的視線。

凌晨三點,暴雨依舊,張璐換了衣服,電召一輛計程車,回到她的“綠盒子”。

偉鳴的鼻鼾十分均勻,也許因為下班後有運動,這天他睡得很好。張璐心生嫉妒,他怎麼可以無憂無慮,睡得這麼甜?而她卻要迎接紛至沓來的可怕猜測。她放輕腳步,走到床頭櫃旁,拿起他的手機。

數小時後,張璐又出現在禿頭職員的辦公室。

“你們一定是把甚麼錯誤的基因放進了你們的人工智能,不然他怎麼可能老是出軌?沒有道理啊!”張璐環顧四周,銀白色的環境令她打了一個冷顫。

“你們這家冰冷的公司,只會製造沒有感情的人工智能。”

“不,我們確實花了很多心血,為你量身訂造這個人工智能。”

“他以前絕不會一直往外跑,也不會用手機和別的女人調情。”

“對於他來說,離開家門後,他的生活仍在繼續。而對於用家而言,你只能擁有特定的空間,你無法像他一樣,在那個家以外繼續生活。這是人類用家和人工智能的差別,也是我們一直想克服的技術問題。很遺憾,我們還沒找到解決方法。”

“偉鳴死前,我根本沒必要管他在外面做甚麼,因為我相信,他不可能對我不忠。”

“你確定?你真的了解他的想法嗎?”

“你是在怪我?我告訴你,他的日記和手機訊息,我幾乎可以背出來。”

一氣之下,張璐終止了租借。她擔心即使再重置,那個該死的人工智能依然會離她而去。這其中,一定有些要糾正的錯誤。

傍晚七點,她回到空無一人的公屋。強烈的寂寞感一如從窗外襲來的海風,斷斷續續地找上她,並將她一把攫住,捏死她的呼吸。

她喝光了最後一滴紅酒,天色也完全昏暗下來。

十一

兩年後,妹妹決定搬到路環,和張璐一起住。

張璐心想,她的單位本來就很小,兩個女人住,太勉強了,於是決定把多餘的家具和物品清理掉,騰出一點空間。當她走到鋼琴前,望着至少有四至五年沒有打開過的琴蓋,以及厚厚的一層灰塵,愧疚感油然而生。別說偉鳴的lo-fi音樂了,連她曾經鍾愛的舒伯特和其它古典音樂,她都早早拋諸腦後了。

她坐下來,拍掉琴蓋上的灰塵,小心翼翼地掀開琴蓋。兩本書赫然出現在琴鍵上,把她嚇了一跳。一本是殘破的《時間簡史》,另外還有一本薄薄的日記。所有關於偉鳴的回憶,隨着那本《時間簡史》的封面,一下子又湧了回來。這個瘋子,家裡不缺書架,他怎麼會把自己最喜歡的書,胡亂地放在一座鋼琴內?

當晚,張璐扭開床頭燈,躺在床上,準備閱讀那本隱藏日記。她猶豫了一會,不敢打開它,因為它就像一個潘多拉魔盒,很可能藏有他對她不忠的證據。但是,一想到這將揭露他一直向她埋藏起來的一面,她便鼓起勇氣,打開這個充滿誘惑的“魔盒”。

偉鳴日記

2040-8-25

今天,暑假的尾聲,我總算趁你在外工作時,翻箱倒櫃,偷偷地把你多年前的個人物品,一件一件地找出來。你戴過的項鍊、畫過的水彩、彈過的琴譜、讀過的小說(當然有你每次談起都眉飛色舞的《時間繁史》)……還有我手機內我們的對話紀錄,我盡量完整地把“最好的你”放在三個紙皮箱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送到從網上找到的虛擬實境公司。雖然整件事看起來很傻,但萬一這真不是一家詐騙公司,它們至少提供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回到過去,嘗試和你重新開始。

他們告訴我,再等半年,我就可以在他們構建的虛擬實境中,和當年的你重遇。我的心情既興奮又忐忑,相當複雜,一方面為了再一次戀愛,為了重拾我的青春而萬分期待,另一方面,卻隱隱地覺得自己將要背叛你。實際上,我思考了很久才決定走出這一步,這不算是背叛吧,我愛的依然是你,而“她”只不過是在另一個時空的你。況且,“她”只是一個人工智能,根本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麼想,我就有了勇氣。這只不過是屬於我個人的一場私密的冒險而已。

2041-3-14

實在難以想像,就在一小時前,我才體驗了回到過去的感覺。那場景,那書店,和我千萬次回想中的模樣,竟如此脗合。那奇妙的感覺,很難形容,就像一個你肯定它真實發生過的夢。記憶中的你,竟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面前。七年前的你,很年輕,留着一綹秀麗的長髮,在書店內翻閱一本書。你仍充滿着生命力,充滿着對知識、對藝術的渴望。我再一次把那本《時間簡史》讓給你,看見你掛着滿足的微笑離開,我真想一直追出去。

回家後,我一直回味剛剛發生的一切,以至總是心不在焉。我的身體存在於我們的路環小窩中,但我的心卻留在七年前的書店裡。那個“綠盒子”實在太棒了,我像重新開始戀愛,與仍在追逐演員夢的你,再一次墮入愛河。我真想你能看到我們重遇的那一刻,你一定會和我一樣,奮不顧身地尋回自己的青春。

偶爾,我仍會為這種“背叛”而產生的罪惡感所困擾。我決定,終有一天,我會坦白告訴你所有事情,我想,你會原諒我的。但我始終沒有勇氣,因此,我把這本日記藏在你曾經非常疼愛的鋼琴內。如果某一天,你重拾興致,再一次掀開鋼琴,彈奏你喜歡的舒伯特,你就會發現它,然後明白這一切,也會理解我的“背叛”。

十二

週三傍晚,夕陽在萬里無雲的晴空中顯得尤其清晰。張璐下班後,決定走入不見天日的“綠盒子”。

“甚麼時候建立的?”當職員聽到她要找一個名叫“張璐”的人工智能模組時,大感詫異,這是一個奇怪的要求。他打開檔案夾,準備翻找。

“2041年3月第一次使用。”

不消一會,職員便找到“張璐”的檔案。

“大型‘綠盒子’能不能只租三小時?我只想在黑沙海灘的模擬場景中見她一面。”

職員一臉狐疑。

“你確定現在她會在那裡嗎?”

“我,就是她,怎麼會不確定?”

事隔兩年,張璐又一次戴起VR眼鏡。

夕陽西下,晚霞倒映在海面上。由於天色漸沉,沙灘上人很少。她沿着岸邊漫步,視線找尋着七年前的自己。

“她”穿着純白T恤和牛仔短褲,頭上戴着一頂淺粉紅色的鴨舌帽,一個人坐在沙灘上看書。張璐一眼便認出了“她”。

張璐不知道走過去和“她”打一聲招呼,會有甚麼感覺。她決定不打擾“她”,她很了解,過去的她,也不喜歡在這種時刻受人打擾。

看見被偉鳴深愛着的“她”,張璐滿足了。“她”的確是一個被青春注滿了整個身體的人,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子。

張璐轉身,沿着岸邊繼續走。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獨自在海灘上散步。她很羨慕仍是自由身演員的“她”,每逢星期三的傍晚,都能騰出時間來散心。

被海浪反覆拍打,張璐突然覺得,家就像一個海,大部分時間只是個帶點神話性的概念,神秘而難以理解。每逢碰觸它的邊緣,海浪先是熱情擁抱,又似要帶走身體裡的一點什麼。

海是易碎的,人何嘗不是?

她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吶喊,“她”似乎看見了她,正在向她呼喊。正當張璐準備回頭和“她”打招呼時,突然打消了這個念頭。

別傻了,“她”不是在叫我。年青時的我,每次離開沙灘前,不是都會向大海大喊一聲嗎?

“她”在呼喊的,是未來。

原載於2022年12月第83期《澳門筆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