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木框玻璃箱子高與腰齊,在未載滿麵包西餅時,淨重也接近四十公斤。精瘦的父親在迎向生活壓力下練來了硬腰板和負重力,以一條坤甸木頭擔杆挑起貨箱沿街行進。那年代的流動小販絕大多數是肩挑叫賣,也有少數以頭頂着,如賣噹噹糖;肩托着是賣衣裳竹和布匹;賣熟食鯪魚球的手提鐵桶;賣雪條的挽個大冰壺;賣糖炒栗子的單手抱住木桶;泉記喳(口十窄)、超記雪糕用上手推車,為當時的極少數。我爸挑着箱子到達某一地點,找個方便之處停下,坐在自携的小凳子上,一邊等待顧客一邊記帳,或掏出報紙閱讀。很早我爸便捨得從緊絀的家用中挪錢訂閱香港《商報》,一九五八年《澳門日報》創刊後才改看本地報章。

我爸原名杏侃,出身後為自勵改名自強。兩個玻璃箱的外面分別用紅漆工整地寫上大大的“自強麵飽”,其下分行寫上“代理嘉蘭、和隆、中國麵飽西餅”。每年春節休息幾天後,他便為箱子的木框、抽屜髹兩遍光油,再為褪了色的字上新漆。生涯依然,光潔依然。

一九五七年,中區水果小販鍾錦泉因朋友欠債被連累,無辜被惡人痛打致傷,報警又不得受理。為加強小販行友互助合作保護權益,在澳門工會聯合總會指導下,鍾錦泉牽頭創立澳門市販互助會,澳門婦女聯合會借出在近西街(現更名為美麗街)的會址作為小販們籌備建會的辦事處。我爸稍後成為互助會理事。自我懂事起,便見爸每天晚飯小睡後到工會去,直至夜深始回。凌晨五點半,爸便得起來把擔子挑到水坑尾街停在行人路上,到麵包店取貨裝櫃。他渴睡過了時,我們兄妹其中一人便得尾隨當助手。這個時辰街上亮着稀疏的路燈,曲折的小街巷暗影重重,同時出沒的只有為人家清糞的夜香婦。

麵包是葡風東漸的東西,在西方國家它是主食,一團麵粉以不同配料能造成逾千種口味,價錢廉宜,進食方便,也成為澳門華人普遍的早餐、下午茶。出爐麵包的味香與飯香是天下第一香,令仍思枕蓆的我精神一振,後來讀到張愛玲形容麵包出爐時拉起了嗅覺的警報,最是心領神會。很早小城便有法例保障麵包製作的衛生:麵包廠的牆壁須髹漆或刷灰水,地面須平密;存貯麵粉之處須十分潔淨;麵粉須篩過,排去雜質;所用配料須濾淨,還必須用山水及海鹽,倘有違反任何一項“必須”,會遭罰款五至二十元。我不知道實際執行得如何,也無從知道是否所有麵包用上了山水,但一團無味的濕麵粉經爐火烘焙後瀰散出的香氣充滿了質感。

爸從嘉蘭等店舖的工場一趟趟把出爐麵包捧到玻璃箱前,小助手快速把包排放在櫃子裏,務必把所有麵包剛好塞滿,不得擠壓變形。早起趕時間的人都是肝火旺,混在麵包擔子中是一個白粥檔,小販婆婆照應着小販們的叫喚,為各人捧上粥水濃稠、米香融渾的銀杏腐竹白米粥,讓連水也未喝夠的小販們滋潤喉吻腸肚。小販們喜歡無話找話,以互相打趣戲謔為樂,用笑聲開始一天的勞頓。撿一個溫熱的猪仔包塞進嘴是小助手的福利,在咬嚼中天光漸開,得在天色明豁之前也將客戶的訂貨包裝好由專人送去。這專人是我爺爺,自他失明後由我哥頂上。唸初中的他把長方形鐵箱掛在單肩上,當送貨完畢,每走一步空箱子在腿的撞擊下嘭嘭作聲,就像一位朝氣勃發的俊秀少年在敲響大鼓前進。

我哥有事時得由我與妹補替,二人共挽一個籐籃子,按響了荷蘭園、啤利喇街、雅廉訪馬路、美副將馬路小別墅的電鈴。高牆內的狗兒機敏,一聞響動便狂吠,女傭急忙門開一綫接過麵包,吠聲卻引起在街上遊蕩的狗兒叫囂,奔突到我們跟前。我們便站定或徐步移動,表達了足夠的善意,狗兒才垂着舌頭嗬嗬嗬地掉頭離開。歸程,看得見天上貼着薄至透明的月痕;看得見看伸到院牆外叢叢簇簇的七姐妹花,聞得到從重瓣中飄散的芳香;水銀燈下時會跌落一片黑油油的水甲由。我們還來得及上學的。另一邊,我媽從麵包店裏買回昨天剩下的麵包,用籮子搬回家去,以五分錢一個賣出,坊眾會適時上門來。假如那天有奶油包椰絲包之類,一傳開,來買的人便多,爺爺把大半身高的小木門關上,把人擋在屋外,一隻隻攥着硬幣的手在門頭上舉起伸進來。

賣不完的麵包中挑一些到麵包店的爐裏烘脆,又可以賣出,餘下的都由一家人消滅掉。冬天隔夜麵包硬了,放在鍋裏蒸至熱辣辣,拿出來在手中左右倒騰,掰開麵包塗上一小匙已凝固成白脂的豬油,油立即融化,灑上些少白糖,滋味沒有多少虧欠。這當然是帶着沒能吃得上牛油芝士花生醬的一種自安滿足心態。長條狀、灑上椰絲、開邊夾上一行雪白奶油的甜麵包,蒸熱後竟是一絕,融化了的奶油滲進包裏,吃出一種昇華了的香甜。吃不完的隔夜麵包,爺爺自有法子不浪費,煮成糖水後,不三不四的一團團,詩意地形容像撕碎的雲,軟糊糊地黏在一起,能不吃便不吃;倘若煮成鹹的代替正餐飯食,只好勉強嚥下一碗,餓了再打算。儘管葡式甜品中也有麵包布丁,以蛋奶焦糖等精緻烤焙了,也無法引起我的食慾。冷硬的隔夜麵包可以多咀嚼兩下嚥進肚裏,但發了水的,是什麼東西呢?

我爸的一擔小買賣,在家中人口全盛時期養起了十二口人。個高個矮的孩子們都在上小學讀書呢。那時一個學期的學費是十六元、十八元、二十元,新學期開始,父母就向銀會標會,取出一筆錢為孩子們一起繳付。二十元學費交不出時便不是區區之數,有些同學須分兩三期才繳清,也有實在交不起的中途退學。銀會是銀行業務尚未發達年代的民間儲蓄借貸組織,由彼此信任的坊眾、朋友組成,會員向會頭按時供款,某人急需時可以多付點利息“標會”挪用。記憶中我們八個孩子都沒有向學校申請過減免學費,我爸深明子弟學校的經營也很吃力。

小買賣的收入算是比在小店舖裏打工好一些。現在記起我爸的人都說強叔和氣、好人。是的,他的談吐、書寫能力透露出曾在鄉間認真讀過幾年書塾的訊息,他甚至“文青”過。小小的賒借是平常事,有人會向雜貨店賒米賒油,來買麵包西餅的常客中,有些要求記帳,到某個數目時一次付清。也有極少數賴帳的,看來亦是逼不得已。其中一位土生葡人不想賴帳,他抱着一件“飛機恤”(夾克)來到擔子前向我爸表示歉意,這一陣手頭不方便,結不了帳,若這件衣服你合意,就拿去吧。我爸無奈地說聲好,收下了。一位在東望洋區學校唸書的中學生不知什麼緣故也交不出欠款,遞上從家裏拿來的一瓶星加坡藥廠製造的紅花油,希望以此了結帳目。這個漂亮的藥油瓶子存放至今,現在的紅花油裝潢哪及得上昔時精美。

像我們這等人家,過得怎麼樣是沒有秘密的,所以來借的只是僅有。一位雀園裏的小販,本是賣雪糕的,老了在家裏歇着,隔三四天上門向我爸借錢,只借三元兩塊甚至五角。我爸拉開麵包櫃的小抽屜拿錢給他;過兩三天他便來還錢;再過兩天又來借。如是者好一段日子。我們不清楚他過的是什麼日子,猜他精神上有點毛病,我爸也沒有說什麼。總之上門求借,所借的雖是小錢,自尊者都覺難堪。要是人不求你,你不靠人,無賒無借便是半個神仙的生活,但這種相處也有人情在流淌的。我們稱呼雀園街市蔬菜檔的一對夫婦作姨公姨婆,叫得親親熱熱。姨公是保險公司職員,一年到晚西裝不離身,他有時路過上門跟我爸聊幾句新聞時事。姨公夫婦住在松山山腰賽車跑道上的白頭墳場裏,這兒是寄寓澳門的印度拜火教徒的私人墓地,一般人不得內進。暑假某天,姨公招我們小孩到他家玩。墓園建在山坡上,在濃鬱幽深樹蔭下十多個石棺分層排列,百年風雨,青苔在花崗岩墓塚上生生滅滅,層積成點點蒼黑。姨公的家就在石棺墓塚旁不遠。好多年每到過年前幾天,姨婆提着大白菜、臘腸、臘肉來送給爺爺。在沒有雪櫃時,房頂下是最好的收納空間,把臘味一一掛到屋子的檁子上,風乾幾天滋味更好。天光從玻璃天窗透射下,投到肥潤的棗紅色臘味上,泛着細濛濛油光。此時我媽開油鍋炸花生饀甜角仔、猪油蛋散、脆糖環,分別裝滿三個罐子,又蒸上了糯米年糕;接着換上我爸新寫的揮春。映眼吉紅,又呼吸着甜香油氣,一屋子都豐腴起來。

(原刊於《澳門日報》鏡海版,2022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