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vin喜歡看店主煮咖啡。經由雙手一步一步煮出來的咖啡。

店主的心水是日本Hario手沖細嘴壺,注水的時候可以拉出一道順滑而輕微帶弧度的優雅水柱,相應只會發出一種極為細微的聲響,把短暫的專注具象地呈現。換作其他手沖壺,無法重現這種弧度和聲音。如果注水的聲響太大,他會龜毛地認定眼前的畫面出了決定性的差錯。

道具當然是關鍵,因為品嚐的從來都是過程,舌尖的感受只是最後的戰利品。店家一般都喜歡型號V60的不銹鋼壺,外號“小雲朵”的壺,壺身一輪又一輪圓環,光線沿著壺身的波道,圓潤溫厚地往下滑動。器具之美。Kavin幾乎有種興奮的震顫。

現代城市沒有不是被設計出來的物品和風景,從前他去香港一個談創意的講座,一位著名的作家就尖銳地對一眾年輕人狠狠地說,你們以為城市中有哪一個角落沒有被人刻意設計過?單是一個雜誌架的存在,有多少個細節、材質、尺寸規格和視覺動線的人為介入,在哪一寸城市風景中,人們不是被“控制和擺佈”?

當時Kavin才二十出頭,剛剛從設計系畢業,對“創意改變世界”的信念抱持躍躍欲試的熱誠。在觀眾席間,他如坐針氈,感受亢奮與被冒犯,羞恥與愧疚相互衝撞,想要獻身服務世界的謙卑和直衝天際的權力慾,在大腦內分裂又再交織。

─即使身陷“操縱”與“被擺佈”的險境,難道人的生活就沒有因著創意而一步一步走向更美好的新世界嗎?要是沒有,人還為何設計?甚至為何存在、為何營營役役地活著?

手又習慣性地潛到背包暗格藏著的煙盒子和打火機,雖然下定決心戒煙以來,七個月間他再沒有抽過一口,可算是意志力驚人,卻還是一直留起一兩根最後的稻草,作為後備的鎮靜劑,或慰安品。

戒了一種癮卻又投入另一種,是或不是。

那麼說來黑咖啡與設計師之間,有些似有若無的呼應。“黑色是屬於設計師的顏色,屬於無限可能性的顏色”,最起碼前輩們都這樣認定。近年這一杯手沖單品咖啡,承載無數年輕人無盡的情感投射和腦補的意義,以致於單品咖啡店在城市的暗角、舊區一些苟延殘喘的區段,如雨後春荀一樣冒出一間又一間,手沖啡持續創造出一波又一波熱潮,甚至成為商業雜誌追蹤的對象。

他自己就翻過那期雜誌,老闆也是受訪者,在專題中向記者提到沖咖啡是禪修。Kavin飲咖啡終究不過為了觀賞過程,這算不算是消費他人修成的正果?

別人沖咖啡都沖到要成佛了,他今日卻第二次想到煙。

“如果我問你有沒有煙灰缸⋯⋯會有嗎?”

老闆指著張貼在店內的禁煙貼紙,衛生局發給所有店舖的一式一樣的貼紙。

“算了,只是隨口問問。”

Kavin想著設計那張貼紙的設計師朋友,有時也會抽一兩口。而從不抽煙的那些同學,卻可能畢生都不會踫上要做甚麼室內禁煙貼紙設計的機會。

“不是在戒?”

“確實是。”

老闆點頭。“別放棄。”

被二十出頭的小子說教了。Kavin不以為意,問:“其實你有沒有抽過?一次半次?”

對方搖頭。“中學放學後被同學夾著,不抽不放人。想打人啊,但我趕著要去練車。”

“那麼,最後打人了嗎?還是抽了?”

“『食』了。”

“還是抽了嗎?”

“不。我把那支煙直接食了。用牙齒咬開慢慢咀嚼然後吞進胃裡。”

“⋯⋯直接食是甚麼味道?”

“煙還能有別的味道嗎?”

“真妒忌。”

“妒忌?甚麼?”

Kavin不予回應。

堅定。妒忌阿征的堅定,與適度的偏執甚至瘋狂。或許最嫉妒的還是他的年紀。年輕就決志又堅定的,幾乎無堅不摧。這種人最是惹人生厭,因為無法仿效。看他沖咖啡,才醒覺成名不必趁早,但創業肯定要。即使只是一個小小的空間,做一點點微不足道卻真正喜歡的事。

真正喜歡的事⋯⋯他難道不是曾經自問過了,所以才做著現在的工作嗎?

“煙是在公司會議室學會抽的。”

阿征一邊擦拭吧枱枱面一邊專注地聽著。

“以前人人都抽,不抽就只能吸二手煙。就像車和Apple的產品,二手的永遠不如一手,連煙都一樣。”但Kavin心中浮起的卻是會議室地氈的氣味,那張地氈自他入職以來就從沒有替換過,被各人的鞋底磨到透磨到薄,一直吸入他們的三手煙和因疲倦而散發的賀爾蒙,然後繼續在每周例會時把承載不了的惡臭蒸騰而出。

阿征似懂非懂地點頭,繼續處理下一張單子。

戒煙之後卻發現空出了那麼多時間,怎麼可能?時間源源不絕地留白下來,多到茫然手震,不知該做些甚麼打發自己。

近來每日早晨,Kavin改而躲在公司茶水間沖單品咖啡,學著感受阿征口中的“禪”的感覺。他自己用的是同品牌霧黑色細口壺,水從壺嘴完美地拉出,落到咖啡濾紙中心的過程務必要均勻而流暢,如果沖泡過程暢順平穩,那天就會感到充滿力量,工作也會順利,無風無浪地準時下班。雖然如此,如果說生活中的儀式感很重要,那麼其實準時下班才是一日之中最好最重要的儀式。

為了生出前所未有的曠世創新版面而加班這種日劇式的熱血場景,終歸只是求學時期對產業一種過度浪漫而無根據的想像。“全都是控制?”他想回到從前去回應那位作家,才沒有這回事,大多時候只不過是“全面的失控”而已。

現實是猛然抬頭一整天的時間跑完,卻只發現有八成時間虛耗在行政步驟、報價、採購,與及處理逐層上級、三文四語的意見回饋,以及在中葡翻譯之間來來往往。完稿的圖圈來圈去,盡是些次要卻嚴重影響版面的問題─要是還未把哪個局長、署長、廳長的各種關係牽涉進去的話。經驗累積下來,有效率要比驚世的靈感重要得多。在學時沒有人跟他們說,他們接觸公文其實會遠遠多於接觸視覺圖像。也沒有人說,投考公職設計員的試卷上,只有很少考題與設計相關。

時間會使意志消磨,脊椎側彎,椎間盤突出啤酒肚漸長,小腿卻越來越瘦弱,身體再不想從已經磨到起毛頭的護脊靠墊上爬起來,他不敢去想髮線的問題。也許有一天他會按捺不住把工作辭掉,四處宣揚要環遊世界然後咬著公職金終日無所事事。

他今日是怎麼了?

啜一口咖啡,確認阿征手藝特有的味道。熟悉又陌生的感受比例剛好,就像走向回憶中的黃昏,卻發現與記憶截然不同的新的細節,以為時光倒流卻無意間走到了另一個新的時空。

店裡連背景音樂都沒有。他一同品嚐著環境帶來的真實的撞擊、震動與回響,器具的相互碰觸,門外停泊的車輛,復古時鐘的秒針持續往前,水滾的上升氣流,人們身體的動靜,客人每個話題之間的情緒波伏,幾乎可以被接收得一清二楚。他上身倚靠著高腳椅的軟皮革靠背,覺得連內臟都一點一點放鬆下來,離下一個約定的時間還有三小時。

難得的假期讓這周的工作多插一個間隙。

如果不做點甚麼的話─只要甚麼都不做,單純地存在著,便覺得時間、機會、才華,都因自己的疲憊而流走。

十四年過去,他為甚麼就這樣留下來了呢?

他在天秤的中央。

另一端卻問他:做得好地地為甚麼要離開公職?

問題的兩端好像都同樣不理性,甚至同樣不感性。

“⋯⋯to choose or not to choose. ”

阿征認真地問他:“是歌名嗎?”阿征最不懂的是音樂,或英文。

“哦⋯⋯不是,隨便說說。”

“還以為是歌。”

“為甚麼以為是歌呢?”

“因為你總像是很會聽音樂。”

“我嗎?”

阿征點頭。“總覺得你甚麼都懂。”

Kavin自以為跟阿征沒有那麼熟絡,還因此一直只叫他老闆。“會嗎?”

阿征還是點頭當作回應,又轉身向鋅盤去洗杯子。

“男人看男人洗杯感覺真奇怪。”

阿征背著他,嘴角還是不禁揚起了一下。

“在家時你洗碗還是女友洗?”

“⋯⋯我洗。”阿征答道。

所以咖啡店最好有點背景音樂,Kavin心想,不然對話之間的空洞與無聊,時間拉長到讓人尷尬。

Kavin看著吧枱上的簡單菜單,木文件夾夾著泛黃的厚紙一張,隨手寫上去的單品咖啡價格。

水龍頭關上,阿征用布逐個杯子擦乾。

“不過分了。上個月。”

Kavin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弄懂“不過,分了”的意思。阿征卻保持著同樣的速度與執著,逐個杯子擦拭然後排列好。

“⋯⋯不想聊沒關係。”此前從沒有過私人的交談,Kavin不禁凝視他。

阿征背著他點頭。

這店怎麼就是不肯隨便播點甚麼罐頭音樂呀?

“真想抽一口。”

“女人真麻煩。”

“還說呢,沖咖啡最容易吸女。”

“做設計師不是嗎?”

“⋯⋯確實是,曾經是。”曾經。覺得自己簡直是年輕有為、時代新銳、世界救星的時代,從前還有熱血與汗水的時候。當時只不過是黃毛小子,怎麼卻覺得自己可以拿下世界呢?

現在卻覺得自己甚麼都不是,甚麼都未曾成為就已經甚麼都不是了。

Kavin把隨身草圖本拿出來,配套Kaweco黃銅繪圖鉛筆,是畢業時同學們一起從德國訂購的紀念筆,筆桿的金屬部份上刻著每個人的創作代號,以紀念大家四年同窗的時光,和對“創造未來”的信念祈許之物。他自己的這支刻上:“加分,2005”。

現在變成了一條尚有餘溫卻紮人的刺。

關於約定的內容,要是再也做不到,要是中途想要放棄呢要是,終於有一天覺得自己其實沒有磨練出相應的才能與實力,要是大家都一展所長了卻只有我留在原地⋯⋯萬一如此,同學啊,我們該如何自處?

我們要怎樣確定現在,“此刻”,是否就是毅然放手,踏上另一條路的“那一刻”?會有甚麼明確的訊號嗎?

他翻開本子,是一版一版散亂的“Thumbnails”,大姆指指甲那麼大的,所有第一個靈感構想的草圖。

第一念。冷氣機滴水宣傳單張、回收利是封推廣、兩次澳門綠化周propaganda、數之不盡的《民政公共總規章》相關宣傳單和平面、網絡廣告。排滿版的是通訊小冊子排版頁,或者為數眾多的,各種各樣畫法的蓮花。全球也許只有這個城市的設計師需要每年孜孜不倦地畫蓮花吧?就因為澳門自比為蓮花,結果這個意象卻相反像咒縛一樣,在圖像上無孔不入,從每年一屆荷花節到各個單位部門的logo,沙龍攝影式的荷花、水彩畫的荷花、矢量幾何感荷花、Q版荷花精靈吉祥物、字體砌出來的荷花、馬賽克的、白的粉紅的紫的、花苞形態的全盛開形態的,荷花、荷花、荷花、他媽的荷花。

設計終究只是服務業的一種,而他卻置身公務員體系,本質上卻是服務業中的服務業。世間充滿各種各樣,打從一開始就不太具有變數的設計項目,還是得有人來完成─

吧?真是這樣的嗎?

再翻一次。

咦?

確實沒有。除了工作以外的“其他”草圖,一張也沒有。不可能⋯⋯這本本子已經用了近兩年,連半個大姆指只屬於他個人的圖都沒有。這可能嗎?突然他有種心悸的感覺,像是揭露了一個比髮線後移、中年懷疑更嚴重的危機。

這是與“我”最緊密的草圖本,但,“我”到底在哪兒?“我”那麼順滑無縫地融和進了⋯⋯到底融進了甚麼?服務?體制?不存在的市場期望?抑或只是巨大的、講求每年度、每季度運轉的時間之輪?

一種震動把他觸電也似的嚇到了。

來電顯示:同事輝記。

“加分,在公司嗎?”

他藉著輝記的聲音把自己的神魂拉回來。

“點可能。你在公司?”輝記從來都鬼魂一樣,該在公司的時候總找不著,人人下班放假的時候又老團在辦公椅上。

“能回來嗎?”

“甚麼事?”

“好小事。”但凡在假日才報告的事都不會是“好小事”。

Kavin啜一口咖啡。其實已經不想再喝。

“製作公司榮哥在珠海找來一台旋轉木馬,問我要不要。咁荀!?我當然說好啊!”輝記每次說得好像搬到自己家客廳一樣,意思其實都是放到他們部門舉辦的活動中,而公司最近的活動只有一個⋯⋯

“放哪兒?”

“旋轉木馬已經運到現場了,你方便回來plug個logo上去?是但有個logo就得,有少少趕⋯⋯”電話另一端相當吵雜,製作工程的作業聲此起彼落,木工師傅想必在敲打金屬之類。兩日後開幕的市集,可不只是“有少少趕”。

“哪有空間放甚麼旋轉木馬?”

Kavin腦中秒間浮現原場地規劃圖由A至E區攤位,外加面向葡語國家食品展示中心的表演舞台,和面向青年展示館的拍照打咭區,他把原空間設計平面圖從左上到右下角掃視一次,是他自己親身參與確認的場地規劃,這又是甚麼突然從天而降的主意?沒有經過採購組、沒有被設計過,更遑論預算。

“所以我在現場直接看啊,拍照區旁邊能放!”輝記的聲音聽起來相當興奮。

這又是甚麼隕石撞地球的狀況?他已經開始想像這次活動結束後所有不合乎申請時預算的一切會被輝記怎樣用似是而非的字眼寫進報告書解釋,又要如何避免公眾疑慮。總是會有沒有被“設計”過卻一再“突擊”出現的東西。

“尺寸有幾大?到底放哪個位置?給我發張相過來。”

“你真的不能回來看嗎?”

“相。發過來。”

“你知後日都開幕了,怕趕唔切⋯⋯”

明知道後日都開幕了,哪來自把自為放一件大家都不知悉的東西⋯⋯即使不談行政程序,但說好的跨部門協商呢?連同事都把設計部門當成是裝飾性部門而已,難道是這樣嗎?他把這些嘮叨按捺著。

“靚仔,最多宵夜我請⋯⋯”

“又話淨係plug個logo?”才下午三時不到就說到宵夜,到底是有多少個項目。座地地圖最少兩個,橫額一條,網頁消息, 面書跟進倒比較簡單,可能出現輪候告示牌,如果沒有外加其他重點報導宣傳的話。Kavin已經快速在草圖本上自行構想工作項目清單。至於本來明天的待辦事項,也許可以後移,不然可以發給另外哪位同事。

“少少嘢啫,你向來效率高⋯⋯”

“明天。”

“趕得及?”

從動手而言趕得及,從行政程序上來說趕不及,都那麼多年了難道還不清楚?

“喂,那東西⋯⋯上頭批嗎?”

他能想像輝記在電話的另一端詭異地笑:“總有辦法的。”

掛線。

他在自己的陣線上又落敗了嗎?再次被輝記擺了一道?有嗎我?Kavin暗自思忖。

這時阿征在他眼前放下一杯清水,再指一指背後的簡陋家庭音響。

“啊好。”

然後阿征把收銀台上接駁的iPad拿下來交給他,示意任他選擇。他看著iTunes的介面,突然一張熟悉的唱片封套映入眼瞼。

音響響起久違了的Norah Jones。

《Don’t know why》獨一無二的前奏,“don’t know why ”,Norah Jones可以如此輕易融入各種咖啡館、酒吧場所而無比合適,通俗但不諂媚。唱片剛發布就掀起大熱,當時插畫課Kavin就畫過她經典的三七分側面當作人像素描作業,還得過令他相當自豪的成績。

“啊!”感覺身體的某些細胞都在沉睡中被喚醒了。“那是哪年出的唱片了?”

阿征看一看手上的ipad,答:“2002。”

Kavin點頭回應。一閉眼,2002年的自己才剛入學吶。再睜眼覺得鏡片一片霧氣,摘下來用眼鏡布細緻地擦拭,還是模糊。才發現啊,是他自己。今天記憶的按鍵總是關不上。

“你還好吧?”

“不曉得是好還是不好。”

“那算是普普通通吧。”阿征交疊著雙手抱在胸前,一臉認真地輕輕靠著吧台看他。

“有上過大學嗎?”

“我?有上,在嘉義。”

“台灣?嘉義都有些甚麼?”

“就是甚麼都沒有。打工,洗碗,四處趴趴走。”

“都讀甚麼?”

“都讀甚麼?”阿征拍一拍額頭,順勢撥一下頭髮。“真不記得。”

Kavin笑。

“只記得天天騎單車,那時太喜歡單車。”

“完美生活。”

“但當時不這樣想,每天打工洗碗。生活就是洗碗和走堂。”

“也好,現在回來還是繼續洗杯。”

“一技之長。”

Kavin感覺著Norah Jones的聲線,與回憶的來回碰撞。

“我還記得,大學,在藝術學校。也許記得太多了,即使想刪除還是洗不掉。”

“當時就很好吧,所以會一直記著。”

“並不是只有興奮的事。也有爭吵、有挫敗、有不咬弦的人、有生氣有衝突⋯⋯”

“嗯,有火。”

Kavin征了一征。

“不是嗎?”

是。

“是⋯⋯

有火嗎?”

阿征這時卻不知從哪兒拿出打火機來點燃,在Kavin眼前左右晃著。“有火。”

“⋯⋯煙呀煙!我幹嘛戒呀!”

苦笑在兩人之間盪漾開來。

“幸會,小弟Kavin。”他伸出右手來。

“阿征。”放下火機手迎過去輕輕一握。“不是早認識了嗎?”

“重新介紹。”

“你人真古怪。”

“彼此彼此。”

還想聊下去,手機提示音卻響起。Kavin瞥一眼,市集現場的圖片發過來了。

即使不打開來看,旋轉木馬還是已經成為事實了吧。看來相當不小的一台,驟眼看總覺得哪兒有點怪怪的。

是山寨品吧?粗糙混濁的選色,馬頭、馬身各處明顯的噴漆過界,還有幾隻木馬全身噴上怪異的藍紫色。這種貨色要放在市集?市集不是年度重頭項目嗎?憑這樣的東西就想受歡迎?

但更重要的是,卡在胸口的一種“被跳過”的屈辱感。雖然說到底策劃與採購都並非必須經過設計部門通過,可是⋯⋯不是能先問一下設計部同事的意見嗎?要是讓他們一同商量,他們可以找到更有美感又符合預算的旋轉木馬啊。兩個部門明明只有一牆之隔吧?為甚麼要一再把整個設計部拋在腦後呢?

妖。

更可能發生的情況是,這大半年間設計部的伙伴們在就視覺形象設計上的努力,將被這一台馬完全幅蓋。市民將記得這一台山寨貨,記得這是一場美感的災難,這年留下來的新聞相將只會聚焦在這個突如其來的東西上,更不幸的話,他們卻有可能要共同承擔網上輿論招來的駡名。所以─就這樣了嗎?沒有甚麼掙扎的過程,沒有爭取的空間和餘地,甚至起衝突的機會都沒有。

但如果說不做─

這又不是甚麼天塌下來的大事,其實四個周末之後就會消失個精光。他們曾經執著過、興奮過、成功過、沮喪過的每一個活動、每一個項目⋯⋯有哪項不是不斷地過去,與被遺忘?即使引來關於美與醜的公關災難,又有甚麼不是終究會過去呢?那點點對美感的執著,真的重要嗎?其實不重要。那個logo大了20%,字體使用10號字還8.5號字,飾線一條還是三條,髮線粗幼抑或10pt粗線⋯⋯全都逃不過被遺忘的命運。對世間而言,其實真的不重要。

可是。若果真如此,這幾年間,比他晚畢業的師弟卻為甚麼一個又一個接連站在國際性設計比賽的頒獎台上領獎、宣傳澳門品牌設計光耀門楣呢?他看著這些報導,在內心深處與有榮焉,然後呢?然後揪著莫名的痛楚按讚轉載,貼在自己的面書牆上。如果說與其他部門協商是必須的,那麼又要如何解釋這些新生代破格亮眼、卻像不必經歷無意義掙扎的成就?難不成─與夢想失之交臂的,其實只有他自己?

怎麼開始覺得四周在旋轉起來?

輪迴。在同樣的地方。他一個人、咖啡、草圖本、和要被戒掉的煙。

《Don’t Know Why》適合搖擺的前奏突然又再響起。Kavin驚愕地看向阿征的臉。

“只是覺得很好聽,重播一次⋯⋯可以?”阿征被他的表情嚇了一下,以為自己做錯了事。

Kavin失神地搖頭。“不,沒事。”

跌宕進了思緒的海洋,Kavin覺得自己鮮少如此。或,他更少讓自己失足於情緒之中。他還以為他早就已經接受了,接受了自己就是隨時間沖刷,變成一個講求合作、和諧,而容許自己只是在用做圖來混口飯吃的人。輪迴。

倘若果真如此,那麼一次又一次隱隱的難過又代表甚麼?

“其實我英文不好,沒辦法聽得出歌詞。”

“沒人完全聽得出的,以前一樣要搜尋啊,現在apple music上就有了,真方便。”

阿征呆了一下。“是這樣的?我以為正常人都會聽得出歌詞。”

“怎可能。又不是母語。甚麼都是似懂非懂地聽著跟著的吧。”

“嗯。確實好聽。Norah Jones算是你的年代吧?”

“算是。你們年輕人覺得如何?”

“但我想聽你講啊。”

Kavin一怔,有人在乎嗎?他的想法?還真沒遇過阿征開口提出要求,因此他還是開始慢慢回想和整理:

“⋯⋯那年專輯出來的時候⋯⋯一聽就覺得是很新鮮獨特的聲音。即使輕爵士不是甚麼很新穎的曲風,可是Norah Jones唱出來,就是離奇地洗去了爵士那種已經太過滄桑和洗練的感覺,當然爵士也很好,但她卻讓人覺得爵士不爵士其實又有甚麼所謂⋯⋯對了,她為甚麼突然爆紅起來也許正因如此,那些曲子一點都不另類,甚至有種熟悉感,編排並不讓人覺得她很有企圖,可是一張專輯,幾首歌,卻說明『明明那樣就可以了,一切剛好就行』,但後來卻再沒有跟她一樣的東西,以她的方式剛好那樣。專輯結束的時候很滿足。於是完了又想回去重聽一次,去找出這中間有甚麼祕密,然後甚麼祕密都沒有找到,自自然然地又被滿足了一圈。大概是這樣的感覺。”

阿征正聽得入神:“你很懂。”

“沒有啊,我還很慚愧總是裝作很懂的樣子,我這種人害自己的人生都過得太表面了,這我倒有自知之明。”

“太嚴格了。”

“相反。我太不忠於自己的嚴格了。”

“大概還在追求那樣的作品吧?你?追求那種剛好就行的作品。”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每個人都會追求吧?即使沖咖啡也一樣,追求只有自己能做到的識認。”

忽然覺得手指無比搔癢,Kavin禁不住一直搓著指關節,右手的勞損卻微痛起來,一痛就想起自己的年齡,咖啡其實都該少喝一些。

“啊。”

阿征以他不怎麼有起伏的程度突然驚叫。

“怎麼了?”

“有新版本的,要聽嗎?”他揚了揚手上的ipad。

“原曲嗎?”

“對。”

“好啊。”

《Don’t Know Why》第三次響起。另外兩桌的客人不禁朝他們這邊看了一眼。

“⋯⋯”

“⋯⋯”

“不同。”

“對啊,不同⋯⋯”編曲與原曲近乎一樣。

“甚麼不同了?”

是氣氛。

兩人因為Norah Jones而對望。

“像是⋯⋯”Kavin重新向椅背一靠,在胸前交疊著雙手,把眼鏡摘下,眼睛合上,品味咖啡一樣尋找合適的字眼。“像是終於接受了自己就是那個樣子。”

“啊!難不成連原版本的那張唱片她自己都不滿意?”阿征猜測著。

不是吧!?

“或者說對當時的自己感到不舒服吧?”

“繼續老吹啊!我們!”

在正如日方中的時候卻不喜歡自己。這種事可能嗎?但是,最少得耀眼到那個地步才能體會吧!正在發光卻混身不自在,說到底,這都是種特種際遇級別的煩惱不是嗎?

人的容貌相比聲音容易顯現出年齡,後期的版本的錄音聽來卻有種誤以為演唱者更年輕的錯覺,即使是同一位演唱者。節奏掌握更自由,整體效果聽來卻感覺更年輕。Kavin在內心品評著。這是一個藝術家對自己的生命更努力得來的結果,還是對生命更認份才達到的境界呢?到底該如何活著才能到達?

“也許她本人還都沒有答案呢。”

Kavin想得入神,拿起筆記本和鉛筆,速寫畫著Norah Jones 2002年的三七分側面。他沒想過自己有沒有那麼喜歡這個歌手,在他的認知中明明應該沒有那麼熱愛著,但為甚麼情不自禁要畫她呢?當年、和現在?

“啊,設計師還真是設計師,真能畫。”

“沒有喇,這種程度根本不能算些甚麼。”

阿征挑高著眼眉看他。

“那年我帶著三張唱片去北京實習。林一峰的《遊樂1》、恭碩良的《No Where Man》,和Norah Jones的這張。”

阿征表示都沒有聽過。

這顯然不是語言的問題,而是年齡與世代落差,Kavin裝作沒看到兩人之間的這級階梯,想把回憶說下去,卻不知道其實要表達甚麼。

“反正重點也不是唱片⋯⋯”如果那不是重點,重點到底是甚麼呢?他覺得自己又再次迷失在厚重的記憶之中,濃厚到要把自己淹沒了。

阿征一臉半不在乎又半期待著的樣子,讓Kavin也忽然為自己覺得焦急起來。是否要在這兒把對話煞停呢?他竟然在一個年紀比他小那麼多的半陌生人面前,體驗到自己徬徨無助。

啊,阿征忽然覺察到了甚麼。“不,不講沒關係。”

Kavin的肩膊放鬆下來,才發剛才一直緊繃著。他尷尬地盯著本子裡的Norah Jones側面看。不妥,這裡面肯定有些甚麼。肯定真真實實地藏著有關自己的一些重要的甚麼,再下去的話,他感覺自己快要觸碰到那個點了。為甚麼今天迴旋一樣捲進這地方來呢?但煞停了的列車,結果也只是懸空著。未被觸碰到的,就是未曾被覺察的東西。現在他只能確認到這個地步。

突然他站起來。

“要走了吧?”阿征並不意外。

Kavin點頭,一臉受到震撼的神情,帶著一絲的歉疚。

“⋯⋯加班。”這是逃走啊,雖然心裡明白。“得去現場看一看。”

阿征點頭。“五十五。”

Kavin付了帳,接過找續。阿征略輕而帶著距離地往他左臂輕輕一拍。

“⋯⋯”

“沒關係。”阿征再次確認似地輕拍他。

Kavin凝視阿征,正在消化或平伏著些甚麼,最後擠出一個複雜的微笑,好不容易回答:“下次見。”

阿征低低地揚手回應。

※  ※  ※  ※  ※

快步急走。半跳半飛起來了,彷彿被甚麼追趕著。Kavin的身體好久沒有劇烈地動過,心跳不知因為突然運動抑或因為情緒而狂跳著,把肋骨撞得好痛,心臟像是要逃得比他更快,衝到世界的最前端一樣。下次還要再見阿征,難得能和他真正地交流,再見以前要把自己整理好、鎮定下來才行─雖然目前根本沒有頭緒自己站在甚麼樣的陰影之前。

他一邊往望德堂的長樓梯走過去,一邊努力用呼吸調節著腳步與心跳,因為持續在興奮的狀態,眼鏡都不覺起了霧氣。看來今日已經無法回到休閑的假日心情,還不如到現場做些實事。邊走著他拿起電話回給輝記,嘟⋯⋯嘟⋯⋯嘟⋯⋯準確無誤的回應竟然讓他慢慢平伏了下來,一、二、三、四⋯⋯他數著多少次“嘟”之後會被接駁到語音信箱。“咔嚓”,成功接駁到語音信箱提示錄音。

“你好,我現在不在澳門,請在『嗶』一聲之前留低─”咔嚓。

就為了聽這一句。他感覺自己回到真實的世界,或重新登陸地球。

一登陸就是甚麼星球的神祕現場啊,看著顏色怪異的木馬散件一隻一隻歪歪斜斜地靠在廣場的石仔地上,四周是等待被立起來的白色大帳蓬尖頂,這些死物像在搞甚麼祕密集會似地整齊排列在地上。

他從來沒有看過旋轉木馬的組裝過程─也沒有多少人有機會看過吧。旋轉木馬啊。

四周除了保安人員,卻不見組裝的師傅。

看著現場他竟然覺得蒼涼,在初夏直照的烈日當空之下,只不過是經常都會路過的塔石廣場上,還是年度最大項目的興建中,除了興奮感以外,怎麼竟然會有蒼涼的感覺呢?這裡一直都是全宇宙人口密度最高的澳門啊,哪能是感覺蒼涼的地方?

這時輝記在遠處邊揮著手,Kavin看著輝記拖著痛風的腳慢慢走到跟前。

“喂,來了!全公司就你最有義氣!”

Kavin斜眼看著他。

“師傅呢?”

“忙一整日了,拖著他們一直做,沒放他們吃午飯,讓他們吃下午茶去了。”

Kavin下巴頂一下指向眼前龐大的蓋頂旋轉台:“簡直就像是從珍珠樂園直接拆過來組裝一樣。”

“珍珠樂園喎!你有去玩過?”輝記頭髮花白,找不到半根烏絲。他比Kavin年長八、九歲,看上去卻以為還更老。

“珍珠樂園喎!我怎會沒去玩過?”

“珠海珍珠樂園喎!有過山車的喎!咁老土的地方你去過?”輝記常笑他的造型時尚,連眼鏡皮鞋都姿整過人。

“有鬼屋有鏡屋有激流有星際蜘蛛,安全帶絕對不安全,玩過居然沒死都萬幸了卻還是大排長龍,近乎嫌命長都要排三次過山車,那個珍珠樂園哪個𡃁仔沒去過?”

“我以為你頂多去過科幻城。”

“科幻城是後我十年那代人去的,我大學時只去過一次,人長大有錢了就會去海洋公園。科幻城現在還有嗎?”

“天知道。”

Kavin看輝記一眼,王老五一個,無家室的人自然跟遊樂場無緣,也罷。

“要上去踩踩看?”輝記邊說,又低頭回電話訊息。

“真能踩?這算裝好了嗎?”他撩起英國Grenson皮靴的鞋頭,往圓台的木板試探性地踩了踩,才承勢一躍上去。整架旋轉木馬台只裝好了充滿裝飾的蓋頂,和看來已經被踩相當舊的圓形木板台,尚有兩隻木馬意思意思地用不銹鋼管接駁好,看不出來是否有可能正常運作。Kavin禁不住在上面彈跳了幾下。

“小心呀大哥!未完全裝好呀!”

“如果我跳兩下都死,到正式開放使用時,你要人頭落地吧。”

“講真,你覺得呢?”輝記尷尬地搔搔頭殼。

Kavin覺得自己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你現在才問我!?看見輝記終於輕微地洩露出如坐針氈的樣子,他又覺得還是把話吞回去的好。唉!團隊呀!該死的團隊精神!以輝記這人來說,這隊友實在是神、豬一體。

“覺得甚麼都得繼續吧。一看就知道被榮哥騙了,但願這台東西還能動就不錯了。”

“不能動的話我殺了他。”自Kavin入職以來,想殺了供應商的話全公司上下就講過無數遍。即使另外開標,以價格低和合作暢順度來計,他都不對有新供應商抱有太大的指望。

我又掉進該死的循環了嗎?

今天甚麼事都沒有做過,卻覺得累了。

活動場地的組裝總是慢得讓人焦躁,節奏與期待活動開始的興奮形成巨大反差。

Kavin乾脆在髒亂的木板台上坐下來,靜靜看向廣場。塔石廣場地底加建停車場和隧道後,上蓋的空間名副其實就只是一個廣場,除了石仔地和充足到讓人憎厭的陽光以外,其實甚麼都沒有,誰都不願意停留。但這樣的空地卻年復一年是他的草圖紙。他心中的廣場就是施工中的廣場、舉辦活動的廣場、和活動後拆卸的廣場。

他與同事有份一同提意見,最終選定的白色尖頂帳蓬,好像對於躺在地上卻無事可做有些不滿。他拿出手機來,隨便朝那個方向按下拍攝,再信手把鏡頭對準正在回訊息的輝記連按快門。

一久坐了人就不想動。想要準備量尺寸,卻發現草圖本遺留在咖啡館了。唉!!好討厭自己!!就只有今日不想回去啊。

輝記把訊息回完了,拖著痛風的腿上台上站在他旁邊,兩人一同面向散落廣場上一地的器材與物資。

“你覺得今年會有多少市民玩?”Kavin想像不出來眼前半爛鐵似的東西能帶來多少效果。他已經累積有夠多的活動經驗,不會對結果抱過大的期望。

“真不知道呢。不下雨已經萬幸。”

“喂,為甚麼是旋轉木馬?”為甚麼是旋轉木馬而不是其他?碰碰車、蓮花杯之類的,不是還有很多選擇嗎?對設計師來說他習慣了所有設計都需要一個理由。

“就只是碰巧而已。”輝記也禁不住拿出他的山寨電話出來拍照。對照同樣的景物,用他的山寨機來拍,畫面模糊得可怕,可是他還是用他近乎沒有取鏡觸覺的技術拍著。

因為人靜下來了,正百無聊賴,兩人才覺得旁邊的馬路的行車還真是嘈吵。

“不過你不覺得魔幻嗎?”輝記的視線一直在照片區檢查剛才拍到的畫面,手指不斷向橫掃動。

“魔幻?”

“旋轉木馬這種東西啊,不總覺得魔幻嗎?明明就只是原地轉圈而已,卻會覺得莫明其妙地幸福。想來在澳門有那麼多孩子出生,近十年卻一台旋轉木馬都沒有,不覺得好像人生少了些希望?”輝記向對焦不良的圖片掀起嘴角。

Kavin看向這個中年男人,一時感慨,實在說不出隊友是豬是神。

※  ※  ※  ※  ※

明明就只是原地轉圈而已,其實根本沒有到達任何地方,單單這樣就會覺得很幸福嗎?

水柱沿著濾紙的邊沿一直畫圓形,Kavin一直提著手沖壺一邊一圈轉一圈地思考。

深褐色的液體濾入黑色麥克杯中。今日已經不想再喝咖啡,但為了休息一下,重新調整狀態,總得找點別的甚麼事來做。他把眼鏡摘下來,放在茶水間的料理台上。丸山正宏的八角形鏡框那麼破格又細緻,被他每天架在耳上,已經開始帶著工具被使用著的復古感。他倚在料理台前,迷濛地看著散落的所有器物,猶如欣賞靜物畫。

好久沒有自己一個人加班,他再次責備自己的立場不夠堅定。感受著兩個部門相連的辦公室,仍然殘留著同事們的氣息,每個人的座位以空無的方式反托他們的存在。

Kavin將工具收拾好,正想把麥克杯中的咖啡倒掉,轉念卻拿起杯子走向輝記空著的座位,摩西分開紅海一樣從文件堆中分移出一個空位,把杯子放好,他向著待機狀態中的電腦說:請你。然後繞回自己的座位。

增加項目總共有六個,卻還是有可能按情況還需要再加,往後就要視實際接觸的市民人數來決定。

打開他常看的幾個設計網站,無意義地點入又跳出來。倒不如聽音樂。情不自禁就在youtube上找Norah Jones的視頻。

“嗨,又係我,打攪囇。”加班時自言自語不是很好的徵兆。

Norah Jones毫無選擇的餘地,再一次唱起《Don’t know why》。他則把腿架在桌子上,整個人攤坐在旋轉辦公椅上,看電腦熒幕折射在天花板上的浮光。曾經很享受這樣的時光啊,還未搬離父親家的時候,他可以待在公司,想事情想到天亮。啊對啊,曾經公司就是他的洞穴,原來。他當然已經忘記了,人大了,自然像蝸牛般將洞穴轉移。

打開硬碟入面的檔案夾,雙點擊,一個又一個,按年份排列清楚,十五年,只不過是十五個檔案夾。如果要打包走人,這樣就可以了。圖示全部一樣的檔案,單單是檔案名字,看著就覺得刺痛。你敢不敢看畢業那年的舊照片呢?2005年的檔案夾發出誘惑的訊號。不,檔案夾甚麼訊號都沒有發出,是他自己覺得受到誘惑。那兒有甚麼啊?不就如同他記憶中的那樣嗎?

下午時感覺到的那個非常靠近的甚麼。

或者根本沒有,除了他自己巨大的疑心,根本甚麼都沒有。

過去畢竟就只是過去,從甚麼都沒有的地方,卻生出陰影,生出鬼。那隻鬼還虛弱得只嚇得到自己。

754個檔案。

吸一口氣,打開來。

沒有,應該甚麼都沒有,就只是舊照片。亂七八糟的舊照片,因為用最早期數碼相機拍下而顯得像素不夠、嚴重失焦的舊照片。少數的集體照,和大量沉默的風景照,學校的舊課室、被偷拍的老師、同學在電腦室捱夜、別人的作業、大家一起在劈酒唱k、和在北京實習時的子檔案夾。他再次緊縮著心,把子檔案夾打開來繼續瀏覽,一張一張,直至重新發現─

旋轉木馬?

在新建住宅大樓群之中,錯置在那兒,無人的旋轉木馬。

─你剛才怎能那麼輕易出賣自己呢?

他的心臟狂跳。

好想逃跑,最好立即逃回澳門。

那聲音抑著自己的憤怒和─惋惜。突然他覺得非常痛楚。那聲音亦非常痛,當時也許。但那個黃昏那麼平靜,旋轉木馬沒有轉動,莫名其妙地亮著動人的燈光,半個途人都沒有,他覺得微冷,和暈眩。

─你剛才怎能不堅持自己的風格?只要你擺明態度絕對不做明明就得了!

聲音堅持。

他穿的外套不夠擋風,北京準備迎來初雪,新買的防寒內衣還在背包裡。

連骨頭都有點震顫動搖。

風擁著沙四處亂竄。他往喉頭鎖緊了圍巾。

講不出口的難過,因為自己的沒有堅持,他也一同喪失了難過的資格。我們來實習不是來學習的嗎?夢想中期待著指引他們突破自己的前輩不存在,怎麼卻演變成一場風格的戰役?

北京奧運吉祥物設計公佈的頭版報紙、飛機降落後的天際線、早晨街頭的肉包子、火鍋裡的京葱、感冒時買的成藥、地鐵四環線、在他們宿舍白撞拍門的醉酒漢、香山紅葉、永遠不夠暖的熱水管、荒涼而虛妄的故宮角落、每天沾滿灰塵的棉褲和厚底靴、公益車體廣告、陳腔濫調的形容詞、大器大器和大器、觸電的筆電鍵盤、“星光電”、“U盤”、無意義的工作單、《澳門日報》網上版、可怕的人擠人公車、結冰的后海、灰濛濛的798藝術區⋯⋯畫面暴風一樣,shuffle。又回到他眼前,回憶彷彿從來沒有後退過。

失散後你的歎息言猶在耳。

Kavin嚇了一跳,才驚覺是音樂播放軟件的shuffle功能轉播著林一峰的歌。他甚麼時候按過shuffle了?再shuffle卻還是循環在同一年。他和同事向來都深信shuffle有鬼,或者有神。

畢業之後他與同學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即使偶然一同實習,他們甚至沒有正式說過一句再見。

2005年,在出發實習前,阿爺終於過身了,他從小在痛苦中期待著的那一天。為甚麼他非得記起這些不可?

舉行喪禮的時候,他夢想多年以為他終於要重生了,卻感覺自己一同死去。自由與無可依靠,感覺起來其實差不多。他爸說趕得及讓他“辦完事”再去實習。他不明白,趕得及甚麼?他死,我實習,甚麼跟甚麼?

茫茫一片。風,抑或沙,還是霧霾。

─你剛才怎能不堅持自己?

不是啊我─

問題是,自己?是甚麼?

怎樣算是我自己?我是甚麼?

Kavin把眼鏡再次放下,揉著自己的眼睛,仿彿照片中旋轉木馬燈飾的光太過刺痛。

同學,其實我甚麼都不是。你在期待些甚麼?我們所期待之處,那兒甚麼都沒有,除了陣陣列風。

我究竟在打開些甚麼?是想成為些甚麼的慾望嗎?抑或是我根本不會成為甚麼的詛咒?

“喂好好飲喎衰鬼!”輝記舉起馬克杯的身影擋在前面。

Kavin從他的影子中幾乎嚇到彈起。說鬼這人還真比較像鬼,來去無影的。

“這旋轉木馬好有型喎!網圖?”

“⋯⋯我拍的,在北京。”

“無人嘅!?”

“啊,是。”

“咁你都影到?”

“撞彩,總之當時去到,就是無人。”

“無人但有燈亮?”

“不知為甚麼。”

“是甚麼遊樂場嗎?”

“不是,是高尚住宅區,幾幢一式一樣的新大廈包圍著,中間無端只得一座旋轉木馬。”

“有旋轉無旋轉?”

“靜止的。”

“撞鬼咯!你自己一個人見到驚唔驚!?”

“有個同學在一起。”

“你兩個肯定撞鬼!女同學?”

“男。”

“撞鬼你兩條麻甩佬去實習乜鬼!”

實習期間兩個月他一直失魂落魄的,跟撞鬼都相差不遠。

輝記來回點擊著五張對焦不準的照片,一邊嘖嘖稱奇。

“最詭異是周圍的大廈都是著燈的!只見燈不見人啊!人呢?”那傢伙興奮地笑起來。

傍晚五時左右的北京,天早已暗。他還為了清楚拍得旋轉木馬,刻意將光圈調大,快門卻相對慢許多,“鬆、郁、矇”都有齊了。

“當時有看著兩三個居民進大廈的,我有印象,無咁恐怖啦死嘢。”

那年就算要撞鬼,頂多就是阿爺,頭七剛過Kavin就上機了,阿爺跟著他上飛機去北京的也說不定。

“那是朝陽區的建外SOHO,當時新落成的高尚住宅,同學和我經過見到旋轉木馬,剛好拍了幾張。”Kavin邊說,順手在網上查著確認。

北京建外SOHO旋轉木馬被遺棄─中新網─中國新聞網

北京晨報記者在現場看到,旋轉木馬的轉盤是木質的,地板和木馬的座椅上已堆滿了灰塵(見圖),木馬個頭不大,看起來設計初衷像是專為兒童設計,旁邊的牌子上註明了生產日期為2005年,開放時間為上午10點至晚上9點。離旋轉木馬不遠處有一間控制室,擦掉玻璃上的塵土後可以看到,裡面除控制台和落在上面的一片黃色落葉之外空無一物。

咦?

“沒了啊?”輝記看著搜尋結果。

沒了?

對啊,2005年的北京當然也都沒了。現在的北京和2005年的北京不是同一個北京,現在的我和2005年的我也不是同一個我,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到底在突然刺痛些甚麼?

輝記卻突然把手搭在他膊頭上說:“我懂。”

他懂甚麼?我不懂啊!

“人到中年就是不斷地看著風景消失喇。”說罷他美美地啜一口咖啡。

喂!!!!在說甚麼啊!?

Kavin不知怎的想朝輝記痛風的腳狠狠踢過去。

“好好看著,別抗拒啊。”鬼隊友向他自己的座位走回去,還回頭給他一眨單眼。

“裡面除控制台和落在上面的一片黃色落葉之外空無一物。”

像某種寓言或詩句。

配新聞稿的圖片故意拍成黑白遺照。連旋轉木馬都能有遺照。

在他記憶中,阿爺的遺照半分笑意都沒有。好像死後還是繼續對人間帶著質問,追討他生前還沒有成就過的甚麼。但他沒問阿爸,就沒有其他照片嗎?作為照看人間的最後一眼,這表情讓人心底發毛。也許他該問的。但那幾年,他在學校學了攝影,那麼喜歡四處拍黑白人像,唯獨是阿爺他沒有拍過。會拍出絕佳的藝術照的,但只有阿爺,他絕不想拍。

在應該要拍的照片,和實際拍下來的照片之間,阿爺的車頭相盯著上香的他,無焦點地看。是愛抑或仇怨,欣賞、厭惡抑或強烈地妒忌,阿爺對他抱的是甚麼感情,激起他自己反射性的反叛情緒,未曾梳理開便封棺入土。

一臉不願地拉大他,從他小時候開始一直,一邊愛一邊痛打,一邊痛打卻好像他無從選擇。由誰來照顧他,他也一樣無從選擇啊。但他同樣在這雙眼之中,看見哀傷,甚至吶喊。

生命到底為甚麼?人改變不了世界,只得世界一直改變我。

繞來繞去,原地轉完一圈又一圈,得到又放手,再得到還是只得再放手,到底為甚麼?從空無到空無之間,為甚麼要讓我掙扎?

想來簡直覺得有氣。

腳步不自覺地起來走向輝記的座位,輝記正在面對電子郵箱頁面吃杯麵。

一時衝動,但其實又不知道要對輝記說甚麼。

“⋯⋯”

“怎麼?”

有些甚麼正在來到他跟前。那扇門,或那個尾隨不捨的洞穴。

“旅轉木馬⋯⋯”

“呃?”

“下年供貨歸我管。”說完他已經想拔腿逃跑,跑到哪兒都好,但卻從深處湧出了兇暴的感覺,他聽見自己補充:“你再用這台甩皮甩骨醜八怪,我殺你,我一定殺你。”

輝記嘴邊懸吊著半口即食麵,一時無法回應。

Kavin回到電腦前,重播Norah Jones,一邊打開軟件,高速地按單砌稿。快到讓他好不容易察覺到自己湧起淚水的預感。憑甚麼!來自無方的淚水。他催眠自己,四十歲的男人了,別來這套。

將生命整個吞服,然後啞口無言。他好像做過這樣的一張合成照作業,在三年級的時候。滿臉皺紋的老人,凝視眼前的虛空,雙手懷抱一個他用紙材挑空的洞。老師激烈讚賞,是好作品。你創作時在想甚麼?

就是,要這樣做。

他沒有細想過那張作品的指代,他的靈感何來。對虛空的感應來自何方?

阿爺那麼多年來,用藤條打他的時候,趾高氣揚,充滿生命的力量,就好像他的生命,與死亡絕不相關。好像在他的劇本之中,跳過了“死”這個字。這樣激昂的生命,結果到最後,還是緊緊地與無明的空洞糾纏在一起。

阿爺那麼強大,幾乎可以摧毀一切,他的掙扎,卻還是被吞噬了。

死亡其實不是那一刻的寂寥,而是最終的寧靜來到之前,一次又一次的逐點吞噬。以迴圈的方式將能量的激蕩拉向湖底。

你創作時在想甚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張照片,想要被剪出一個洞。

老師也是會退場的。她說完她要說的評語,打完了分就退場。

好好創作啊。同學。

老師,在死亡跟前,我們每個人,全都自顧不暇。

老師,你多久沒有創作了?

電話強烈震動。Kavin看訊息提示,是輝記。

“不辭職了嗎?”

“⋯⋯誰說辭職了?”

“中年危機呀你。世上有一種樣,叫做『想劈砲咁嘅樣』。”

“⋯⋯”

“唔好呀大佬,無咗你我點掂?

⋯⋯但如果你要走,我一定祝你前程似錦。”

為了人而不是為了工作而留下,太不理性,Kavin當然知道。

“打鑊你。”

“真不走了?”

“走乜嘢?”

“明年任你揀,旋轉木馬。花多多錢都任你揀,無市民坐都任你揀。”

“撞鬼。”好像他們真可以拿著公帑亂來。

“喂關電腦走人,啤啤佢,話咗請你。”

“係咪呀?”

“其實呢⋯⋯

要試機,師傅話砌完了,叫我返去試,不如一齊?”

※  ※  ※  ※  ※

一口啤酒差點噴出來。

咦喂!?無音樂的?

還能更荒誕些不?

二十多隻甩漆的木馬無言地空轉,在九點多的塔石廣場,一圈又一圈,裝飾的燈光璀燦。馬匹上上下下地動起來,機器發出乾癟癟的聲音,實在讓人提心吊膽。

但站在Kavin旁邊的輝記卻被甚麼襲擊似地,一個長期痛風的白髮佬,有淚盈在眼眶。

今日勞動節簡直變成中佬節了吧?

“如何如何?”組裝的工頭一臉興奮地展示他們努力大半天的成果,十分得意的樣子。Kavin覺得自己頓時成了妨礙地球運轉的惡勢力了。

“你起碼為自己掙扎一下啊!”記憶中的同學無事一樣緊盯著他自己的數碼相機取景器,刻意不看向他。

木馬如如不動,任憑他兩個舉機拍照,但Kavin總是有種錯覺,覺得正在旋轉著。北京抑或澳門?客體與主體?如果感到天旋地轉,轉的是世界,還是他本身?世界的意願是主體,還是他的意志才是主體?

他太渴求一個靜止點,能讓他既不前進,也不後退。

“男人老狗為旋轉木馬感動些甚麼呢?”為此他問輝記。

“我外婆去年走了。甚麼虛齡實齡加起來成百歲,終於走了。”

嗯?

“節哀。”

“我突然記起她帶我去珍珠樂園。你說你去過?”

“嗯。”

“也真的,現在想來,那些機動遊戲那麼危險,公仔圖案全都那麼肉酸,我們細個時卻玩得那麼開心。”

“就是,只不過是原地轉圈,為甚麼覺得開心呢?”

“因為親人都在,一無所求吧?那時候在乎的不是玩甚麼,而是和誰在一起。”

呃?

“得了!師傅,可以收工了,今日辛苦晒!”輝記偷偷擦了一下眼角,轉向工頭大叫。

因為親人都在,一無所求?

輝記這才拉開他手上的一罐啤酒拉環,喝上一口。

“我阿爺走時就是我去北京實習那一年,他是否一無所求呢?從眼神看來不像,但我已經無法知道。有時恨不得掘他的墳,叫他把話講清楚才好再躺回去。”Kavin覺得事隔十多年,好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想法。

測試完的旋轉木馬還走了三圈,漸漸從迴轉中停止。

“想念他?”

“我才不⋯⋯”才說出口他卻發現也許他是。

真的流眼淚啊?Kavin覺得不可思議。在祭壇前明明半點感覺都沒有。怎可能?要流淚都不是今日。

“不要輕易否定自己,尤其是情感。”輝記啜著自己的啤酒,目送旋轉木馬的燈飾完全熄滅。“⋯⋯和渴望。我還記得你剛來時像一團火。”

“他人死前幾年,我寧願他還有力氣打我,我牛高馬大可以『還拖』。他打我我還拖,算有來有往,有借有還。這算想念?”不單想念,也許是另一種更深藏的情感。

“你這人真難得,自己居然還不知道。”

Kavin把飲完的空罐放到地上,用腳踏扁,再拾起來。“明年的旋轉木馬,是我們設計部的事,不然你等著被內部提告。”

輝記大笑。

“喂。”

輝記一再用手指擦拭老花眼。

“死嘢,果隻嘢齋轉無音樂,你真無發現?”

輝記一臉錯愕,如夢初醒:“唔怪得硬係覺得有乜嘢怪怪地!”

“作死。”

※  ※  ※  ※  ※

把市集現場的照片發上instragram,並寫上照片描述:

又一年。

愉悅的周末黃昏,不認識的市民、陌生的獨立歌手和樂隊在舞台上,相遇、展示自己。市集以手作為引子,好像從來都不是為了手作而已。

“那木馬怎麼好像有點怪怪的?”阿征迎面而來,輕輕一揚手上的繪圖筆記本。

Kavin迎上去,有點喜出望外。

“還以為你不喜歡這種場合。”

“算是。以前都是陪人來。”

“謝啦!”Kavin接過自己的筆記,珍而重之地翻著,頁面落在最後畫上Norah Jones的一頁。

阿征轉身想走,兩人被夾在擁擠著為旋轉木馬而排隊的人潮中,他還是不甘地回頭問:“到底是甚麼怪怪的?”

“無音樂啊!那台旋轉木馬無音樂。”

阿征無言看著木馬。

在木馬上的孩子與他們的父母,露出不可思議的笑容,現場充斥著興奮的氣氛,甚至傳來旋律似的笑聲。

“大家都沒有發現嗎?”阿征搔搔頭。

除了我。Kavin鬆鬆肩。

筆記本上的Norah Jones以三七分面望向未可知的方向。那兒不知道有些甚麼,讓她露出那樣的表情。Kavin才發現即使微不足道,他總算畫出了一張屬於“他自己”的小圖。

連音樂都不需要,美感不需要、創意也不需要,只在原地迴旋著,也許最終都能到得了甚麼地方?

Kavin覺得自己像是明白,也像是終將永不明白。今天也許是同樣的迴旋,也許輪迴早已靜止。

“走了?”

阿征點頭:“回舖頭。”

Kavin想了想,說:

“給我留個位。”

阿征以背影低低地揚手回應。

本篇純粹虛構。

獻給所有旋轉木馬。

兩台旋轉木馬真實存在。其中一台深受市民歡迎,一年後被置換。

另一台則被荒廢,“地板和木馬的座椅上已堆滿了灰塵⋯⋯離旋轉木馬不遠處有一間控制室,擦掉玻璃上的塵土後可以看到,裡面除控制台和落在上面的一片黃色落葉之外空無一物”。因緣際遇,Kavin拍攝該旋轉木馬的照片成為了《澳門日報》副刊《文化|小說》版的橫額圖片,一直沿用至今。

第六屆紀念李鵬翥文學獎小說組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