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vin喜欢看店主煮咖啡。经由双手一步一步煮出来的咖啡。

店主的心水是日本Hario手沖细嘴壶,注水的时候可以拉出一道顺滑而轻微带弧度的优雅水柱,相应只会发出一种极为细微的声响,把短暂的专注具象地呈现。换作其他手沖壶,无法重现这种弧度和声音。如果注水的声响太大,他会龟毛地认定眼前的画面出了决定性的差错。

道具当然是关键,因为品嚐的从来都是过程,舌尖的感受只是最後的战利品。店家一般都喜欢型号V60的不銹钢壶,外号“小云朵”的壶,壶身一轮又一轮圆环,光线沿着壶身的波道,圆润温厚地往下滑动。器具之美。Kavin几乎有种兴奋的震颤。

现代城市没有不是被设计出来的物品和风景,从前他去香港一个谈创意的讲座,一位着名的作家就尖锐地对一众年轻人狠狠地说,你们以为城市中有哪一个角落没有被人刻意设计过?单是一个杂志架的存在,有多少个细节、材质、尺寸规格和视觉动线的人为介入,在哪一寸城市风景中,人们不是被“控制和摆佈”?

当时Kavin才二十出头,刚刚从设计系毕业,对“创意改变世界”的信念抱持跃跃欲试的热诚。在观众席间,他如坐针毡,感受亢奋与被冒犯,羞耻与愧疚相互冲撞,想要献身服务世界的谦卑和直冲天际的权力慾,在大脑内分裂又再交织。

─即使身陷“操纵”与“被摆佈”的险境,难道人的生活就没有因着创意而一步一步走向更美好的新世界吗?要是没有,人还为何设计?甚至为何存在、为何营营役役地活着?

手又习惯性地潜到背包暗格藏着的烟盒子和打火机,虽然下定决心戒烟以来,七个月间他再没有抽过一口,可算是意志力惊人,却还是一直留起一两根最後的稻草,作为後备的镇静剂,或慰安品。

戒了一种瘾却又投入另一种,是或不是。

那么说来黑咖啡与设计师之间,有些似有若无的呼应。“黑色是属于设计师的颜色,属于无限可能性的颜色”,最起码前辈们都这样认定。近年这一杯手沖单品咖啡,承载无数年轻人无盡的情感投射和脑补的意义,以致于单品咖啡店在城市的暗角、旧区一些苟延残喘的区段,如雨後春荀一样冒出一间又一间,手沖啡持续创造出一波又一波热潮,甚至成为商业杂志追踪的对象。

他自己就翻过那期杂志,老闆也是受访者,在专题中向记者提到沖咖啡是禅修。Kavin饮咖啡终究不过为了观赏过程,这算不算是消费他人修成的正果?

别人沖咖啡都沖到要成佛了,他今日却第二次想到烟。

“如果我问你有没有烟灰缸⋯⋯会有吗?”

老闆指着张贴在店内的禁烟贴纸,卫生局发给所有店舖的一式一样的贴纸。

“算了,只是随口问问。”

Kavin想着设计那张贴纸的设计师朋友,有时也会抽一两口。而从不抽烟的那些同学,却可能毕生都不会踫上要做甚么室内禁烟贴纸设计的机会。

“不是在戒?”

“确实是。”

老闆点头。“别放弃。”

被二十出头的小子说教了。Kavin不以为意,问:“其实你有没有抽过?一次半次?”

对方摇头。“中学放学後被同学夹着,不抽不放人。想打人啊,但我赶着要去练车。”

“那么,最後打人了吗?还是抽了?”

“『食』了。”

“还是抽了吗?”

“不。我把那支烟直接食了。用牙齿咬开慢慢咀嚼然後吞进胃裡。”

“⋯⋯直接食是甚么味道?”

“烟还能有别的味道吗?”

“真妒忌。”

“妒忌?甚么?”

Kavin不予回应。

坚定。妒忌阿征的坚定,与适度的偏执甚至疯狂。或许最嫉妒的还是他的年纪。年轻就决志又坚定的,几乎无坚不摧。这种人最是惹人生厌,因为无法仿效。看他沖咖啡,才醒觉成名不必趁早,但创业肯定要。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做一点点微不足道却真正喜欢的事。

真正喜欢的事⋯⋯他难道不是曾经自问过了,所以才做着现在的工作吗?

“烟是在公司会议室学会抽的。”

阿征一边擦拭吧枱枱面一边专注地听着。

“以前人人都抽,不抽就只能吸二手烟。就像车和Apple的产品,二手的永远不如一手,连烟都一样。”但Kavin心中浮起的却是会议室地毡的气味,那张地毡自他入职以来就从没有替换过,被各人的鞋底磨到透磨到薄,一直吸入他们的三手烟和因疲倦而散发的贺尔蒙,然後继续在每周例会时把承载不了的恶臭蒸腾而出。

阿征似懂非懂地点头,继续处理下一张单子。

戒烟之後却发现空出了那么多时间,怎么可能?时间源源不绝地留白下来,多到茫然手震,不知该做些甚么打发自己。

近来每日早晨,Kavin改而躲在公司茶水间沖单品咖啡,学着感受阿征口中的“禅”的感觉。他自己用的是同品牌雾黑色细口壶,水从壶嘴完美地拉出,落到咖啡滤纸中心的过程务必要均勻而流畅,如果沖泡过程畅顺平稳,那天就会感到充满力量,工作也会顺利,无风无浪地準时下班。虽然如此,如果说生活中的仪式感很重要,那么其实準时下班才是一日之中最好最重要的仪式。

为了生出前所未有的旷世创新版面而加班这种日剧式的热血场景,终归只是求学时期对产业一种过度浪漫而无根据的想像。“全都是控制?”他想回到从前去回应那位作家,才没有这回事,大多时候只不过是“全面的失控”而已。

现实是勐然抬头一整天的时间跑完,却只发现有八成时间虚耗在行政步骤、报价、採购,与及处理逐层上级、三文四语的意见回馈,以及在中葡翻译之间来来往往。完稿的图圈来圈去,盡是些次要却严重影响版面的问题─要是还未把哪个局长、署长、厅长的各种关系牵涉进去的话。经验累积下来,有效率要比惊世的灵感重要得多。在学时没有人跟他们说,他们接触公文其实会远远多于接触视觉图像。也没有人说,投考公职设计员的试卷上,只有很少考题与设计相关。

时间会使意志消磨,嵴椎侧弯,椎间盘突出啤酒肚渐长,小腿却越来越瘦弱,身体再不想从已经磨到起毛头的护嵴靠垫上爬起来,他不敢去想髮线的问题。也许有一天他会按捺不住把工作辞掉,四处宣扬要环游世界然後咬着公职金终日无所事事。

他今日是怎么了?

啜一口咖啡,确认阿征手艺特有的味道。熟悉又陌生的感受比例刚好,就像走向回忆中的黄昏,却发现与记忆截然不同的新的细节,以为时光倒流却无意间走到了另一个新的时空。

店裡连背景音乐都没有。他一同品嚐着环境带来的真实的撞击、震动与回响,器具的相互碰触,门外停泊的车辆,復古时钟的秒针持续往前,水滚的上升气流,人们身体的动静,客人每个话题之间的情绪波伏,几乎可以被接收得一清二楚。他上身倚靠着高腳椅的软皮革靠背,觉得连内脏都一点一点放鬆下来,离下一个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小时。

难得的假期让这周的工作多插一个间隙。

如果不做点甚么的话─只要甚么都不做,单纯地存在着,便觉得时间、机会、才华,都因自己的疲惫而流走。

十四年过去,他为甚么就这样留下来了呢?

他在天秤的中央。

另一端却问他:做得好地地为甚么要离开公职?

问题的两端好像都同样不理性,甚至同样不感性。

“⋯⋯to choose or not to choose. ”

阿征认真地问他:“是歌名吗?”阿征最不懂的是音乐,或英文。

“哦⋯⋯不是,随便说说。”

“还以为是歌。”

“为甚么以为是歌呢?”

“因为你总像是很会听音乐。”

“我吗?”

阿征点头。“总觉得你甚么都懂。”

Kavin自以为跟阿征没有那么熟络,还因此一直只叫他老闆。“会吗?”

阿征还是点头当作回应,又转身向锌盘去洗杯子。

“男人看男人洗杯感觉真奇怪。”

阿征背着他,嘴角还是不禁扬起了一下。

“在家时你洗碗还是女友洗?”

“⋯⋯我洗。”阿征答道。

所以咖啡店最好有点背景音乐,Kavin心想,不然对话之间的空洞与无聊,时间拉长到让人尴尬。

Kavin看着吧枱上的简单菜单,木文件夹夹着泛黄的厚纸一张,随手写上去的单品咖啡价格。

水龙头关上,阿征用布逐个杯子擦乾。

“不过分了。上个月。”

Kavin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弄懂“不过,分了”的意思。阿征却保持着同样的速度与执着,逐个杯子擦拭然後排列好。

“⋯⋯不想聊没关系。”此前从没有过私人的交谈,Kavin不禁凝视他。

阿征背着他点头。

这店怎么就是不肯随便播点甚么罐头音乐呀?

“真想抽一口。”

“女人真麻烦。”

“还说呢,沖咖啡最容易吸女。”

“做设计师不是吗?”

“⋯⋯确实是,曾经是。”曾经。觉得自己简直是年轻有为、时代新锐、世界救星的时代,从前还有热血与汗水的时候。当时只不过是黄毛小子,怎么却觉得自己可以拿下世界呢?

现在却觉得自己甚么都不是,甚么都未曾成为就已经甚么都不是了。

Kavin把随身草图本拿出来,配套Kaweco黄铜绘图铅笔,是毕业时同学们一起从德国订购的纪念笔,笔桿的金属部份上刻着每个人的创作代号,以纪念大家四年同窗的时光,和对“创造未来”的信念祈许之物。他自己的这支刻上:“加分,2005”。

现在变成了一条尚有馀温却紮人的刺。

关于约定的内容,要是再也做不到,要是中途想要放弃呢要是,终于有一天觉得自己其实没有磨练出相应的才能与实力,要是大家都一展所长了却只有我留在原地⋯⋯万一如此,同学啊,我们该如何自处?

我们要怎样确定现在,“此刻”,是否就是毅然放手,踏上另一条路的“那一刻”?会有甚么明确的讯号吗?

他翻开本子,是一版一版散乱的“Thumbnails”,大姆指指甲那么大的,所有第一个灵感构想的草图。

第一念。冷气机滴水宣传单张、回收利是封推广、两次澳门绿化周propaganda、数之不盡的《民政公共总规章》相关宣传单和平面、网络广告。排满版的是通讯小册子排版页,或者为数众多的,各种各样画法的莲花。全球也许只有这个城市的设计师需要每年孜孜不倦地画莲花吧?就因为澳门自比为莲花,结果这个意象却相反像咒缚一样,在图像上无孔不入,从每年一届荷花节到各个单位部门的logo,沙龙摄影式的荷花、水彩画的荷花、矢量几何感荷花、Q版荷花精灵吉祥物、字体砌出来的荷花、马赛克的、白的粉红的紫的、花苞形态的全盛开形态的,荷花、荷花、荷花、他妈的荷花。

设计终究只是服务业的一种,而他却置身公务员体系,本质上却是服务业中的服务业。世间充满各种各样,打从一开始就不太具有变数的设计项目,还是得有人来完成─

吧?真是这样的吗?

再翻一次。

咦?

确实没有。除了工作以外的“其他”草图,一张也没有。不可能⋯⋯这本本子已经用了近两年,连半个大姆指只属于他个人的图都没有。这可能吗?突然他有种心悸的感觉,像是揭露了一个比髮线後移、中年怀疑更严重的危机。

这是与“我”最紧密的草图本,但,“我”到底在哪儿?“我”那么顺滑无缝地融和进了⋯⋯到底融进了甚么?服务?体制?不存在的市场期望?抑或只是巨大的、讲求每年度、每季度运转的时间之轮?

一种震动把他触电也似的吓到了。

来电显示:同事辉记。

“加分,在公司吗?”

他藉着辉记的声音把自己的神魂拉回来。

“点可能。你在公司?”辉记从来都鬼魂一样,该在公司的时候总找不着,人人下班放假的时候又老团在办公椅上。

“能回来吗?”

“甚么事?”

“好小事。”但凡在假日才报告的事都不会是“好小事”。

Kavin啜一口咖啡。其实已经不想再喝。

“製作公司荣哥在珠海找来一台旋转木马,问我要不要。咁荀!?我当然说好啊!”辉记每次说得好像搬到自己家客厅一样,意思其实都是放到他们部门举办的活动中,而公司最近的活动只有一个⋯⋯

“放哪儿?”

“旋转木马已经运到现场了,你方便回来plug个logo上去?是但有个logo就得,有少少赶⋯⋯”电话另一端相当吵杂,製作工程的作业声此起彼落,木工师傅想必在敲打金属之类。两日後开幕的市集,可不只是“有少少赶”。

“哪有空间放甚么旋转木马?”

Kavin脑中秒间浮现原场地规划图由A至E区摊位,外加面向葡语国家食品展示中心的表演舞台,和面向青年展示馆的拍照打咭区,他把原空间设计平面图从左上到右下角扫视一次,是他自己亲身参与确认的场地规划,这又是甚么突然从天而降的主意?没有经过採购组、没有被设计过,更遑论预算。

“所以我在现场直接看啊,拍照区旁边能放!”辉记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兴奋。

这又是甚么陨石撞地球的状况?他已经开始想像这次活动结束後所有不合乎申请时预算的一切会被辉记怎样用似是而非的字眼写进报告书解释,又要如何避免公众疑虑。总是会有没有被“设计”过却一再“突击”出现的东西。

“尺寸有几大?到底放哪个位置?给我发张相过来。”

“你真的不能回来看吗?”

“相。发过来。”

“你知後日都开幕了,怕赶唔切⋯⋯”

明知道後日都开幕了,哪来自把自为放一件大家都不知悉的东西⋯⋯即使不谈行政程序,但说好的跨部门协商呢?连同事都把设计部门当成是装饰性部门而已,难道是这样吗?他把这些唠叨按捺着。

“靓仔,最多宵夜我请⋯⋯”

“又话净系plug个logo?”才下午三时不到就说到宵夜,到底是有多少个项目。座地地图最少两个,横额一条,网页消息, 面书跟进倒比较简单,可能出现轮候告示牌,如果没有外加其他重点报导宣传的话。Kavin已经快速在草图本上自行构想工作项目清单。至于本来明天的待办事项,也许可以後移,不然可以发给另外哪位同事。

“少少嘢啫,你向来效率高⋯⋯”

“明天。”

“赶得及?”

从动手而言赶得及,从行政程序上来说赶不及,都那么多年了难道还不清楚?

“喂,那东西⋯⋯上头批吗?”

他能想像辉记在电话的另一端诡异地笑:“总有办法的。”

挂线。

他在自己的阵线上又落败了吗?再次被辉记摆了一道?有吗我?Kavin暗自思忖。

这时阿征在他眼前放下一杯清水,再指一指背後的简陋家庭音响。

“啊好。”

然後阿征把收银台上接驳的iPad拿下来交给他,示意任他选择。他看着iTunes的介面,突然一张熟悉的唱片封套映入眼睑。

音响响起久违了的Norah Jones。

《Don’t know why》独一无二的前奏,“don’t know why ”,Norah Jones可以如此轻易融入各种咖啡馆、酒吧场所而无比合适,通俗但不谄媚。唱片刚发布就掀起大热,当时插画课Kavin就画过她经典的三七分侧面当作人像素描作业,还得过令他相当自豪的成绩。

“啊!”感觉身体的某些细胞都在沉睡中被唤醒了。“那是哪年出的唱片了?”

阿征看一看手上的ipad,答:“2002。”

Kavin点头回应。一闭眼,2002年的自己才刚入学吶。再睁眼觉得镜片一片雾气,摘下来用眼镜布细緻地擦拭,还是模煳。才发现啊,是他自己。今天记忆的按键总是关不上。

“你还好吧?”

“不晓得是好还是不好。”

“那算是普普通通吧。”阿征交疊着双手抱在胸前,一脸认真地轻轻靠着吧台看他。

“有上过大学吗?”

“我?有上,在嘉义。”

“台湾?嘉义都有些甚么?”

“就是甚么都没有。打工,洗碗,四处趴趴走。”

“都读甚么?”

“都读甚么?”阿征拍一拍额头,顺势拨一下头髮。“真不记得。”

Kavin笑。

“只记得天天骑单车,那时太喜欢单车。”

“完美生活。”

“但当时不这样想,每天打工洗碗。生活就是洗碗和走堂。”

“也好,现在回来还是继续洗杯。”

“一技之长。”

Kavin感觉着Norah Jones的声线,与回忆的来回碰撞。

“我还记得,大学,在艺术学校。也许记得太多了,即使想删除还是洗不掉。”

“当时就很好吧,所以会一直记着。”

“并不是只有兴奋的事。也有争吵、有挫败、有不咬弦的人、有生气有冲突⋯⋯”

“嗯,有火。”

Kavin征了一征。

“不是吗?”

是。

“是⋯⋯

有火吗?”

阿征这时却不知从哪儿拿出打火机来点燃,在Kavin眼前左右晃着。“有火。”

“⋯⋯烟呀烟!我幹嘛戒呀!”

苦笑在两人之间盪漾开来。

“幸会,小弟Kavin。”他伸出右手来。

“阿征。”放下火机手迎过去轻轻一握。“不是早认识了吗?”

“重新介绍。”

“你人真古怪。”

“彼此彼此。”

还想聊下去,手机提示音却响起。Kavin瞥一眼,市集现场的图片发过来了。

即使不打开来看,旋转木马还是已经成为事实了吧。看来相当不小的一台,骤眼看总觉得哪儿有点怪怪的。

是山寨品吧?粗糙混浊的选色,马头、马身各处明显的喷漆过界,还有几隻木马全身喷上怪异的蓝紫色。这种货色要放在市集?市集不是年度重头项目吗?凭这样的东西就想受欢迎?

但更重要的是,卡在胸口的一种“被跳过”的屈辱感。虽然说到底策划与採购都并非必须经过设计部门通过,可是⋯⋯不是能先问一下设计部同事的意见吗?要是让他们一同商量,他们可以找到更有美感又符合预算的旋转木马啊。两个部门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吧?为甚么要一再把整个设计部抛在脑後呢?

妖。

更可能发生的情况是,这大半年间设计部的伙伴们在就视觉形象设计上的努力,将被这一台马完全幅盖。市民将记得这一台山寨货,记得这是一场美感的灾难,这年留下来的新闻相将只会聚焦在这个突如其来的东西上,更不幸的话,他们却有可能要共同承担网上舆论招来的駡名。所以─就这样了吗?没有甚么挣扎的过程,没有争取的空间和馀地,甚至起冲突的机会都没有。

但如果说不做─

这又不是甚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其实四个周末之後就会消失个精光。他们曾经执着过、兴奋过、成功过、沮丧过的每一个活动、每一个项目⋯⋯有哪项不是不断地过去,与被遗忘?即使引来关于美与醜的公关灾难,又有甚么不是终究会过去呢?那点点对美感的执着,真的重要吗?其实不重要。那个logo大了20%,字体使用10号字还8.5号字,饰线一条还是三条,髮线粗幼抑或10pt粗线⋯⋯全都逃不过被遗忘的命运。对世间而言,其实真的不重要。

可是。若果真如此,这几年间,比他晚毕业的师弟却为甚么一个又一个接连站在国际性设计比赛的颁奖台上领奖、宣传澳门品牌设计光耀门楣呢?他看着这些报导,在内心深处与有荣焉,然後呢?然後揪着莫名的痛楚按赞转载,贴在自己的面书墙上。如果说与其他部门协商是必须的,那么又要如何解释这些新生代破格亮眼、却像不必经歷无意义挣扎的成就?难不成─与梦想失之交臂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怎么开始觉得四周在旋转起来?

轮迴。在同样的地方。他一个人、咖啡、草图本、和要被戒掉的烟。

《Don’t Know Why》适合摇摆的前奏突然又再响起。Kavin惊愕地看向阿征的脸。

“只是觉得很好听,重播一次⋯⋯可以?”阿征被他的表情吓了一下,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Kavin失神地摇头。“不,没事。”

跌宕进了思绪的海洋,Kavin觉得自己鲜少如此。或,他更少让自己失足于情绪之中。他还以为他早就已经接受了,接受了自己就是随时间沖刷,变成一个讲求合作、和谐,而容许自己只是在用做图来混口饭吃的人。轮迴。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一次又一次隐隐的难过又代表甚么?

“其实我英文不好,没办法听得出歌词。”

“没人完全听得出的,以前一样要搜寻啊,现在apple music上就有了,真方便。”

阿征呆了一下。“是这样的?我以为正常人都会听得出歌词。”

“怎可能。又不是母语。甚么都是似懂非懂地听着跟着的吧。”

“嗯。确实好听。Norah Jones算是你的年代吧?”

“算是。你们年轻人觉得如何?”

“但我想听你讲啊。”

Kavin一怔,有人在乎吗?他的想法?还真没遇过阿征开口提出要求,因此他还是开始慢慢回想和整理:

“⋯⋯那年专辑出来的时候⋯⋯一听就觉得是很新鲜独特的声音。即使轻爵士不是甚么很新颖的曲风,可是Norah Jones唱出来,就是离奇地洗去了爵士那种已经太过沧桑和洗练的感觉,当然爵士也很好,但她却让人觉得爵士不爵士其实又有甚么所谓⋯⋯对了,她为甚么突然爆红起来也许正因如此,那些曲子一点都不另类,甚至有种熟悉感,编排并不让人觉得她很有企图,可是一张专辑,几首歌,却说明『明明那样就可以了,一切刚好就行』,但後来却再没有跟她一样的东西,以她的方式刚好那样。专辑结束的时候很满足。于是完了又想回去重听一次,去找出这中间有甚么祕密,然後甚么祕密都没有找到,自自然然地又被满足了一圈。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阿征正听得入神:“你很懂。”

“没有啊,我还很惭愧总是装作很懂的样子,我这种人害自己的人生都过得太表面了,这我倒有自知之明。”

“太严格了。”

“相反。我太不忠于自己的严格了。”

“大概还在追求那样的作品吧?你?追求那种刚好就行的作品。”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每个人都会追求吧?即使沖咖啡也一样,追求只有自己能做到的识认。”

忽然觉得手指无比搔痒,Kavin禁不住一直搓着指关节,右手的劳损却微痛起来,一痛就想起自己的年龄,咖啡其实都该少喝一些。

“啊。”

阿征以他不怎么有起伏的程度突然惊叫。

“怎么了?”

“有新版本的,要听吗?”他扬了扬手上的ipad。

“原曲吗?”

“对。”

“好啊。”

《Don’t Know Why》第三次响起。另外两桌的客人不禁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

“⋯⋯”

“不同。”

“对啊,不同⋯⋯”编曲与原曲近乎一样。

“甚么不同了?”

是气氛。

两人因为Norah Jones而对望。

“像是⋯⋯”Kavin重新向椅背一靠,在胸前交疊着双手,把眼镜摘下,眼睛合上,品味咖啡一样寻找合适的字眼。“像是终于接受了自己就是那个样子。”

“啊!难不成连原版本的那张唱片她自己都不满意?”阿征猜测着。

不是吧!?

“或者说对当时的自己感到不舒服吧?”

“继续老吹啊!我们!”

在正如日方中的时候却不喜欢自己。这种事可能吗?但是,最少得耀眼到那个地步才能体会吧!正在发光却混身不自在,说到底,这都是种特种际遇级别的烦恼不是吗?

人的容貌相比声音容易显现出年龄,後期的版本的录音听来却有种误以为演唱者更年轻的错觉,即使是同一位演唱者。节奏掌握更自由,整体效果听来却感觉更年轻。Kavin在内心品评着。这是一个艺术家对自己的生命更努力得来的结果,还是对生命更认份才达到的境界呢?到底该如何活着才能到达?

“也许她本人还都没有答案呢。”

Kavin想得入神,拿起笔记本和铅笔,速写画着Norah Jones 2002年的三七分侧面。他没想过自己有没有那么喜欢这个歌手,在他的认知中明明应该没有那么热爱着,但为甚么情不自禁要画她呢?当年、和现在?

“啊,设计师还真是设计师,真能画。”

“没有喇,这种程度根本不能算些甚么。”

阿征挑高着眼眉看他。

“那年我带着三张唱片去北京实习。林一峰的《游乐1》、恭硕良的《No Where Man》,和Norah Jones的这张。”

阿征表示都没有听过。

这显然不是语言的问题,而是年龄与世代落差,Kavin装作没看到两人之间的这级阶梯,想把回忆说下去,却不知道其实要表达甚么。

“反正重点也不是唱片⋯⋯”如果那不是重点,重点到底是甚么呢?他觉得自己又再次迷失在厚重的记忆之中,浓厚到要把自己淹没了。

阿征一脸半不在乎又半期待着的样子,让Kavin也忽然为自己觉得焦急起来。是否要在这儿把对话煞停呢?他竟然在一个年纪比他小那么多的半陌生人面前,体验到自己徬徨无助。

啊,阿征忽然觉察到了甚么。“不,不讲没关系。”

Kavin的肩膊放鬆下来,才发刚才一直紧绷着。他尴尬地盯着本子裡的Norah Jones侧面看。不妥,这裡面肯定有些甚么。肯定真真实实地藏着有关自己的一些重要的甚么,再下去的话,他感觉自己快要触碰到那个点了。为甚么今天迴旋一样捲进这地方来呢?但煞停了的列车,结果也只是悬空着。未被触碰到的,就是未曾被觉察的东西。现在他只能确认到这个地步。

突然他站起来。

“要走了吧?”阿征并不意外。

Kavin点头,一脸受到震撼的神情,带着一丝的歉疚。

“⋯⋯加班。”这是逃走啊,虽然心裡明白。“得去现场看一看。”

阿征点头。“五十五。”

Kavin付了帐,接过找续。阿征略轻而带着距离地往他左臂轻轻一拍。

“⋯⋯”

“没关系。”阿征再次确认似地轻拍他。

Kavin凝视阿征,正在消化或平伏着些甚么,最後挤出一个复杂的微笑,好不容易回答:“下次见。”

阿征低低地扬手回应。

※  ※  ※  ※  ※

快步急走。半跳半飞起来了,彷彿被甚么追赶着。Kavin的身体好久没有剧烈地动过,心跳不知因为突然运动抑或因为情绪而狂跳着,把肋骨撞得好痛,心脏像是要逃得比他更快,冲到世界的最前端一样。下次还要再见阿征,难得能和他真正地交流,再见以前要把自己整理好、镇定下来才行─虽然目前根本没有头绪自己站在甚么样的阴影之前。

他一边往望德堂的长楼梯走过去,一边努力用呼吸调节着腳步与心跳,因为持续在兴奋的状态,眼镜都不觉起了雾气。看来今日已经无法回到休閑的假日心情,还不如到现场做些实事。边走着他拿起电话回给辉记,嘟⋯⋯嘟⋯⋯嘟⋯⋯準确无误的回应竟然让他慢慢平伏了下来,一、二、三、四⋯⋯他数着多少次“嘟”之後会被接驳到语音信箱。“咔嚓”,成功接驳到语音信箱提示录音。

“你好,我现在不在澳门,请在『哔』一声之前留低─”咔嚓。

就为了听这一句。他感觉自己回到真实的世界,或重新登陆地球。

一登陆就是甚么星球的神祕现场啊,看着颜色怪异的木马散件一隻一隻歪歪斜斜地靠在广场的石仔地上,四周是等待被立起来的白色大帐蓬尖顶,这些死物像在搞甚么祕密集会似地整齐排列在地上。

他从来没有看过旋转木马的组装过程─也没有多少人有机会看过吧。旋转木马啊。

四周除了保安人员,却不见组装的师傅。

看着现场他竟然觉得苍凉,在初夏直照的烈日当空之下,只不过是经常都会路过的塔石广场上,还是年度最大项目的兴建中,除了兴奋感以外,怎么竟然会有苍凉的感觉呢?这裡一直都是全宇宙人口密度最高的澳门啊,哪能是感觉苍凉的地方?

这时辉记在远处边挥着手,Kavin看着辉记拖着痛风的腳慢慢走到跟前。

“喂,来了!全公司就你最有义气!”

Kavin斜眼看着他。

“师傅呢?”

“忙一整日了,拖着他们一直做,没放他们吃午饭,让他们吃下午茶去了。”

Kavin下巴顶一下指向眼前庞大的盖顶旋转台:“简直就像是从珍珠乐园直接拆过来组装一样。”

“珍珠乐园喎!你有去玩过?”辉记头髮花白,找不到半根乌丝。他比Kavin年长八、九岁,看上去却以为还更老。

“珍珠乐园喎!我怎会没去玩过?”

“珠海珍珠乐园喎!有过山车的喎!咁老土的地方你去过?”辉记常笑他的造型时尚,连眼镜皮鞋都姿整过人。

“有鬼屋有镜屋有激流有星际蜘蛛,安全带绝对不安全,玩过居然没死都万幸了却还是大排长龙,近乎嫌命长都要排三次过山车,那个珍珠乐园哪个𡃁仔没去过?”

“我以为你顶多去过科幻城。”

“科幻城是後我十年那代人去的,我大学时只去过一次,人长大有钱了就会去海洋公园。科幻城现在还有吗?”

“天知道。”

Kavin看辉记一眼,王老五一个,无家室的人自然跟游乐场无缘,也罢。

“要上去踩踩看?”辉记边说,又低头回电话讯息。

“真能踩?这算装好了吗?”他撩起英国Grenson皮靴的鞋头,往圆台的木板试探性地踩了踩,才承势一跃上去。整架旋转木马台只装好了充满装饰的盖顶,和看来已经被踩相当旧的圆形木板台,尚有两隻木马意思意思地用不銹钢管接驳好,看不出来是否有可能正常运作。Kavin禁不住在上面弹跳了几下。

“小心呀大哥!未完全装好呀!”

“如果我跳两下都死,到正式开放使用时,你要人头落地吧。”

“讲真,你觉得呢?”辉记尴尬地搔搔头壳。

Kavin觉得自己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你现在才问我!?看见辉记终于轻微地洩露出如坐针毡的样子,他又觉得还是把话吞回去的好。唉!团队呀!该死的团队精神!以辉记这人来说,这队友实在是神、猪一体。

“觉得甚么都得继续吧。一看就知道被荣哥骗了,但愿这台东西还能动就不错了。”

“不能动的话我杀了他。”自Kavin入职以来,想杀了供应商的话全公司上下就讲过无数遍。即使另外开标,以价格低和合作畅顺度来计,他都不对有新供应商抱有太大的指望。

我又掉进该死的循环了吗?

今天甚么事都没有做过,却觉得累了。

活动场地的组装总是慢得让人焦躁,节奏与期待活动开始的兴奋形成巨大反差。

Kavin乾脆在髒乱的木板台上坐下来,静静看向广场。塔石广场地底加建停车场和隧道後,上盖的空间名副其实就只是一个广场,除了石仔地和充足到让人憎厌的阳光以外,其实甚么都没有,谁都不愿意停留。但这样的空地却年復一年是他的草图纸。他心中的广场就是施工中的广场、举办活动的广场、和活动後拆卸的广场。

他与同事有份一同提意见,最终选定的白色尖顶帐蓬,好像对于躺在地上却无事可做有些不满。他拿出手机来,随便朝那个方向按下拍摄,再信手把镜头对準正在回讯息的辉记连按快门。

一久坐了人就不想动。想要準备量尺寸,却发现草图本遗留在咖啡馆了。唉!!好讨厌自己!!就只有今日不想回去啊。

辉记把讯息回完了,拖着痛风的腿上台上站在他旁边,两人一同面向散落广场上一地的器材与物资。

“你觉得今年会有多少市民玩?”Kavin想像不出来眼前半烂铁似的东西能带来多少效果。他已经累积有够多的活动经验,不会对结果抱过大的期望。

“真不知道呢。不下雨已经万幸。”

“喂,为甚么是旋转木马?”为甚么是旋转木马而不是其他?碰碰车、莲花杯之类的,不是还有很多选择吗?对设计师来说他习惯了所有设计都需要一个理由。

“就只是碰巧而已。”辉记也禁不住拿出他的山寨电话出来拍照。对照同样的景物,用他的山寨机来拍,画面模煳得可怕,可是他还是用他近乎没有取镜触觉的技术拍着。

因为人静下来了,正百无聊赖,两人才觉得旁边的马路的行车还真是嘈吵。

“不过你不觉得魔幻吗?”辉记的视线一直在照片区检查刚才拍到的画面,手指不断向横扫动。

“魔幻?”

“旋转木马这种东西啊,不总觉得魔幻吗?明明就只是原地转圈而已,却会觉得莫明其妙地幸福。想来在澳门有那么多孩子出生,近十年却一台旋转木马都没有,不觉得好像人生少了些希望?”辉记向对焦不良的图片掀起嘴角。

Kavin看向这个中年男人,一时感慨,实在说不出队友是猪是神。

※  ※  ※  ※  ※

明明就只是原地转圈而已,其实根本没有到达任何地方,单单这样就会觉得很幸福吗?

水柱沿着滤纸的边沿一直画圆形,Kavin一直提着手沖壶一边一圈转一圈地思考。

深褐色的液体滤入黑色麦克杯中。今日已经不想再喝咖啡,但为了休息一下,重新调整状态,总得找点别的甚么事来做。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茶水间的料理台上。丸山正宏的八角形镜框那么破格又细緻,被他每天架在耳上,已经开始带着工具被使用着的復古感。他倚在料理台前,迷濛地看着散落的所有器物,犹如欣赏静物画。

好久没有自己一个人加班,他再次责备自己的立场不够坚定。感受着两个部门相连的办公室,仍然残留着同事们的气息,每个人的座位以空无的方式反托他们的存在。

Kavin将工具收拾好,正想把麦克杯中的咖啡倒掉,转念却拿起杯子走向辉记空着的座位,摩西分开红海一样从文件堆中分移出一个空位,把杯子放好,他向着待机状态中的电脑说:请你。然後绕回自己的座位。

增加项目总共有六个,却还是有可能按情况还需要再加,往後就要视实际接触的市民人数来决定。

打开他常看的几个设计网站,无意义地点入又跳出来。倒不如听音乐。情不自禁就在youtube上找Norah Jones的视频。

“嗨,又系我,打搅囇。”加班时自言自语不是很好的徵兆。

Norah Jones毫无选择的馀地,再一次唱起《Don’t know why》。他则把腿架在桌子上,整个人摊坐在旋转办公椅上,看电脑荧幕折射在天花板上的浮光。曾经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啊,还未搬离父亲家的时候,他可以待在公司,想事情想到天亮。啊对啊,曾经公司就是他的洞穴,原来。他当然已经忘记了,人大了,自然像蜗牛般将洞穴转移。

打开硬碟入面的档案夹,双点击,一个又一个,按年份排列清楚,十五年,只不过是十五个档案夹。如果要打包走人,这样就可以了。图示全部一样的档案,单单是档案名字,看着就觉得刺痛。你敢不敢看毕业那年的旧照片呢?2005年的档案夹发出诱惑的讯号。不,档案夹甚么讯号都没有发出,是他自己觉得受到诱惑。那儿有甚么啊?不就如同他记忆中的那样吗?

下午时感觉到的那个非常靠近的甚么。

或者根本没有,除了他自己巨大的疑心,根本甚么都没有。

过去毕竟就只是过去,从甚么都没有的地方,却生出阴影,生出鬼。那隻鬼还虚弱得只吓得到自己。

754个档案。

吸一口气,打开来。

没有,应该甚么都没有,就只是旧照片。乱七八糟的旧照片,因为用最早期数码相机拍下而显得像素不够、严重失焦的旧照片。少数的集体照,和大量沉默的风景照,学校的旧课室、被偷拍的老师、同学在电脑室捱夜、别人的作业、大家一起在噼酒唱k、和在北京实习时的子档案夹。他再次紧缩着心,把子档案夹打开来继续浏览,一张一张,直至重新发现─

旋转木马?

在新建住宅大楼群之中,错置在那儿,无人的旋转木马。

─你刚才怎能那么轻易出卖自己呢?

他的心脏狂跳。

好想逃跑,最好立即逃回澳门。

那声音抑着自己的愤怒和─惋惜。突然他觉得非常痛楚。那声音亦非常痛,当时也许。但那个黄昏那么平静,旋转木马没有转动,莫名其妙地亮着动人的灯光,半个途人都没有,他觉得微冷,和晕眩。

─你刚才怎能不坚持自己的风格?只要你摆明态度绝对不做明明就得了!

声音坚持。

他穿的外套不够挡风,北京準备迎来初雪,新买的防寒内衣还在背包裡。

连骨头都有点震颤动摇。

风拥着沙四处乱窜。他往喉头锁紧了围巾。

讲不出口的难过,因为自己的没有坚持,他也一同丧失了难过的资格。我们来实习不是来学习的吗?梦想中期待着指引他们突破自己的前辈不存在,怎么却演变成一场风格的战役?

北京奥运吉祥物设计公佈的头版报纸、飞机降落後的天际线、早晨街头的肉包子、火锅裡的京葱、感冒时买的成药、地铁四环线、在他们宿舍白撞拍门的醉酒汉、香山红叶、永远不够暖的热水管、荒凉而虚妄的故宫角落、每天沾满灰尘的棉裤和厚底靴、公益车体广告、陈腔滥调的形容词、大器大器和大器、触电的笔电键盘、“星光电”、“U盘”、无意义的工作单、《澳门日报》网上版、可怕的人挤人公车、结冰的后海、灰濛濛的798艺术区⋯⋯画面暴风一样,shuffle。又回到他眼前,回忆彷彿从来没有後退过。

失散後你的叹息言犹在耳。

Kavin吓了一跳,才惊觉是音乐播放软件的shuffle功能转播着林一峰的歌。他甚么时候按过shuffle了?再shuffle却还是循环在同一年。他和同事向来都深信shuffle有鬼,或者有神。

毕业之後他与同学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使偶然一同实习,他们甚至没有正式说过一句再见。

2005年,在出发实习前,阿爷终于过身了,他从小在痛苦中期待着的那一天。为甚么他非得记起这些不可?

举行丧礼的时候,他梦想多年以为他终于要重生了,却感觉自己一同死去。自由与无可依靠,感觉起来其实差不多。他爸说赶得及让他“办完事”再去实习。他不明白,赶得及甚么?他死,我实习,甚么跟甚么?

茫茫一片。风,抑或沙,还是雾霾。

─你刚才怎能不坚持自己?

不是啊我─

问题是,自己?是甚么?

怎样算是我自己?我是甚么?

Kavin把眼镜再次放下,揉着自己的眼睛,仿彿照片中旋转木马灯饰的光太过刺痛。

同学,其实我甚么都不是。你在期待些甚么?我们所期待之处,那儿甚么都没有,除了阵阵列风。

我究竟在打开些甚么?是想成为些甚么的慾望吗?抑或是我根本不会成为甚么的诅咒?

“喂好好饮喎衰鬼!”辉记举起马克杯的身影挡在前面。

Kavin从他的影子中几乎吓到弹起。说鬼这人还真比较像鬼,来去无影的。

“这旋转木马好有型喎!网图?”

“⋯⋯我拍的,在北京。”

“无人嘅!?”

“啊,是。”

“咁你都影到?”

“撞彩,总之当时去到,就是无人。”

“无人但有灯亮?”

“不知为甚么。”

“是甚么游乐场吗?”

“不是,是高尚住宅区,几幢一式一样的新大厦包围着,中间无端只得一座旋转木马。”

“有旋转无旋转?”

“静止的。”

“撞鬼咯!你自己一个人见到惊唔惊!?”

“有个同学在一起。”

“你两个肯定撞鬼!女同学?”

“男。”

“撞鬼你两条麻甩佬去实习乜鬼!”

实习期间两个月他一直失魂落魄的,跟撞鬼都相差不远。

辉记来回点击着五张对焦不準的照片,一边啧啧称奇。

“最诡异是周围的大厦都是着灯的!只见灯不见人啊!人呢?”那傢伙兴奋地笑起来。

傍晚五时左右的北京,天早已暗。他还为了清楚拍得旋转木马,刻意将光圈调大,快门却相对慢许多,“鬆、郁、矇”都有齐了。

“当时有看着两三个居民进大厦的,我有印象,无咁恐怖啦死嘢。”

那年就算要撞鬼,顶多就是阿爷,头七刚过Kavin就上机了,阿爷跟着他上飞机去北京的也说不定。

“那是朝阳区的建外SOHO,当时新落成的高尚住宅,同学和我经过见到旋转木马,刚好拍了几张。”Kavin边说,顺手在网上查着确认。

北京建外SOHO旋转木马被遗弃─中新网─中国新闻网

北京晨报记者在现场看到,旋转木马的转盘是木质的,地板和木马的座椅上已堆满了灰尘(见图),木马个头不大,看起来设计初衷像是专为儿童设计,旁边的牌子上註明了生产日期为2005年,开放时间为上午10点至晚上9点。离旋转木马不远处有一间控制室,擦掉玻璃上的尘土後可以看到,裡面除控制台和落在上面的一片黄色落叶之外空无一物。

咦?

“没了啊?”辉记看着搜寻结果。

没了?

对啊,2005年的北京当然也都没了。现在的北京和2005年的北京不是同一个北京,现在的我和2005年的我也不是同一个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到底在突然刺痛些甚么?

辉记却突然把手搭在他膊头上说:“我懂。”

他懂甚么?我不懂啊!

“人到中年就是不断地看着风景消失喇。”说罢他美美地啜一口咖啡。

喂!!!!在说甚么啊!?

Kavin不知怎的想朝辉记痛风的腳狠狠踢过去。

“好好看着,别抗拒啊。”鬼队友向他自己的座位走回去,还回头给他一眨单眼。

“裡面除控制台和落在上面的一片黄色落叶之外空无一物。”

像某种寓言或诗句。

配新闻稿的图片故意拍成黑白遗照。连旋转木马都能有遗照。

在他记忆中,阿爷的遗照半分笑意都没有。好像死後还是继续对人间带着质问,追讨他生前还没有成就过的甚么。但他没问阿爸,就没有其他照片吗?作为照看人间的最後一眼,这表情让人心底发毛。也许他该问的。但那几年,他在学校学了摄影,那么喜欢四处拍黑白人像,唯独是阿爷他没有拍过。会拍出绝佳的艺术照的,但只有阿爷,他绝不想拍。

在应该要拍的照片,和实际拍下来的照片之间,阿爷的车头相盯着上香的他,无焦点地看。是爱抑或仇怨,欣赏、厌恶抑或强烈地妒忌,阿爷对他抱的是甚么感情,激起他自己反射性的反叛情绪,未曾梳理开便封棺入土。

一脸不愿地拉大他,从他小时候开始一直,一边爱一边痛打,一边痛打却好像他无从选择。由谁来照顾他,他也一样无从选择啊。但他同样在这双眼之中,看见哀伤,甚至吶喊。

生命到底为甚么?人改变不了世界,只得世界一直改变我。

绕来绕去,原地转完一圈又一圈,得到又放手,再得到还是只得再放手,到底为甚么?从空无到空无之间,为甚么要让我挣扎?

想来简直觉得有气。

腳步不自觉地起来走向辉记的座位,辉记正在面对电子邮箱页面吃杯麵。

一时冲动,但其实又不知道要对辉记说甚么。

“⋯⋯”

“怎么?”

有些甚么正在来到他跟前。那扇门,或那个尾随不捨的洞穴。

“旅转木马⋯⋯”

“呃?”

“下年供货归我管。”说完他已经想拔腿逃跑,跑到哪儿都好,但却从深处湧出了兇暴的感觉,他听见自己补充:“你再用这台甩皮甩骨醜八怪,我杀你,我一定杀你。”

辉记嘴边悬吊着半口即食麵,一时无法回应。

Kavin回到电脑前,重播Norah Jones,一边打开软件,高速地按单砌稿。快到让他好不容易察觉到自己湧起泪水的预感。凭甚么!来自无方的泪水。他催眠自己,四十岁的男人了,别来这套。

将生命整个吞服,然後哑口无言。他好像做过这样的一张合成照作业,在三年级的时候。满脸皱纹的老人,凝视眼前的虚空,双手怀抱一个他用纸材挑空的洞。老师激烈赞赏,是好作品。你创作时在想甚么?

就是,要这样做。

他没有细想过那张作品的指代,他的灵感何来。对虚空的感应来自何方?

阿爷那么多年来,用藤条打他的时候,趾高气扬,充满生命的力量,就好像他的生命,与死亡绝不相关。好像在他的剧本之中,跳过了“死”这个字。这样激昂的生命,结果到最後,还是紧紧地与无明的空洞纠缠在一起。

阿爷那么强大,几乎可以摧毁一切,他的挣扎,却还是被吞噬了。

死亡其实不是那一刻的寂寥,而是最终的宁静来到之前,一次又一次的逐点吞噬。以迴圈的方式将能量的激荡拉向湖底。

你创作时在想甚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张照片,想要被剪出一个洞。

老师也是会退场的。她说完她要说的评语,打完了分就退场。

好好创作啊。同学。

老师,在死亡跟前,我们每个人,全都自顾不暇。

老师,你多久没有创作了?

电话强烈震动。Kavin看讯息提示,是辉记。

“不辞职了吗?”

“⋯⋯谁说辞职了?”

“中年危机呀你。世上有一种样,叫做『想噼砲咁嘅样』。”

“⋯⋯”

“唔好呀大佬,无咗你我点掂?

⋯⋯但如果你要走,我一定祝你前程似锦。”

为了人而不是为了工作而留下,太不理性,Kavin当然知道。

“打镬你。”

“真不走了?”

“走乜嘢?”

“明年任你拣,旋转木马。花多多钱都任你拣,无市民坐都任你拣。”

“撞鬼。”好像他们真可以拿着公帑乱来。

“喂关电脑走人,啤啤佢,话咗请你。”

“系咪呀?”

“其实呢⋯⋯

要试机,师傅话砌完了,叫我返去试,不如一齐?”

※  ※  ※  ※  ※

一口啤酒差点喷出来。

咦喂!?无音乐的?

还能更荒诞些不?

二十多隻甩漆的木马无言地空转,在九点多的塔石广场,一圈又一圈,装饰的灯光璀灿。马匹上上下下地动起来,机器发出乾瘪瘪的声音,实在让人提心吊胆。

但站在Kavin旁边的辉记却被甚么袭击似地,一个长期痛风的白髮佬,有泪盈在眼眶。

今日劳动节简直变成中佬节了吧?

“如何如何?”组装的工头一脸兴奋地展示他们努力大半天的成果,十分得意的样子。Kavin觉得自己顿时成了妨碍地球运转的恶势力了。

“你起码为自己挣扎一下啊!”记忆中的同学无事一样紧盯着他自己的数码相机取景器,刻意不看向他。

木马如如不动,任凭他两个举机拍照,但Kavin总是有种错觉,觉得正在旋转着。北京抑或澳门?客体与主体?如果感到天旋地转,转的是世界,还是他本身?世界的意愿是主体,还是他的意志才是主体?

他太渴求一个静止点,能让他既不前进,也不後退。

“男人老狗为旋转木马感动些甚么呢?”为此他问辉记。

“我外婆去年走了。甚么虚龄实龄加起来成百岁,终于走了。”

嗯?

“节哀。”

“我突然记起她带我去珍珠乐园。你说你去过?”

“嗯。”

“也真的,现在想来,那些机动游戏那么危险,公仔图案全都那么肉酸,我们细个时却玩得那么开心。”

“就是,只不过是原地转圈,为甚么觉得开心呢?”

“因为亲人都在,一无所求吧?那时候在乎的不是玩甚么,而是和谁在一起。”

呃?

“得了!师傅,可以收工了,今日辛苦晒!”辉记偷偷擦了一下眼角,转向工头大叫。

因为亲人都在,一无所求?

辉记这才拉开他手上的一罐啤酒拉环,喝上一口。

“我阿爷走时就是我去北京实习那一年,他是否一无所求呢?从眼神看来不像,但我已经无法知道。有时恨不得掘他的坟,叫他把话讲清楚才好再躺回去。”Kavin觉得事隔十多年,好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想法。

测试完的旋转木马还走了三圈,渐渐从迴转中停止。

“想念他?”

“我才不⋯⋯”才说出口他却发现也许他是。

真的流眼泪啊?Kavin觉得不可思议。在祭坛前明明半点感觉都没有。怎可能?要流泪都不是今日。

“不要轻易否定自己,尤其是情感。”辉记啜着自己的啤酒,目送旋转木马的灯饰完全熄灭。“⋯⋯和渴望。我还记得你刚来时像一团火。”

“他人死前几年,我宁愿他还有力气打我,我牛高马大可以『还拖』。他打我我还拖,算有来有往,有借有还。这算想念?”不单想念,也许是另一种更深藏的情感。

“你这人真难得,自己居然还不知道。”

Kavin把饮完的空罐放到地上,用腳踏扁,再拾起来。“明年的旋转木马,是我们设计部的事,不然你等着被内部提告。”

辉记大笑。

“喂。”

辉记一再用手指擦拭老花眼。

“死嘢,果隻嘢斋转无音乐,你真无发现?”

辉记一脸错愕,如梦初醒:“唔怪得硬系觉得有乜嘢怪怪地!”

“作死。”

※  ※  ※  ※  ※

把市集现场的照片发上instragram,并写上照片描述:

又一年。

愉悦的周末黄昏,不认识的市民、陌生的独立歌手和乐队在舞台上,相遇、展示自己。市集以手作为引子,好像从来都不是为了手作而已。

“那木马怎么好像有点怪怪的?”阿征迎面而来,轻轻一扬手上的绘图笔记本。

Kavin迎上去,有点喜出望外。

“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算是。以前都是陪人来。”

“谢啦!”Kavin接过自己的笔记,珍而重之地翻着,页面落在最後画上Norah Jones的一页。

阿征转身想走,两人被夹在拥挤着为旋转木马而排队的人潮中,他还是不甘地回头问:“到底是甚么怪怪的?”

“无音乐啊!那台旋转木马无音乐。”

阿征无言看着木马。

在木马上的孩子与他们的父母,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现场充斥着兴奋的气氛,甚至传来旋律似的笑声。

“大家都没有发现吗?”阿征搔搔头。

除了我。Kavin鬆鬆肩。

笔记本上的Norah Jones以三七分面望向未可知的方向。那儿不知道有些甚么,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Kavin才发现即使微不足道,他总算画出了一张属于“他自己”的小图。

连音乐都不需要,美感不需要、创意也不需要,只在原地迴旋着,也许最终都能到得了甚么地方?

Kavin觉得自己像是明白,也像是终将永不明白。今天也许是同样的迴旋,也许轮迴早已静止。

“走了?”

阿征点头:“回舖头。”

Kavin想了想,说:

“给我留个位。”

阿征以背影低低地扬手回应。

本篇纯粹虚构。

献给所有旋转木马。

两台旋转木马真实存在。其中一台深受市民欢迎,一年後被置换。

另一台则被荒废,“地板和木马的座椅上已堆满了灰尘⋯⋯离旋转木马不远处有一间控制室,擦掉玻璃上的尘土後可以看到,裡面除控制台和落在上面的一片黄色落叶之外空无一物”。因缘际遇,Kavin拍摄该旋转木马的照片成为了《澳门日报》副刊《文化|小说》版的横额图片,一直沿用至今。

第六届纪念李鹏翥文学奖小说组推荐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