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年,那是廿一世紀已經過去一半的時代。

二○五○年,那是AR、VR、MR遊戲都被視為落伍,人們已經能在遊戲中接通五感,真正達到"沉浸式"體驗的時代。

二○五○年,那是她們還在爭取所謂"自己的房間"的時代,與數十年、數百年前一樣。

五十八歲的她坐在沙發上,智能自動打掃的機器正靈活地在公寓各個房間中穿梭。早就長大成人的兩個孩子都各自有約會出了門,陽也去游泳了,通常一去就是半天直到中午。

那是一個無甚特別的早上。

她昨晚做了好長的夢,醒來時頭有點痛。也是無甚特別的事。

她心中飛快地規劃了今天要做的家事,但在此之前,她得等陽回來,看看他有沒有其他計劃。他總是不提前說便一聲不吭地出了門,游泳時也不會看訊息。但她要是不等他,出了門去做自己要做的事,他便會生氣。

陽的理所當然,就是他回家時,她一定會在。

陽說,出門囉。她得馬上跑去換外出的衣服。鞋子都沒穿好,便會聽見逕自開門出去按電梯的陽催促說,電梯來了,有人在等,怎麼總是慢吞吞的。

算了一下陽大概的回家時間,恰好有一個半小時不被打擾。

她拿出遊戲芯片,那是她除了看肥皂劇以外的新愛好。

密室逃脫遊戲,限時九十分鐘,不管能不能通關,遊戲都會結束。她也就該開始一天的忙碌了。

把芯片貼在太陽穴,她尋了個舒適的姿勢,在沙發上躺下,盯着天花板的吊扇。該擦一擦扇葉了,叫了幾次個子高的大女兒擦,她都沒動手。

遊戲在加載,密室逃脫系列的版面在眼前出現。她已經解鎖幾個密室房型了。

今天,要把自己困在哪裡呢?

[系統提示:新密室"溫馨的房間"於今天上線!]

雖然覺得這個密室的名字取得好敷衍,但得抓緊時間,就這個吧。

[您已選定"密室逃脫:溫馨的房間"。

難度:入門級。

年齡限制:18歲以上。

Yes 已滿18歲/ No 未滿18歲]

之前的密室逃脫系列一直都是全年齡段,但最近對遊戲的監管嚴格了。有個女生(跟她小女兒一樣大)玩間諜類遊戲,在遊戲中經歷了被跟蹤、偷拍、綁架,也許是玩太久,出來後分不清現實和虛擬,精神崩潰了。

但誰說十八歲以上就有足夠強大的心理素質和辨別能力呢?

[Yes 已滿18歲。進行身分驗證。]

她與十八歲的距離,都有四十年了。她突然想起,就是十八歲的時候,她遇上了陽,在她生命中染上紅色的陽。

紅色,是溫暖的顏色。"溫暖如陽",因此陽就應該是紅色的。她是這樣告訴自己的,似乎並無不妥。

[遊戲場景生成中…10%…25%…50%…]

她閉上眼睛,等待場景生成後,虛擬世界佔據自己的所有感官。

[場景生成完成。遊戲開始。倒數- 01:30:00]

一、溫馨的房間

[您在黑暗中醒來,發現自己在陌生的房間,房間是鎖上的。]

密室逃脫系列的遊戲,通常都是從這樣的系統旁白開始的。

密室遊戲的設定有兩種,一種是玩家以第一人稱視角被困,另一種是玩家必須救出一個被困的女孩(每次都是女孩,似乎是某種定律)。

由於感官芯片的作用,一進入場景時,玩家的感官便會根據場景設定產生相應的感受:在海邊小屋聽見海浪聲和感到潮濕、老舊酒店房裡的昏暗視線和聞到地毯的霉味。初次玩確實需要點時間讓自己定下神,但經過了第一次後,她每次進入場景,都不慌不忙的。

甚至每到一個新的、"困住她的"密室時,她都隱約有一種像在參觀示範單位的興奮感。

能自己待在一個房間不被打擾,是一件多美好的事啊。至少在現實裡,她好久未曾擁有這種美好了。

而且,與冒險類別遊戲不一樣,密室遊戲不會因為玩家在遊戲裡的行為而觸發某些必須馬上應對的機關。可以說,她甚麼都不做光待在房間裡九十分鐘也沒關係。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地的玩具和一張小床。房間處處都是繽紛的色彩和卡通圖案,顯然是一間兒童房。

看到凌亂的玩具,她感覺到現實的自己頭更痛了。房側有門,能推。推開後是客廳,客廳裡有一張雙人大床和書桌,還有開放式廚房和小飯桌。廚房對面尚有一扇門,她猜是浴室。房子整體的色調偏淺,搭配淡木色和暖色系的家具,確實是挺"溫馨"。

"溫馨的房間"是一間有一廳一房的套房,像她和陽新婚後一直住到小女兒出生的舊居。

從舊居搬到現在的新家時,大女兒興沖沖地在三房兩廳的新家跑來跑去,數着房間。

書房是爸比的。

門上有兔子的房間是我的。

最大的房間也是爸比的。

因為讓常常下班後把工作帶回家做的陽至少能有優質睡眠,搬家後她和女兒睡,陽獨自睡主人房。其實她和陽都很淺眠,也都喜歡一個人獨佔一張床。

那媽咪的房間呢?

陽一邊問,一邊把女兒舉起放在肩上坐着。

她知道自己下意識撇開了頭,下意識想屏蔽所有聲音,僅僅那幾秒的所有聲音。

廚房呀。

她還是聽到女兒的答案,以及陽因為覺得女兒天真可愛而發出的笑聲。

舊居是開放式廚房,而新家的廚房有了門。從門檻向前走五步,向右斜走一步,轉身,低頭避開頭上櫥櫃的角,往回走四步,便可以用腳步畫出她家廚房在建築平面圖上的形狀。她的"房間"。

二、窿窿罅罅

她把"溫馨的房間"佈局大致打量了一遍,浴室門鎖上了,是唯一她還沒踏足的地方。

房間的裝潢大概是裝修完四、五年的感覺,沒有二○五○年的高科技智能家居電器,反而都是三、四十年前的。這樣看來,不只是空間格局相像,連年代都是她和陽的舊居。

以前在電腦玩的密室遊戲,通關方法主要是玩家在屏幕展示的有限空間畫面裡,找出小物品、符號、數字等線索,再推理解碼,傾向考驗玩家的計算和思維能力;而全感遊戲的密室讓玩家的空間感接近處於現實環境,因此通關設計轉而考驗觀察力。

近年某個遊戲研究發現,全感遊戲的密室系列裡,玩家中家庭主婦佔六成之多,而她們也是通關率很高的一群。

於是有些陰陽怪氣的言論出現,說當然啊,家庭主婦天天待在家裡"對住啲窿窿罅罅",身處一個房間時幾乎是本能地檢查每個角落,所有小細節都逃不過她們的手掌心。

陽曾向她抱怨,他連在家裡藏個小禮物給她的機會都沒有,不到一天就被她發現了,也不知道她為甚麼無聊沒事打掃那個角落那個櫃子。

誰會無聊沒事去打掃?她當時想這麼反駁,但噎住了。因為在話將出口的那瞬間,她明白陽說得沒錯。她早就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會沒事也打掃這、收拾那。

"對住啲窿窿罅罅",成為了她的本能。

於是在所有密室,在如今"溫馨的房間"裡,她也遵從本能,先到兒童房收拾那些從一開始就覺得不順眼的玩具。按經驗,在收拾和打掃的過程,能發現大部分通關線索。

經過書桌時,她注意到電腦主機的顯示燈亮着,似乎電腦沒關機。

三、兒童房

兒童房天花板的壁紙,是藍天白雲的圖案,像假天空一樣,就差燈光效果了。

她小時候去過威尼斯人渡假村,那裡購物中心的天幕,也是藍天白雲,仿日光的燈光效果也很自然。在那裡,會讓人不覺時光流逝,不知日夜。

有人說,這設計是為了讓賭客不知時日。

沒了時間觀,就沒了對人生最基本的控制權。

她小時候的睡房,也是藍天白雲天花壁紙。她和比她小四歲的弟弟把玩偶們視為有生命的個體。她甚至在小學一次自由命題的作文課中,為一隻不小心遺失了的白貓玩偶,寫了一篇"悼文"。

他們的睡房叫"白雲村",裡面的所有玩偶,都有名字、有性格、有不同的聲音腔調。她和弟弟是"總督"和"副總督",轄下有史迪仔村長、姆明副村長、麵包很難吃的麵包店老闆跳跳虎、唱歌很好聽於是成立了"白雲村合唱團"的麥兜,還有許多其他"村民"。她的幻想無止境,每一天領着弟弟在白雲村上演各式各樣的故事。

只是到她上中學,因為爸爸的工作關係而搬了家,新家再也沒有藍天白雲的天花板,她和弟弟也分開了兩個房間,"白雲村"的村民不再懂得說話。

"白雲村"的時間有時很快,有時很慢。她何嘗不是像威尼斯人的旅客一樣,愛在假的藍天白雲下,住進幻想中不知時日。

而現在身處的兒童房,天花板也是和"白雲村"相像的藍天白雲,地上一片狼藉地散落着玩偶、玩具車、Lego、煮飯仔玩具。

她把玩具分類放好在不同的玩具箱裡,在收拾的過程中找到了一條玩具鑰匙。

她認得那是五十年前《百變小櫻Magic卡》第一輯、小櫻用來變身的鑰匙。那是她小時候很喜歡看的動畫片,還央着媽媽買了一整套古羅卡,想像過自己能用"Fly"古羅卡在天上飛,會遇到像知世那麼好的朋友,還有一隻吵吵鬧鬧的基路仔。後來,她的貓確實話多得像基路仔。

那套古羅卡,她忘了是甚麼時候扔了;但她記得每一個買給女兒們又被她們厭倦後扔掉的玩具。

厭倦。有時看到女兒們對一件明明曾經鍾愛的玩具,沒有所謂地說要扔掉時,她會突然心裡一慌。哪一天她們就會厭倦媽媽了?

她端詳着手上的玩具鑰匙,鑰匙齒精緻到像一把能用的真鑰匙。

絕對是浴室的鑰匙。難度入門級的就是那麼簡單直接。

現在她慶幸直接選了個入門級,至少在她有輕微頭痛的狀態下,不用費力思考。

收拾玩具時,她注意到一些玩偶上,黏着不屬於它們的白毛,養貓的她先入為主認為是貓毛。

四、有光的電腦

除了玩具,書桌上主機顯示燈發光的電腦是她第二在意的事。

她想起了陽的爸爸,睡前有個非要把所有"亮着"的東西關掉的怪癖。微波爐上的時鐘顯示、待命狀態的電視那一點小紅燈、電拖板上沒關的開關……陽的姐姐曾開玩笑說,真擔心哪天他們爸把貓的眼睛都戳瞎了,貓眼在黑暗中那麼亮。

是的,好亮啊。曾經在黑暗裡唯一讓她徹底安心的,就是貓眼。

陽也是亮的,亮而溫暖,但有時太熾熱、偶爾又太刺眼,刺眼到讓她不得不閉上眼睛,試圖用黑暗去遮蔽光亮。而貓的眼睛,是一種恆常的安定。

她按了一下電腦鍵盤,電腦就從休眠狀態亮起來了。

電腦沒設密碼,但也幾乎是原廠狀態,除了桌面換了一張貓的照片,其他資料夾都是空的,也沒有原廠設定以外的軟件。

那是一隻白色、眼睛一藍一黃的異瞳貓,照片裡的貓窩在燈槽上,頭頂是藍天白雲的天花板。但不是兒童房。

她注意到了,客廳的天花以床作為分界,床和衣櫃上面是藍天白雲。而開放式廚房和飯廳上面,是一般的白色。

五、浴室

如果這個家有貓,那貓在哪裡?貓是活着,還是死了?

在打開浴室門前,她覺得貓在裡面,只是不知道會是一具屍體,還是活着的貓。畢竟她一直沒聽到貓叫聲。

她見過貓的屍體,很多。剛死還柔軟的、火化前從冷藏庫拿出來僵硬冰冷的、頭已經腐爛掉有屍蟲在上面爬行的、墮樓後雖然身軀完整但嘴裡有血而眼睛睜着空洞無神的、被車撞死後眼珠和腸子在身體十幾米外的、被車撞死再被碾過後不成形的血肉……

[系統提示:倒數- 01:00:00]

系統提示把她從貓各種死狀的畫面中拉回現實,啊不,拉回遊戲裡。她差點忘了自己在遊戲裡。貓就算死了,也就是遊戲故事設定而已。

想到這裡,她覺得頭顱裡被錘打般的鈍痛稍緩。她用左手穩住右手手腕,把在兒童房撿到的鑰匙,插進浴室的門。

有一個貓砂盆,盆裡還有些因為小便而凝結了的砂塊,但沒看到貓。

她打開洗手盆上方的鏡櫃,裡面男士用和女士用的護膚品雜亂地放在一起,還有幾盒止痛藥;洗衣籃裡沒有髒衣服,洗衣機也沒有在運轉;坐廁旁堆放着浴室清潔用品,跟她家差不多,沒有甚麼值得注意的地方。

淋浴間裡放着幾瓶洗髮精、沐浴露和護髮用品。陽總是不懂為甚麼女生要同時用護髮素和護髮精華油,就像他和她在一起初期,以為女生的月經跟夢遺一樣,一次性就沒了。她記得當時看着陽對於"女性月經會連續好幾天感到不適和廿四小時不間斷地流血"這件事,露出彷如聽見太陽系只有地球一顆行星的震驚。她替他媽媽難過了一下。

她從鏡櫃拿走了一盒止痛藥。

六、衣櫃

拿着止痛藥,她剛想到廚房找飲用水,便聽到衣櫃裡有些微弱的碰撞聲。

貓。

她衝到衣櫃前,一把將門打開,便有團毛球衝了出來,還沒看清便不見蹤影。

衣櫃裡只掛着幾件白色校服裙,就是那種月經來了、要是課間小息老師晚了下課、廁所排長隊來不及換衛生棉、一倒楣就會弄髒的那種夏季校服裙。

她翻了翻衣櫃裡的裙子,裙擺有淺淺的泛黃污漬。有一股尿騷味,直衝她的嗅覺,敲痛了她的頭。

七、開放式廚房

她隱約看到,那團毛球是衝向了開放式廚房的方向。但不管怎樣,她本來在打開衣櫃前,就是想到廚房拿水的。

廚房一塵不染,瓶瓶罐罐放得有條不紊的。連水,也分別有用保溫壺裝的熱水、一瓶常溫水、冰箱一瓶冰水,冰水裡浮着一片檸檬。一共四個杯子放在保溫壺旁,她隨手拿起一個,很乾淨。拆了兩顆止痛藥,和着常溫水吞了。

從廚房調味瓶、烹調用具、冰箱食物的佈局,看得出這家的媽媽,很"稱職"。

他們總是在問,今天吃甚麼。像一窩嗷嗷叫的幼鳥,大女兒、小女兒、陽,一樣的聲音。

她總會做他們愛吃的。

他們很少問,妳想吃甚麼。除了她生日。

然後他們等她大汗淋漓地把餸菜端到飯桌,或裝到保溫飯盒裡帶回辦公室。

他們還會說,怎麼又吃這個呀,今天怎麼煮這麼多呀。

她告訴自己,她愛煮飯給他們吃。

她告訴自己,看着他們大快朵頤地吃她煮的菜,是一種她專屬的幸福。是妻子和媽媽專屬的幸福。

她也告訴自己,每天把家裡的"窿窿罅罅"打掃得一塵不染,也是她專屬的幸福。

"喵。"

總算是見到貓了。一條尾巴在廚房地櫃和地板中間的縫隙中,像鐘擺般左右掃着。貓是水造的,所以多胖也能擠進一條高十厘米的縫裡。牠大概是覺得安全了,才扭着屁股把自己倒車般擠出來。

她笑了,是自己也覺得驚訝的開懷。

"喵~喵、喵~~"

這隻貓,話好多,還帶不同聲調的。

不是電腦裡的異瞳白貓,玩偶上沾着的貓毛也不屬於牠。

都說橘貓話最多。是的,面前的貓,是一隻全橘色的貓。

像她的貓。

八、床

[系統提示:倒數- 00:30:00]

吃了止痛藥後頭痛並沒有緩解,她聽見系統聲音後,才又自嘲地笑了。遊戲裡的止痛藥,當然對現實的頭痛無效。

那隻跟她的貓很像的橘貓,一直在她腳邊繞。

她累了。

最後這三十分鐘,就躺在床上,抱着貓過了吧。

她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藍天白雲。橘貓也輕盈地跳上床,試探地踩在她大腿上。她因為癢而輕笑了一下,但又盡量不動,怕驚擾了牠。她由着橘貓繼續開拓領域,最後趴在她那有妊娠紋的肚子上。

三十幾歲生了兩胎後,她有漏尿的問題。跳動的動作大了點,或者像現在,腹部被一隻體感超過四公斤的橘貓壓住。

她產後很少再打球或做需要劇烈跳動的運動,也同時是為了女兒們,得小心自己的身體不能受傷、不能出意外。所以在陽眼裡,她變得甚麼都怕,甚麼都不敢玩,總是"畏首畏尾"。

橘貓在她肚子上尋到舒服的姿勢,便打着呼嚕,瞇起了眼睛;貓壓在她肚子上挪動時,她感到一些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地從身體流出,就像流出來會不小心弄髒裙子和床單的血。她伸手環住橘貓的屁股,扶穩了牠,昏昏欲睡。

她好奇,即使在遊戲裡睡着,也是會做夢的吧?之前她從未在密室遊戲中睡着過,大概是因為這次有貓。

她只要睡着,都會做夢。無論是半小時的小休,或是晚上;無論她正常入睡,還是喝了酒微醺或酩酊入睡,也會有夢。有時會一個晚上三四個夢,都是醒來後會記得的。

陽說,做夢不好,能不能不做夢。

在談戀愛階段時,陽問過,她的夢裡有沒有他。

她每次都是聳聳肩,說她只記得惡夢,沒記得夢見過他。

其實她的夢裡從未有過他。

有時候醒來時,她會因為一整晚在做夢而很累。她想像過,會不會她的腦袋在她尚未踏入年老階段,就因為過度運作而衰竭。

但她寧願累死,也想有夢。

陽找過中醫朋友替她看診,開了些寧神安眠的中藥給她。確實喝了幾天,她便一夜無夢到天明。但她騙陽說,還是有夢,藥沒用。她還隨口編出一些故事當成是夢的內容,於是陽也沒再讓她喝藥。

她失去了很多很多東西,唯有做夢和想像的能力與自由,她要誓死捍護。

所以她有一本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日記,記錄那些醒來後還記得的夢。

她想,在遊戲裡,應該也是會做夢的,因為她看見一些畫面在眼前飛,感覺到自己閉上的眼瞼裡,眼珠正快速反着白眼。

九、夢

陽說,去旅行吧。

這是一年裡第四次了,她覺得有點累。她年輕時很愛出走,但有了孩子後,她就像在這個家裡札了根,離不長,離不遠。雖然孩子們都長大了。

而且,每一次和陽的旅行,都很累。因為陽那走得太快的步伐,在旅行時變得特別明顯。

所以陽說,去旅行吧,她不想。但她不知道要怎麼說,陽才不會生氣。

她有時會好奇,在陽心裡,我們的城市有那麼不好嗎?

陽在旅行時,可以日行兩萬步,可以在歐洲舊城區、在京都一整天徒步漫遊;但在自己的城市裡,不管天朗氣清秋高氣爽,陽也只肯去能開車到達又容易停車的地方。

她愛走路,年輕旅行時愛,在她的城市裡也愛。

她珍惜那些不用趕着接送女兒上下課、也不是風火急撩去街市買菜再馬上回家煮飯的難得閒暇,可以在城市裡大街小巷漫遊,享受她自己只屬於自己的時光。

她愛在紅街市旁的雜貨店,向老闆娘請教煲湯心得;氹仔街市的賣菜婆婆偶爾會拿三五小束自己種的薑花到菜檔,五元一束,遇上婆婆沒在看檔時,她會買兩束,放二十元;她愛在下環街走動,繞進小時候住過的水手斜巷和綠豆圍;她愛經過弟弟在風順堂附近的家,上樓和他聊聊天。她常跟兩個女兒說,人一生啊,終究是兄弟姐妹一起活着的時間最長、最無可取代。至少在她和她弟弟的時光裡,有僅屬於他倆的"白雲村"。

這些是她最愛的夢和自由。

十、遊戲結束

【即時新聞:"腦神經被駭?!遊戲芯片中毒 六旬主婦‘困’密室陷入昏迷"】

她在遊戲裡做夢,沒有從夢裡醒來。

二○二○年,妳醒了。

妳歪着頭在沙發醒來,頭依然在痛。天花板的吊扇把瀰漫着中藥味的空氣吹散一些。

這是二○二○年,沒有全感遊戲,妳也沒在遊戲裡。時鐘指向十一點,你足足昏睡了一個半小時。

有些貓砂在茶几底,之前沒發現。妳得去雜物房找吸塵機開始打掃,因為妳沒有那種自動又智能的吸塵器。

妳的貓在昨天死了。牠病了好久,也該是時候了。牠留給妳的,除了那些不褪色的抓傷疤痕,就是一地的貓砂和盆子裡帶血的尿液。

在陽翻出垃圾袋想包起牠時,妳衝進房拿了牠最愛的毛毯,仔細地裹住了牠。陽似乎是不知該如何處理妳的情緒,便乾脆回了房關上門。妳抱着死去的貓,自己一個,坐在沙發上等待寵物火化公司的人來接走遺體。

吊扇是該擦一擦了,妳會自己擦。今天下午貓要火化了,妳會自己去看。

妳想着,妳要把那個很長很長的夢書寫下來。

陽差不多回來了。妳得告訴他,妳有夢見他。

澳門日報|小說|波本|2020-0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