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秋妤時,她八十多歲,我十二歲,她比我的祖母還大兩輪。

八十多歲的人,很嬌小,臉也很小,穿着整齊的斜襟衫。和的老太太不太一樣的是,她衣服外面還套着一件對襟齊膝馬褂。

她的外孫女笑說,外婆的樣子像不像小白兔?我笑着很認真地說,像可愛的小松鼠。

我們都沒有惡意,認為那是一種讚美。

我知道她的名字,是在一個信封上看到的,那是她的小女兒寄給她的信,我當時想,這是誰啊,這麼美的名字。

這麼美的名字,是因為她出身梨園,她們春夏秋冬四姐妹,在她十歲那年,因為兵荒馬亂,加上饑荒,父母的大戲班撐不下去還欠了一身債。為了還債,也為了活路,將她們姐妹賣給了不同的人,從此,至親骨肉天各一方。

我仔細看她,發現她八十多歲的臉上,有一種非一般的純淨,彷彿十歲時的表情,讓我可以透過歲月的重重故事,看到她當年的模樣。

秋妤賣給了一個大地主家做丫頭,地主家的獨生子娶了一堆妻妾也生不出一兒半女,後來在秋妤成年那年,將她收房了。

秋妤生了三個女兒,沒有改變她自己的命運,大老婆打她打得更兇了。在三個女兒完成中學學業的年頭,丈夫去世。她們母女被掃地出門。

夫家是當地的大戶,三個女兒雖是庶出,但在沒有兒子的家裡,也是金枝玉葉,更重要的是三個女兒受的是當時最好的教育,錦衣玉食,加上絕色美貌,早已是當地的名媛。

雖掃地出門,趁機上門求親的媒人仍踩破門檻。受過教育的三姐妹更知道自己要的是甚麼。

最終,大姐嫁給了一個經商的日本人,那日本人承諾出資讓兩個妹妹出國深造。

不幸的是,在兩個妹妹學成回國時,大姐竟難產而死,孩子也沒能活下來。兩個妹妹和大姐一樣都如此之美,日本人想續娶其中的任何一個,都被拒絕了,兩個妹妹都已心有所屬。

她們的男朋友都是留學時認識的學友,且都是官宦子弟。婚後,母親隨二姐住在廈門,三姐則隨夫婿去了廣州。

一年後,兩姐妹都生了孩子。三姐才生下孩子,夫婿就出軌了,三姐從小養尊處優,才貌過人,如今的新女性容不下這口氣,馬上要離婚,任夫婿如何認錯挽留都攔不住,抱着孩子開了記者招待會,可見夫家的影響力,也足見新時代知識女性的膽識。記者會上竟有多人聞風而來想要收養她的孩子,她自然不肯,也絕不肯給夫家,亦可見當年傳媒和輿論的力量已經多麼強大。

離婚後,一個仰慕她多年的男子,也是她和她丈夫的同學,為了她,回家和封建家庭包辦的妻子離婚,拋妻棄子追她,直到她首肯。

為了避開所有人,這兩個人帶着她的女兒,去了沒有任何熟人的湖南,一個是音樂教授,一個是建築學教授。

我見到的三姐,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是非常的美,她和二姐都有一種骨子裡的那種美,經得起歲月的美。天生麗質,外表柔弱,溫文爾雅,一點也看不出傳說中當年抱嬰兒開記者招待會巾幗不讓鬚眉的底氣。

我們和她去理髮,她帶了自己的毛巾和洗髮香波去,我們有點擔心人家會說甚麼,況且,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

可是從一進門開始,所有人都被她吸引了。她說甚麼,人家都照做,她慢條斯理地說,人家慢條斯理地做,那個頭髮做了很長時間,好像她是女王,所有人都圍着她轉,而且在那個幾乎沒有人做卷髮的單調簡樸不可逾越的年代,她居然要求將原來的一頭卷髮照她的要求捲得更好看一些。竟然也沒有人覺得有甚麼不妥。我坐在一旁想,在剛剛過去的動亂年月,在她所在的學院裡,她也是如此旁若無人的我行我素嗎?如果不是,她現在為何如此淡定,那本來就有的卷髮也是在湖南做的啊?如果是,那麼,如果一個人敢為天下先的特立獨行,而這又是大家心想而不可為時,是否真的不可冒犯,且讓大家樂於成為美的共犯?

現在,我們大家都想像得出秋妤年少時的美貌了。其實,一個人年老時最好的容貌,就是她持有一個年少時的情狀,天真無邪。

我最後想說的是,一個梨園世家的基因,就是在精神和體貌上都可看到藝術功底的強大遺傳。秋妤的子孫個個都長相俊美,活潑聰慧,多才多藝,充滿藝術細胞,而且都不世故,儘管社會關係複雜,但他們都因為自己的傑出才能,抓住了每個時代的機遇,成為各自行業中的傑出人才。我總覺得,陽光總是特別眷顧她的家。

只有一次,當我和她的外孫女沒心沒肺地跑進廚房時,突然聽見"咣噹"一聲,筷子和鍋裡的甚麼東西掉在地上,灶邊站着臉色蒼白的秋妤。

我不知所措,她的孫女拉着我的手,我們當沒事似地走出來。

她的孫女臉色黯淡地說,她當丫頭當慣了。

我知道這話的意思。

我每次想起這,眼前都浮現着秋妤那十歲一樣的表情,想起那年的至親離散在她心裡留下的慘痛。

命運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打上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有時候,或成為我們的樊籠,或成為我們的亮點,如秋妤,如三姐。

在漫長的人生中,秋妤廚房中的那一聲"咣噹",時而會在我的耳邊不經意地響起。

那一聲響,如寺院的鐘聲,迴向無邊的天際,人生的所有悲歡離合,人世的所有淒涼紛擾輝煌得意,都在心中輕輕放下。

澳門日報 | 鏡海 | 2020-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