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研究澳門文學的專家認為,凡是把故事發生地設在澳門的文學作品都可歸入澳門文學的範疇。碰巧的是,我偶然在《春風沉醉的晚上》中窺見了郁達夫當年的澳門之行。

〈春風沉醉的晚上〉固然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名篇,而作者以篇名為短篇小說集命名,足以表達對得意之作的鍾愛。此外,書中像〈沉淪〉、〈銀灰色的死〉、〈遲桂花〉等作品都能打動許多喜歡文學的朋友。在以暴露內心、直抒胸臆為特色的"自敘傳"裡,男主人公基本上都是郁達夫的影子,不管與他在字裡行間演對手戲的是陳二妹,是翁蓮,還是靜兒。

令我驚訝的是,有一篇〈過去〉,發生地點似曾相識。作品發表於一九二七年,背景為一九二五年前後,文中的"我","十月中旬由北方南下,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遷到H港去住了幾天。後來又因為H港的生活費太昂貴,便又坐了汽船,一直的到了這M港市。說起這M港,大約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國人應許外國人來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個。"C指廣東(Canton),H指香港(HongKong),而最早與外國通商的M港,分明指的是澳門!

故事情節並不複雜:某年秋天,"我"在M港"實在是出乎意想之外"地遇上了當年在上海的舊相識陳家老三。幾年前,"我"作為一窮編輯漂泊上海時,與陳家相識。陳家老二最活潑動人,"我"深深愛慕着。老三說話有點陰聲怪氣,不招"我"喜歡。但老二拒絕了"我"。其實,老三一直偷偷喜歡"我"。而失魂落魄的"我"沒有接受老三的愛。在南飄M城後,"我"居然偶遇老三,想與她重溫昔日的似水柔情,卻發現這份愛早已是明日黃花。

人在躊躇滿志時不應該讀郁達夫。只有在失意、鬱悶和陷入無助的境地時,帶着一肚子灰色心情讀其小說,才可跟他產生跨越時空的共鳴,然後多多少少在裡面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到了這地步,你的影子已和郁達夫的影子重疊在一起。當你掩卷遐想時,你會想到世間一切痛苦,最大的莫過於生離死別,那些怨恨、懊悔、惱怒、憤懣,不過是你舊衣服上的蝨子而已。郁達夫把心跡袒露無遺,是一種宣洩和解脫,在他後半生,灰色的幽怨筆調逐漸蛻變。最終,他以抗日烈士的形象留在了歷史教科書。我們在他的小說中讀透了哀愁和沉鬱,也就看透了自己的幼稚和偏執。

近百年前的澳門,文豪筆下是這樣:"這港市的建築,還帶着些當時的時代性,很有一點中古的遺意。前面左右是碧油油的海灣,港市中,也有一座小山,三面濱海的通衢裡,建築着許多顏色很沉鬱的洋房。商務已經不如從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賭場很多,所以處處有庭園,處處有別墅。沿港的街上,有兩列很大的榕樹排列在那裡。在榕樹下的長椅上休息着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都帶有些舒服的態度。正因為商務不盛的原因,這些南歐的流人,寄寓在此地的,也沒有那一種殖民地的商人的緊張橫暴的樣子。一種衰頹的美感,一種使人可以安居下去,於不知不覺的中間消沉下去的美感,在這港市的無論哪一角地方都感覺得出來。"

看來,現代澳門氣象在當時就已有雛形,那麼郁達夫下榻之處會在哪裡?小說中說,我住在西邊的山下。莫非就是如今西灣的西望洋山?旅館餐廳、西洋建築比比皆是,如今景象與當年西灣盛況似如出一轍。

"外面的風還在蕭騷地吹着。五十支的電光,到了後半夜加起亮來,反照得我心裡異常的寂寞。"燈火通明,那時還沒有賭權一說的澳門,恐怕早已配備了現代娛樂場的聲色犬馬。

"我們兩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繞遠了道,避開那條P街,一直到那條M港最熱鬧的長街的中心止。"這最熱鬧的長街應是當時剛劈山而修的新馬路——全澳最繁華的商業大街。而P街,難道是以葡國詩人命名的庇山耶街(Rua de Camilo Pessanha)?文人神交,惺惺相惜。

讀一篇愛情故事,品一番灰色與藍色糅合的情懷,不經意間,百年前的澳門躍然紙上。這穿越一個世紀的文學情緣,在冥冥中讓當代澳門文學增加了一絲靚麗色彩。

澳門日報 | 閱讀時間 | 譚健鍬 | 2020-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