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出生于南美洲,却在襁褓之年回到中国,接受中华文化,整个抗日战争年代,辗转于大湾区一带,而且,都环绕于澳门为中心,所见所闻,所亲歷其境,所置身其内,经过三份之二世纪,记忆犹新,如今年事已高,再不写下来,恐怕很快就要带进棺材中了。
我起初由南美回到原藉新会,进入一所幼稚园读书,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发生,平静的日子终结了,日本军机常常飞临轰炸,那时防空意识薄弱,并未挖掘防空洞,日机以机枪向校舍中扫射,我狂奔回家,侥倖保留小命,但同学有十馀人中弹身亡,次日我们回校,校舍半燬,黑板上刻着一条条的机枪弹痕,校长在弹痕旁写了两行字:“枪弹可以射杀我们的下一代,却射不灭中华民族抗战的决心。”这两行文字,我永志心头。
于是,父亲把全家带到澳门。在澳门,我进了致用学校,校址为现今雅廉访提督马路圣心学校一带。致用学校是一间爱国学校,校长叶先生嫉恶如仇,他领导我们抗日爱国,那时,他教导我们唱《义勇军进行曲》。他又教我们唱“枪在我们的肩上,血在我们的胸膛”,他带领我们到十月初五街,向商店劝谕罢卖日货,得到家长的赞许,也使日本商人和汉奸恨之入骨。
当时,在香港,有张爱玲的汉奸丈夫胡兰成为主笔的“南华日报”,在澳门有汉奸刘某主办的“西南日报”和“民报”,免费推销。叶校长绝对不许学生带汉奸报纸进课室,一旦发现,立即撕碎,追究来源。
在葡萄牙人管治下,澳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虽标榜“绝对中立”,其实在日本势力压迫下,早已偏离中立路线,设于西湾的日本领事馆气燄薰天,俨然凌驾葡萄牙人之上,成为澳门的太上皇。葡萄牙人虽然打肿脸蛋充胖汉,一旦日方提出抗议,只能唯唯诺诺,奉命唯恐不及,天天战战竞竞,如履薄冰。日本浪人和汉奸强逼商人向汉奸报纸刊登广告和订阅,虽然各方投诉,葡方也不敢干涉。甚至在日方压力下,葡方成立“新闻检查署”,所有刊物一律需将大样呈给该署审查,如有称日军为“兽兵”“倭寇”和“汉奸”“走狗”“虎伥”等字样,一律认为触犯法纪,不许使用。许多反日报纸如:大众报、朝阳日报等,常常出现“开天窗”现象,读者见了,都作会心微笑。
其时,澳门人发起“四界救灾运动”,救什么灾?澳葡虽宣佈“中立”,其实,既不中,也不立,亦不许中国人救国,只许救灾,故而有此怪名。本来,澳门花界也救国不甘後人,也想参加救灾运动,可是,一些大人先生认为花界是下贱的一群,羞与为伍,不许她们参加;花界无奈,只好独自举办,阿姑们把某日接客陪酒收入全部捐出,舞女货腰所得,全部贡献给国家买军火飞机,做得有声有色,使社会人士对她们不敢再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後庭花”。这些运动使不少青年人加入到抗战队伍,有的花界姊妹回乡充当护士,救伤扶危。
一九四一年的圣诞节,港英侈谈固若金汤的香港,守军见援军无望,粮弹俱穷,一败塗地,港督杨慕琦亲赴日军司令部向日酋酒井隆签署降书。次日上课,叶校长向我们分析时事,谈到港英向日军投降,他要我们举手高呼:“英国人投降,我们中国人字典中只有死字,没有降字,打下去!我们中国人宁死不降!”全校师生热血澎湃,眼中噙着眼泪。
从此,澳门进入三年八个月的悲惨“风潮时期”,澳门成为“孤岛”,外无洋米、内无积薪,人人都在生死边沿挣扎求存;有那些趸积居奇的奸商坐拥钜款,酒地花天,还有那些认贼作父、数典忘祖的汉奸,向居澳的日本特工奴颜婢膝,以乞馂馀,看得一些市民,为之痛心疾首。
要回自由区家乡就食,并非易事。首先要办良民证,证明是一等良民,再领渡航证,然後验粪,步步需付费。验粪是由日本军医主之,地址为白鸽巢花王堂前地,凌晨四时,男女老幼冒寒排队,等待被笃屎窟,军医以一管玻璃管抽取肛门粪便化验。粤人呼肛门为“屎窟”,故称此辈为“屎窟鬼”。一直等到上午十时,屎窟鬼迈开八字腳施施然出现,汉奸舌人大喝:向皇军鞠躬!再高叫:除裤!大家都光着屁股,等候被笃屎窟。汉奸又高叫:屎窟趷高啲!不要让皇军低头闻你的臭屎窟。偶然有人过于紧张而勃勃然放了一排屁,大件事了:“哎呀!你个重庆份子(抗战时,重庆为陪都,敌伪指抗日人士为重庆份子。)竟然敢对皇军放屁?好大的胆子!非拉到皇军领事馆好好教训一顿不可。”此人的下场如何?不问可知。事後,有人在报上写竹枝词有句云:“人逢验粪需留意,勃勃连珠是祸胎。”
我并非从此与澳门告别,到了内地,青年学生人人参加抗日游击队,驻守鹤山沙坪墟。由于需向澳门销售钨砂以购买西药、汽油和军火,我是老澳门,而且会说几句半咸淡的英文,常被派出充当小响导,故而在整个抗战时期,对澳门的一切动态,我都瞭如指掌。
澳葡当局常常夸言日军拿下香港而对澳门秋毫无犯,是因为在巴西(当时为葡属)有日侨百万,日如侵澳,百万日侨生命堪虞云云,其实无非齐东野语,自邀功迹,试看葡属帝汶,日军南侵,拿下帝汶如拾芥,帝汶总督的悲惨下场与港督杨慕琦无殊,足证澳葡一派谎言。照一般人看来,日方不犯澳门,是由于澳门是远东谍都,日方留此小城,利便特工套取情报,而且,距离澳门不远,有法属广州湾,与澳门通航。法国虽亡于德国,而法德军火商联手来澳做军火生意。游击队买了一批磁铁水雷运回鹤山,谋炸停泊西江河口的日方浅水舰,由澳门人捕慢太蛇潜水高手操刀,除夕,他潜水安嵌于日方浅水舰底,时届午夜,十枚小水雷齐炸,十声巨雷,振天动地,浅水舰船被炸得飞上半空,舰沉人亡。此一殊功,应该记在澳门人名下。
在抗战时期,澳门福隆新街红牌阿姑的脂痕粉香,与零仃洋上的草莽英雄的刀光剑影,联手幹出多宗巨案,不过,由于某些原因,无人敢于诉诸笔墨,例如一九四五年一月十六日,盟军战机轰澳门新口岸日军秘密油库;游击队搜救轰炸华南日舰失事堕海盟机机师;澳门水上人家夜间在零仃洋发射烟花,指引盟军飞机轰炸日方藏匿无人小岛的军舰等行动;渔民协助受伤游击队员偷渡来澳疗伤等义举,着着都有澳门英雄儿女的身影,我们如果再不写出来,这些英雄美人的热血和汗水是白流了。当时,他(她)们与祖国同呼吸,与民族同脉搏,英勇行径,无愧于祖国,无愧于澳门。只是,限于篇幅,我们无法一一写出,希望後起之秀的澳门作家,能够不负我们的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