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澳门前一天,她和妳在海边,她盘腿坐在路环谭公庙的堤岸上,把一幅画从她天天背着的黑色Columbia背包裡掏出来。
画的背面上用葡文写,“我们会在海边再见”。
右下角是她的葡文全名,很长。妳刚认识她时,花了好多时间记牢了那一串中间名。于是妳也看出来,画纸上那一串名字裡,少了一个来自她丈夫的名字。
画裡是一个猫头的肖像,妳一眼就认出来是妳的猫。牠是妳从事动物保护工作遇见的一切裡,最美好的。
妳知道她喜欢画画,但这是妳第一次看到她的画。她说,绘画可以超越空间和语言的隔阂。所有她无法言说的,都放在笔触裡。
她从背包掏出一支笔,问妳,“Subtle”的中文是甚么。
妳的脑海飞快地浮现几个不同的词语,最後妳回答,“微妙”。
妳问她,“微妙”的葡文是甚么。
她在画的背面题了“Sutil”,作为画的名字。
妳问她,为甚么要用这个词为这幅画命名。她挑眉看着妳,咧嘴笑了笑,又摇摇头,转头看着前方的海。她深蓝色的头髮把她的侧脸挡住了一半,只剩下一个轮廓的线条。
那是她初识时一贯向妳露出的笑容。似乎是在看一个懵懂的小孩子,心裡说,妳怎么不懂呀。
她说,澳门的海,终究是不够蓝。
(1)
妳是在被一隻热情过度的德国狼狗扑倒、腳一滑仰躺在地上时,第一次遇见那一抹蓝色,这个她。
妳听见一阵爽朗的大笑声,感觉到脸上是狗舌头与唾液的湿滑感,嗅到地板上刚擦完地的漂白水味,看见蓝色的她。
在澳门会顶着一头蓝髮在街上的人很少,少得会被视为“奇异”,甚至让人不敢接近。“蓝色是最温暖的颜色”,妳当时想起了那部名字在台湾被翻译得太美丽的法国电影。但比起电影裡主角近乎浅蓝色的头髮和苍白的肤色,她是一头深蓝和小麦色的皮肤。
她没有笑多久,但也没有打算帮忙的动作,而妳也很快揽住狗的腰用力挺身坐起来,有些狼狈地撑着地板站起来。
妳的主管刚好上班打卡进来,向第一天上班的妳介绍了她。她是拯救队的队长。
“来这裡工作,还跟着拯救队,妳是哪裡想不开吧?”
她一边用手指捲着她那头蓝色卷髮的髮尾,一边把她的黑色Columbia背包放进办公室,又马上从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包鸡肉乾狗零食。
狼狗兴奋地盯着鸡肉乾,右前腳飞快地抬起来搭一下她的手臂,带着撒娇和催促的意思,又放回地上。直到牠听她的指令端正地坐下後,她才把鸡肉乾餵过去。当狼狗满足地啃咬着肉乾时,她偏头看向妳,挑了挑眉。
妳懵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刚才的问题不是反问句。但她也没有给妳时间回答,轻笑了一下,就向外走去,留给妳一个蓝色的背影。
因为怕狗会跟着人冲出门,所以每一个出入口都是两重门设计。她站在两道玻璃门之间,歪着头等妳手忙腳乱地把驾照和身分证从包包裡翻找出来带在身上。妳的主管笑着跟妳说加油。
这是一种妳太熟悉的笑容,就像小学某次班裡调座位,妳被调到一个太阴柔、成绩也太差的男孩邻座时,班主任数不清第几次露出鼓励妳“加油,好好帮助邻座同学”时的笑容。後来妳突然就成了第二个被大部分同学嘲笑的对象,而第一个是妳的邻座。原因是“物以类聚”。古怪的人、不正常的人、与其他人不一样的人,会聚在一起。
“走吧,去我们的‘办公室’。”
妳们的“办公室”是一辆铃木Every轻型客货车。车上长期备着几个猫手提笼、两个大网子、一个诱捕笼、一个足以容纳中型唐狗的狗笼、一些大毛巾、几个食盆和猫狗罐头。除了这些,就是一个常常坏掉的冷气,和偶尔发现的老鼠屎。这辆车载过无数活的动物,也载过无数死了的,以及上车时尚有气息但没能等到活着下车的生命。往後妳每次想起有关那三年在澳门的动物保护工作,首先就是这辆铃木Every,承载过无数生与死,以及在那些生死混沌间、妳身旁那抹蓝色的海。
(2)
在澳门的葡国人有两种,一是在澳门出生,二是不在澳门出生。就像所有地方包括大自然,所谓原生和外来。没甚么好纠结的。
她的丈夫说,跟着他回澳门吧,澳门有很多葡国的影子。他是在澳门出生的葡国人,只有在大学才在葡国住了四年。他说,葡国好多地方都有澳门的影子,所以她从葡国到澳门,也会习惯的。
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她才突然明白,他试图在葡国寻找澳门,而她奢望在澳门寻找葡国。他们都是葡国人,说着同一种语言,连地方口音都相差无几,他们同样冀望在异国寻到家乡的影子;但他们的家乡在两个不同的大洲,一个被归类为“东方”,一个被归类为“西方”。
她曾问他,澳门有海吗。他说,有啊,澳门是个半岛。于是她相信了,22岁的她在新婚後,第一次离开在南欧的家乡。
她说,澳门的海不够蓝。所以她把头髮染成蓝色,如同葡国的海的蓝。她原本的头髮是深棕色的,和她双眼一样的颜色。
拯救队每日第一件工作,是到路环山区的一些固定地点餵狗。政府对于流浪动物的数量管理,没有参照许多国家地区实施的TNR(Trap-诱捕、Neuter-绝育、Return-放回原地)机制。于是在路环,有一些动物保护独立义工与有组织的机构合作进行TNR,由机构负担绝育手术、医疗和部分粮食支援,他们负责帮忙诱捕,以及日常照顾。而有些流浪狗没有独立义工照顾,但机构追踪到牠们的日常活动範围,就会由机构进行“一条龙服务”的定点餵食、TNR和後续照顾。
一天早、午两次固定时间,妳们会在九个地点放下狗乾粮。偶尔,妳们餵的食物被破坏,或混进老鼠药,妳们就得转换附近更隐密的地点放食物,只有妳们和狗知道。有些狗群因为怕人,不会马上出来吃,但有些狗群看到妳们的铃木Every,就会摇着尾巴“列队欢迎”。
终究都是人,对于照顾救援的动物会有所偏爱。她最爱一群住在海边的狗,也许是因为她爱海。
海边的餵食点在一个小石滩上,停车之後要提着水和乾粮穿过一片草丛,越过一片大石才能到。第一次去的时候,妳跟在她後面,用最大的努力跟上她的腳步,以及不让自己被大石上的青苔滑到,最後妳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站在石滩时,又差点被兴奋地扑过来的几隻小狗绊倒。
妳又听见她的轻笑,然後她从妳手上拿过那一大包乾粮,向妳介绍这群狗。
这是一家五口的家庭,三隻小狗刚进入七个月大的“青春期”。她说,有两隻已经绝育了,剩下一隻因为之前生病了刚痊癒,今天晚上她们要把牠接回庇护所禁食水,明早送去诊所做绝育手术。
“这裡每隻狗我们都有登记名字,今晚要接的这隻叫Omar。”
一家五口每一隻的毛色都不一样,纯白色的妈妈和黑色斑点的爸爸,生了一窝三隻分别是纯棕色、纯黑色和棕白色的小狗。棕白色的Omar体型是最小的,也是三隻小狗裡唯一的女生。头是纯白色的毛,而白色底的身上有几片椭圆形棕毛。
两隻男生小狗围住手上端着食盆的妳绕圈,妳把食盆放下,转头看向跟Omar玩的她。Omar後腳站起来,前腳趴向她胸前,她一手环住Omar的腰把牠扶稳,另一隻手温柔地挠牠身侧那几块椭圆形棕毛。
Omar,Omar。妳听着她唤Omar的名字,用葡文的发音方式,最後收尾的“r”卷舌音很重。
Omar,“O mar”。葡文裡的海。
妳开玩笑地说,海是男*,而Omar却是女生啊。她有点讶异,偏过头打量着妳一会儿,才缓缓扬唇笑了。Omar开心地跑到浅滩的水裡,又冲回来扑向她,沾了她一身子的海水。
离开石滩时,妳们的衣服裤子都被三隻小狗扑了一身沙子,也被海水沾湿了。上车前妳在整理衣服时,看到她的蓝头髮上也沾了一些沙子,然而在妳有任何动作前,她倾身替妳把妳头髮上的沙子轻轻扫下来。
她没有像大多数妳遇过的葡国人一样喷了太浓的香水。以致于妳只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海水味,以及与妳一样被烈日晒过的汗味。
妳曾经在喝一杯明明没加橙汁的Godfather时,因为杯缘被调酒师画蛇添足地插了一片橙皮,被嗅觉影响下彷彿在喝Old Fashioned;此刻妳身处草丛中间的铃木Every车门旁,但视觉是一片如葡国的海一样深蓝的头髮,海水的气味渗进嗅觉时,妳彷彿站在那个带有一小片澳门的西方国度的海边。
*海(O mar)在葡文是阳性名词。
(3)
她说,TNR的步骤裡,最喜欢是R。尽管对于绝育後应该放回原居地还是收容进庇护所,总有没完没了的争议,但至少她和妳,在一个拯救队,恰好有一致的共识。
妳们认为,在外面流浪的动物都要被扑杀或都要被带进庇护所,两者虽然在大部分人眼裡代表一死一生,但背後的理念并无不同。都是放弃寻找牠们和人类在同一空间共同生活的平衡,乾脆把牠们从原居地抓走,带到便于处理的地方。
妳们把绝育手术後復元的Omar送回海边那一天,白天太多紧急拯救任务,到最後把牠带上车时,已经过了一般下班时间。但因为那天有受伤的狗必须用Omar住的房间,因此一定要当晚把牠送回原居地。妳抱住因为不习惯坐车而害怕发抖(甚至撒了尿)的Omar在後座,她负责开车。
那天从早上起,她就不断有手机讯息要回覆、有电话要接,写的讲的都是葡文。她一边打字回覆时,妳听到她在喃喃说葡文髒话。
学习新语言时,似乎学骂人的话最能让学生提起精神和印象深刻。就像你们的葡籍大老闆,在澳门待了几十年,唯有“垃圾”的广东话发音无比纯正,比他说“唔该”时纯正得多。
又一次听见她骂髒话後,妳微微前倾身子想提醒她注意开车,便被一个急剎的冲击力向前甩。因为两隻手都下意识用来护住Omar,妳只勉强来得及用膝盖抵住前後座中间放着的诱捕笼,不致于整个人向前滚,但代价是右膝承受了所有冲击力。
她又一句的髒话让妳从痛楚回神,抬头看向前方,才知道她是在几乎撞上前面等红灯的水泥车前,及时急剎停下。前面的水泥车没发现後面的动静,在绿灯亮起时缓缓往前驶离。
她依然呆呆地看着前方,後面没有车跟着,妳们所处的山路在入夜後仅有少量昏暗的灯,唯有她手机继续不断亮起的屏幕,是妳视线所及最亮的光源。
她转过头看向妳,用葡文结结巴巴地向妳说一些话,但仅仅是一些葡文的发音,没有组织成句子。似乎在那一刻,她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包括她的母语。于是妳知道无论妳用哪种语言,在那一刻都无法与她对话。
她越来越结巴,甚至开始呼吸急促。妳无法判断是因为刚刚差点发生的车祸,还是烦扰了她一整天的手机让她如此失控,但那一刻她就像被无方向的风搅动得波纹紊乱的海浪。最後妳抱起Omar举到她眼前,用牠填满她的所有视觉。
那天妳们摸着黑到了海边,她抱住Omar,妳在後面举着电筒,小心翼翼地穿过草丛,爬过大石,刚踏进石滩的边缘时,Omar兴奋地从她怀裡跳下,牠的家人一边吠一边摇着尾巴跑过来围住Omar,互相嗅对方的气味。
Omar跟家人厮磨了一阵子,又突然跑回来扑向她,她握住牠的两隻前腳,搓了搓爪子上粗糙的肉垫,然後放开,拍了拍牠的屁股,向牠示意:该回去了。
妳们目送一家五口沿着海边追逐,热鬧渐跑渐远,遗下海和妳们独处。
她恢復了话语的能力,但仅仅是母语。于是她用葡文缓慢地向妳道歉,说一整天的手机讯息和来电都是来自她的丈夫。
在那个漆黑的海边,她用妳能听懂最简单的葡文跟妳说,澳门的海是如何不够蓝,她又是如何终于承认,自己不可能在澳门找到葡国。
妳用英文回应她,因为这是她能听懂而妳能最流畅使用且不产生歧义的语言。妳跟她说起以前在葡国留学时,偶尔会觉得葡国的海太蓝。妳又说,妳喜欢葡国,但不是因为在裡面找到澳门。
“到了葡国我才知道澳门的葡国菜一点也不葡国。在葡国吃不到葡国鸡。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地方找另一个地方,不管这两个地方有多像,尤其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家乡。”
她沉默了一阵子,然後妳又听见她清亮的大笑声,跟妳那天被狼狗扑倒时的笑声有些不一样。她的双眼在漆黑中闪烁。
第二天中午她带妳去一家葡国餐厅吃饭。她说,是她丈夫的父母开的,而她在澳门能找到的葡国,仅仅是这间餐厅的葡国烧鸡。
(4)
她和妳每天都在铃木Every裡,做被命名为“拯救”的工作,试图明白何谓“拯救”,但直到她和妳分道扬镳,都没找到答案。
妳们为路环山区的流浪狗放粮食和绝育、带受伤生病的动物去诊所、接收一窝窝没有妈妈的幼猫幼犬、把街上的动物尸体送去火化;妳们也会去抓捕一些因为误闯人类生活地方被要求“清理掉”的猫狗,把牠们送进庇护所;在一些时候,妳们还得去某个打算遗弃家裡的猫狗、但没有车载去庇护所的家庭,把那些动物带离牠们的家庭。
有时候妳和她接到一些任务指示後,会在车上飙髒话,但无法改变甚么。
那天急剎车让妳的右膝瘀肿了一大片,之後一週走路都一跛一跛的,她没说甚么,但在餵狗时会替妳多提一包狗粮,兴奋的狗往妳腿上扑时也会大声喝止。
而以那一天为分界线,她的情绪明显地变得不稳定,偶尔会精神恍惚,于是妳也开始坐到铃木Every的驾驶座。有一段长时间,她经常在上班时接到丈夫的电话和讯息,但她在每次开车前都会把手机塞到妳手上,到停下车才会回覆。妳不知道他们在吵甚么,因为她吵架时的葡文都说得太快。
有一天主管病假,临时需要妳留在办公室暂时代理行政工作,有市民致电请你们接收一隻被扔到路环谭公庙公厕门口的幼猫。因为距离庇护所仅仅是五分钟的车程,也有市民守着那隻幼猫,只是一个简单的接送任务,所以她说自己去也可以。
然而十分钟後妳接到同一个市民的电话,说那个蓝头髮的葡国女人看起来精神有点不妥。他说,像“撞邪”似的。
妳请市民把手机给她,妳在电话唤她的名字,用葡文跟她说话,但她只回答了一些不成句子的葡文发音,就像那晚送Omar回海边路上急剎车之後。
妳开自己的车到达谭公庙时,她依然无法说完整的话,双眼失焦地看着谭公庙对着的一片像河的海。
“撞鬼咩,搵埋啲咁既葡国鬼做野,臣臣地,连中文都唔识讲,仲染哂蓝色头髮。”
市民骂咧咧地把装着幼猫的垃圾袋塞到妳手上,看她的眼神彷彿她是妖魔鬼怪,离开前最後撇妳一眼时,似乎把妳也归类为她的同类。
妳先把幼猫从垃圾袋抱出来,放进有暖水袋的手提笼裡,确认牠精神状态尚可,才把注意力放回她身上。
从妳把幼猫抱出来时,她的视线已经恢復焦点,盯着妳安置猫,但一言不发。
“我知道自己是来接猫的,但没想到牠会在垃圾袋裡。我才刚打开车门,他就冲过来,很快很大声地说一堆中文,我听不懂,但他的表情很愤怒,又想把垃圾袋塞到我手裡。我不知道他想幹甚么,然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甚么了。”
当那一大串中文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忘记自己本来是要做甚么的,然後她看到那一片被称为海的水域。
“我他妈的在这裡幹甚么。”她用力抓了抓那一头蓝色卷髮,露出深棕色的髮根。
妳懂她的感觉。有一次妳走进一家越南餐厅吃饭,裡面循环播放着日本女子团体的歌,而电视调了静音,屏幕画面是翡翠台的《流行经典50年》;妳隔壁坐着一个老伯和一个少女,少女早就吃完了,趴在桌上睡觉,老伯自己在慢慢吃。
那是一种错位感,一切都是错的,所有东西都在错误的地方,但世界如常运行,没有谁知道失序和崩坏会何时遇见最後一根稻草。然後妳想,我他妈的在这裡幹甚么。
她说,她跟丈夫在办离婚。
(5)
妳们去捡尸体,是一隻缺了头的狗,躯幹的脖子位置有几个不整齐但利落的切口。妳想像是甚么形状的利器,用怎么样的角度、力度和节奏,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妳们在躯幹的四百米外的草丛找到了头。
其实不用把头和身拼在一起,妳已经认出了那一身白毛上的三块椭圆形棕毛,而且头已经腐烂了一半,并没甚么参考价值。
妳戴上手套,冷静地捡起头,拨开几条在眼眶附近的蛆虫,一路捧回躯幹躺着的位置。手上的头僵硬无温度,没腐烂的一半表情陌生狰狞,就像它并不属于那隻妳曾在车上抱在怀裡护住的狗。
妳能感觉到她失了魂的躯壳跟在妳後面,妳知道妳自己也剩下一具木然的躯壳,感觉不到手裡的头上还有些蛆虫在蠕动,闻不到刺鼻的臭味。妳看着自己把头和躯幹用黑色垃圾袋包好,放到铃木Every上;然後妳把那抹蓝色的躯壳也拖回车上,安置在副驾驶座,妳开车回庇护所。
兽医说,已经太僵硬了,无法缝回来。于是头与躯幹分离的一袋遗体,没进冷藏库便直接送去市政狗房火化。她开车,妳坐在後座,抱住安放了Omar的黑色垃圾袋,牠不再害怕坐车了。
妳们捡过更肢离破碎的尸体,得知过各式各样虐杀动物的理由,多得已经不晓得该有甚么反应了。也许是Omar从海边走到马路,把骑电单车的人吓到摔了一跤因此被“报復”、也许是準备成为锅中之物、也许是纯粹因为牠是一隻流浪狗。而妳知道她和妳一样,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原谅把Omar放回海边的自己。
直到当天下班开车回家路经联生工业村时,妳的车子惊醒了一群睡在路边的狗,牠们四散跑走,妳把车子剎停,终于忍不住吐了。妳的灵魂一整天都在胃裡翻滚,如今妳要把灵魂从胃裡掏出来。
在把Omar的头和躯体送到市政狗房後,在回程的路上她对妳说,她一直坚拒别人杀死她的内心,唯有她自己,在她允许之下。
(6)
Omar的事件後不久,她和丈夫的离婚手续也办完了,很快她递了辞职信,没有人挽留。
离开澳门前一天,她和妳在海边,她送妳一幅画,说妳们会在海边再见。
妳们从谭公庙附近的一条草丛小路钻下海边,在一片大石上走。就像往石滩餵狗时一样,妳跟在她後面,看着她的一头蓝髮在眼前一晃一晃。她灵活地在大石上走,轻轻从一块石跳到另一块大石。妳跟从她一样的腳步路线,小心地避开青苔。妳们没怎么说话,一直走,似乎这一片海岸的大石没有盡头,但澳门的海总有盡头。
一小时後妳们走到一个石滩,如今一家四口的四隻狗趴在荫处午睡,听到妳们走来的动静,纯黑和纯棕色的两隻狗摇着尾巴跑向妳们。尽管妳和她身上都没有带食物,牠们依然愉快地绕着妳们扑来扑去。她把背包放到一块大石上,脱下鞋袜,捲起裤管,吹了一口哨,跑向海水覆到腳踝的浅水处。棕狗跟着她跑,而黑狗还在妳身边跳上跳下,时而後腳站起来把前腳攀向妳的双肩。于是妳也和她一样跑向海裡,黑狗跟在妳身後。狗爸爸妈妈缓缓走向近海水的地方,远远观看一切。
妳和她,以及一棕一黑两隻狗在浅水中追逐,後来黑狗把妳扑倒,妳一屁股坐在水裡。妳听见她的大笑声,然後她向妳伸出了手。
妳抬头看向她,背着光的她连脸都是黑色的,唯有那一头散乱在风中的头髮,是打了阳光滤镜的蓝色。妳握住她的手,让她把妳拉起来。
她赤腳走回放背包的大石,打开背包拿出一个白瓷瓶。两隻狗八卦地围住她嗅瓶子,连狗爸爸妈妈也往她走近了一些。
妳看着她打开瓶盖,两隻狗摇着尾巴伸长脖子继续嗅,她把瓶子裡的白色粉末与骨灰块撒在石滩上。
“Returned. Omar.”
她轻声说完後,妳看向刚刚撒了骨灰的位置,正被浅浅的海水温柔地覆上。棕狗和黑狗摇着尾巴在上面互相追逐嬉戏,狗爸爸妈妈重新趴在荫处午睡,她的蓝髮比澳门的海更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