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来西亚,忘了是槟城还是吉隆坡的大马路上,我举着手机录音,问起李观鼎教授从前在北京生活、工作的往事。一不留神,差点被一辆迎面驶来的汽车给撞上。见状,站在马路对面的廖子馨吓得大叫: “别讲啦,先过马路!”
照理说,对李观鼎教授的採访,应该更正式一些,而不是在过马路时,躲着车子与杂音,地下工作者接头一般,低声问出问题、得到答案。
当时是在2024年十月,我已经确认参与此次的文艺家交流计划,负责採访数位澳门文艺家。那几日,我随澳门笔会去马来西亚进行文学交流,突发奇想,觉得眼下正是採访的好时机。因为旅行本就是寻常生活以外的小小庆典。我们对往昔的回忆,为南洋绿荫所浸染,于是化成琐碎的话语,如同溪流一样从身体裡湧出去。去捕捉这一道溪流,就成了我的工作。
我记得,在参观吉隆坡的空中花园时,李教授讲起了他的父亲、着名武侠小说家还珠楼主。他说,当年他曾随父亲到上海生活。那时候,陆小曼也正在上海臥床养病。她为了找到还珠楼主所写之小说全本,而与还珠楼主有了信件往来。听着这段往事时,我正因为天气炎热,满头大汗,可同时激动不已,汗也顾不上擦,只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与那时代的传奇人物产生了某种联系。就像是小孩子听大人讲祖上的故事,忽地发现自己的祖父曾持剑屠龙一般。
还有一天夜裡,李教授、司徒子榆和我,我们三人游荡在已经关了一半门的商场裡,徒劳地寻找着仍在营业的手信店,一边聊起文学,还有往事。不过刚说完两三句话,我就连忙开了录音,生怕错过一点趣闻。因而,我对李教授的採访,可谓是毫无章法。想到哪裡,就说到哪裡。事後整理录音资料,虽有些头痛,但也觉得妙趣横生,好玩儿极了。
对黄豪生先生的採访,就莊重了许多。
我们约了一起饮咖啡。见面前,我心中实在有些忐忑,因为对摄影艺术,完全是门外汉级别的了解。不得已,先上网熟读艺术家本人的简介,再看一点理论书,临时抱佛腳,接着又找到一本黄豪生先生本人的摄影展画册。那几日,书一直摆在手边,只要想起,就翻开瞄一眼。直到採访当天,在咖啡厅坐下,与黄先生开始聊天,发现对方实在是一个可亲、可敬的人,心裡才放鬆了许多。
对待摄影艺术,黄豪生先生兼有匠人的严谨精神,与艺术家的创新眼光。说到底,无论是文学、绘画、摄影,还是别的什么艺术,严谨和创新,于创作者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然而有时候,又近乎是相互矛盾的。对于黄豪生来说,原始的“古法”摄影,是构建摄影艺术的根基,谁想要参与到摄影创作之中,谁就要从头学起这门手艺。另一方面,他又热爱形式与内容的革新,黑白、彩色、人像、风景、建筑、古法、数码,乃至于装置艺术,这些,黄豪生都曾涉足。由此,他身上兼有“传统”和“革新”两种特质,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那会儿,我正苦恼于自己文学写作的单一化,总觉得是陷入了瓶颈之中,似乎写来写去,都是在写同一个故事。听他细数自己的创作经歷,不由大感震撼。我表达了这种震撼,他则回答,自己天生就是这个脾气,今天做了这件事,明天就要做那件事——年轻时,他还曾在餐厅驻场乐队裡担任过吉他手呢!我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启发。日後,在尝试写新故事、却又为之不安时,总要回想起黄豪生的这一段话。
对廖子馨“廖总”的採访,就是十分放鬆的了。从小,我就认识这位文坛“女侠”。这一回要正儿八经对她发问、记录她的人生故事,倒是件前所未有的事。我们是吃着下午茶做完的採访,听廖总讲读少年时的经歷,当真是好玩儿的很。她说,当时她选择去湖南湘潭读中学,就是因为家中大人们常讲毛主席的故事。不曾想,到了学校裡,才发现自己连上课内容都听不懂——老师一张口,就是浓浓的湘潭乡音,实在是苦了当年一腔热血的廖子馨。
进了大学,为什么要读中文系?廖子馨回答:就因为自己想要当一个作家。说到这裡,我又想起自己十几年前报大学志愿的事情。我本来也想着去读中文,结果黄文辉先生听闻後,连连摇头。他是中文系出身,因而他的不赞同,就显得格外有说服力——于是,我去读了法语。滑稽的是,毕业後看,于我而言,法语实则比中文还要无用。
廖子馨曾在报社当过几个月的记者,这也是我之前不知道的事情。不过,联系到她嫉恶如仇的性格,似乎也不应当为之感到惊讶。
自然,光凭採访内容,不足以写出一篇合格的文章。倒不如说,採访也仅是辅助手段,唯有仔细阅读、观看文艺家们的作品,才能构成文章的核心。李教授曾在着作中讨论文学与现实社会的距离,黄豪生先生关注摄影艺术对现实的重构,而在廖总的小说裡,“身份”(社会身份也好,种族身份也罢)也是个多次出现的主题——抓住这些,再将文艺家的个人经歷与之交织,方算完整。创作来源于生活,生活重建于创作。一体两面,构成超越自我的文艺家。我想,但凡我所撰写的文章中,能呈现出一丁点这样的感觉,我就不能算是完全失败的採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