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在133张肖像前照见的创作真谛
站在“只有文艺家——致敬澳门文艺家”肖像画展的长廊中,13 3张面容如星空般铺展。我彷彿是一隻百花丛中的小蜜蜂,穿梭于书法家的墨香中,啜饮歷史学者的考据甘露,停留于教育者的日记花蕊,最终栖息在剧作家的舞台光晕裡。我参与採写的五位文艺家的故事,如五颗划过夜空的流星,为我这迷途的写作者拨开云雾——守护文化不必悲壮如史诗,只需将热爱化为呼吸般的日常;传承艺术也无需华丽排场,只要让每次提笔成为与百年时光的悄悄话。
一、纯粹性:当创作褪去功利之壳
欧耀南在破产危机中执笔抄经的身影,与李宇樑在加拿大异乡孤灯下写剧本的情景,构成了“纯粹热爱”的两极镜像。前者说“写字像呼吸,不写反觉窒息”,後者坦言“创作人最重要的就是有作品”。他们让我惊觉,自己长期困在“作家”身份的壳中,纠结于题材是否够“文学”、忧心作品能否“留名”,却遗忘了写作应该是“如吃饭喝水般自然”的生命状态。
欧耀南的书斋启示尤为深刻。当他谈到“临帖是与古人对话”时,我骤然理解:传统的传承,实际上是创作者以笔墨为舟,在时光长河中与先辈并肩划桨。这颠覆了我对“文化守护”的宏大想像——原来只需如他那般“有空就写,没日没夜”,让文字成为“留给有缘人的礼物”,便是在日常中延续文明的血脉。如今,我开始撕下“作家”的标籤,回归到“观察者”的本真:如同李宇樑,在街角记录阿婆卖糖水的絮语,在咖啡馆速写情侣的争执片段。这些曾被视为“无用”的碎片,因褪去功利心而绽放出生勐的生命力。
二、跨界力:打破叙事的维度枷锁
林玉凤身兼议员、学者、作家的多重身份,以及陈颂声从大学教授转任中学校长的突破,为我解开了“作家应专注纯文学”的紧箍咒。林玉凤将参政视为“立竿见影的写作”,在立法会质询稿中植入文学的风骨;陈颂声则让学生“自创稿纸格式写作”,把课堂变为叙事实验室。他们证明,创作并不侷限于载体,关键在于能否将所有人生体验淬炼成叙事的光谱。
这份启示彻底解放了我的写作焦虑。过去,我会严苛区分“严肃文学”与“社群贴文”,彷彿多写几则短影音文案便会玷污“作家”的纯粹性。但当林玉凤的直播间与研究笔记在温暖的光线中交织,当陈颂声的日记本与书法帖共佔一半书柜时,我终于明悟:叙事的边界本不存在,是我们亲手筑起的高墙。现在,我尝试将辩论的精神融入儿童文学,用诗的意象重构哲理散文,甚至将粉丝专页当作微型小说的连载场域——文字在不同维度间流转,碰撞出意想不到的叙事化学反应。
三、歷史感:在瓦砾中打捞时间的隐喻
邢荣发蹲在雀仔园比对百年照片的姿态,与陈颂声焚烧文革日记後重启书写的抉择,编织出“歷史叙事”的双重辩证。前者在无法求证的史料缺口前选择“保留探索过程”,後者则将战乱记忆化为“单车游广西”的诗意冒险。他们教会我:歷史并非定论,而是创作者以当下为镜,与过往进行的永恆对话。
这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非虚构写作。过去,我总急于在採风中挖掘“艺术性史料”,却忽略了邢荣发所言“每块瓦片都有故事”的深意。如今,我学着像他般“日看夜看”老照片,从旗袍妇人衣褶的阴影读出经济变迁的痕迹,在茶楼杯痕的包浆裡听见移民史的迴声。更珍贵的是,陈颂声面对歷史伤痕的态度——“活着就该感恩,记取美好”——让我学会将家族口述史中的苦难,转译成外婆腌製酱菜时哼唱的歌谣。歷史书写不必沉溺于伤痛的展演,温柔的诗意反能刺穿时代的铠甲。
四、公共性:从书斋走向街头的叙事革命
李宇樑在剧场高呼“戏剧革命”,林玉凤以学术研究介入城市发展,欧耀南用书法治癒失智长者——他们将创作从私人领域推向公共空间,示範了“艺术如何成为社会的隐性经络”。李宇樑最令我震撼的是对当代剧场生态的批判:“当收入来自政府而非观众,创作便失去与人民的连结。”这何尝不是写作者的警钟?我们是否在追逐文学奖、迎合出版社的过程中,遗失了与读者的真实联系?
受此启发,创作人开始实验“公共叙事”的可能性,例如在社区图书馆举办“阅读工作坊”,引导长者用俚语写菜谱,将口述史转化为街区诗墙;与程式设计师合作开发“AR歷史地图”,让游客透过手机镜头看见邢荣发考据的福德祠原址幻影。这些尝试模煳了“作家”的传统疆界,却让文字以更野性的姿态紮根于土地。正如李宇樑将排练场的汗水视为比剧院镁光灯更珍贵的记忆,当创作从书斋走向街头,叙事才能真正获得生命的脉动。
结语:成为文化基因的转译者
五位文艺家用生命证实:文化守护者并非孤高的殉道者,而是将歷史养分化为当代血液的转译者。欧耀南的墨香、邢荣发的瓦片考据、陈颂声的日记本、林玉凤的直播镜头、李宇樑的剧场灯光——这些载体各异,却共享同种精神基因:以谦卑之心承接传统,以破界之勇开创新章。
作为写作者,我不再执着于“写出一部伟大小说”的妄念,而是学着将自己化为文化基因的载体:在早晨雀仔园聆听街坊的故事时,我是邢荣发的考据者;将家人的战争记忆改写成童话时,我是陈颂声的教师;用社交媒体传播澳门文化时,我是林玉凤的跨界者;在社区剧场改编特殊人士的亲子故事时,我是李宇樑的叙事者。当创作回归到“人”的本真状态,文字自会找到它的歷史坐标与未来航向——这或许便是对“文化灯塔”最诚挚的致敬。
站在展场中央,我仿佛再次见证欧耀南书写的“翰墨春秋”在射灯下流淌金光。我终于明瞭:所谓春秋,从来不在史册的宏大叙事裡,而在每位创作者提笔的剎那,在墨痕与键盘声交响的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