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聂鲁达以“爱那么短,遗忘却是那么长”剖开爱情本质的悖论时,其诗学手术刀游走在浪漫主义的肌理间;而鸣弦的《归家即事五首》,将解剖臺置于後现代的爱情残片上。在排水口淤积的毛髮、群发短信的机械回声、封箱胶带残留黏腻的轨迹中,当代人再次思考“情为何物”。
《有效日期》的核心意象或为“沐浴露瓶後的文字”:象徵着日常生活中那些平淡而不起眼的瞬间。但在“我”眼中,它竟成为迟到的抒情註腳:相处时未被关注的平淡日常,在逾期的承诺中显影为美丽的“泡泡”。“泡泡”既指涉沐浴时转瞬即逝的物理形态,更暗喻回忆重构的虚幻。当事人清醒地自嘲这种追忆的荒谬性,却仍执着地将幻象“往自己身上抹”,恰似推石上山的现代薛西弗斯,在明知徒劳中完成对逝去爱情的招魂。
李义山的“巴山夜雨”,让思念得以寄託于自然景物,传达出一种含蓄而丰盈的情感。而在《相簿日记》中,这些古典意象已经转换为依赖于存储资料的数位化记忆。于是,“容量不足”终究成为情感象限裡的既定结局,迫使着“删除与你无关的花和草,云和鱼”成为这段情感契约下的无奈之选。鸣弦不动声色地揭示了数字时代的情感悖论:当人们忙于清理内存以保持空间时,亲密关系也如同JPGE文件一般,或被批量复製,或被无情删除。
《排水口外》中的“落髮纠缠”是一个极富细腻感与象徵性的细节。古人笔下的青丝,包含对岁月流逝的喟叹,而鸣弦笔下的髮丝堵在了排水口。它阻滞了流水,也暗示着情感中的僵局。创伤不再以剧烈痛感存在,而是化为排水管道的慢性堵塞。作者将这种无法解脱的压抑想象为一场水淹的窒息,以夸张之技法展现出恋人离去後充斥心间的悬溺。随着诗意的延展,思绪转向门前的老树。那棵树被连根拔起,树叶凌乱地卡在水渠盖上,唤起了人对失去支撑的惶恐。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木失去了根,就好似人失去了情感的依託。
《封箱胶带》以意识流的手法呈现了主人公的内心独白。“有些回忆就像胶带,要想起的时候却找不到开头”,生动地写出那些无法轻易捋顺的记忆,就像贴牢而难以找到起始的胶带。弦鸣对日常事物的观察体贴入微,疊衣服的动作象徵旅行中的涵养与生活的秩序,暗示女主人对细节的关注和对家庭的操持。在褶皱与霉斑的共生关系中,衣物与心事构成了隐秘的关联:未乾的衣物是未能消散的心事,发霉的心事则是因阴郁而未能释怀的过往。“心事一旦发霉,就无法再见到阳光”表达了“我”对往昔情感的无法割捨,以及尘封记忆的隐痛。
消失/逃离的女主人,在《节日诈骗》中终于现身——以群发讯息的形式。其实,“节日”与“诈骗”两词并置,早已为故事的结局蒙上阴影。诗行至此,若鸣弦仍沉溺于幽怨暗恨的笔调,这首诗或将成为一阕“弃夫”的悲歌。末句“真爱最终换来的/也只是还不清的生活”, 表面看似批判现代社会中爱的庸俗化,实则“还不清”三字道出了鸣弦对“爱”的理解,或者说,对“爱”的期望:与其将它视作一笔永远无法算清的经济债务,不如把它看作资本逻辑无法丈量的、情感的永续存摺。
在不确定的时代相爱,人类正在成为情感领域的“赛柏格”(cyborg)——半是血肉,半是数据;半是眷恋,半是删除。当个体困于“过期的承诺”与“群发的思念”,鸣弦的诗句似乎在提醒我们:或许真正的救赎,始于承认所有亲密关系都註定百孔千疮,而爱正是在修补裂缝的过程中,获得其悲壮的诗意。
作者:霍超群,澳门科技大学国际学院讲师,研究兴趣:澳门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