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会选择一个得体的理由来搪塞,比如说“我去附近的来来超市买洗衣液”。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藉口逐渐显得苍白无力,我乾脆将话声掐灭。出门,下楼,左拐,走进停车场。
记忆中的大潭山,已快是个模煳的影像。2014年,那个夏天的夜晚,我们最後一次驾车驶向山顶。山路弯弯曲曲,窗外的风裹挟着海的气息,像是潮汐的低语,伴随着远处海浪的呢喃。我们坐在车座,偶有凹凸的水泥路让我们片刻地失重,彷彿在山之外,便是无边际的太空,或是尚未成形的陨石坑洞。
我们对望,好像无数次在巴士、船舱或是戏院裏那样。有一次我和她去看当时火极一时的商业大片《智取威虎山》,记得导演徐克让杨子荣进山当臥底,轰轰烈烈的,火光烧去了一切潜藏在生活裏的怯懦与分岔的命运。电影结束後,我们就是如此望着对方的眼睛,疾呼“痛快!”两字。
“大潭山古称鸡颈。”我默念着,想像着这片土地的过去。过去的这些年,我们数不清多少次在山下的步行径漫步,腳下是坚实的石板,四周那一片片茂密的树欉,似乎是我们卵生的肺叶。我记得她常常咳嗽,手指冰冰凉凉的,透到我心裏去。那时,我尝试不去想有关于概率的事情,就像我试图挑不下雨的日子,陪她到医院医院复诊。
“这裏的星星是不是跟我们在台北看到的一样?”她坐在副驾驶座,微微侧头,轻声问道。“对,那天我们在象山。”我点头,继而感受到某种幽微的,难以言喻的震动从胸腔传出。头往左窗看,星星点点,城市褪去梳妆後的样貌相同,又各盡不同。08年以後,我们几乎走遍了亚洲大陆。
这两个月,我下班後频繁往外跑。但说实话,下班的人,哪还有力气延续身体的工时?结婚这几年以来,家婆和家公的烹饪手艺从未改变,这或许是好事,但餐桌上雷打不动的菜式只有蚝油生菜、咸鱼和香菇蒸鸡。荤素搭配似乎齐全,但无法挽救全家四口人的营养不良,荒漠根植在灵魂的深处——今晚S君回家吃饭,大家依旧只是目目相觑。这样的场景已然成为惯例的一部分,没人再在乎背後的心事,毕竟,众多夫妻的感情也是这样的。
我和S君的婚姻也许没有诞生过,婚後的日子,恰如一条失去源头的河流,满是死水,波澜不惊。现在,倒真的也是名存实亡了。又或许,他早有意识到我从没真正地对他产生过罗曼蒂克意义上的情爱。
S君是表哥的朋友,在我们相识前,他就在银行当职员,今年升上了经理的位置,验证了表哥当年的劝告:“妹,虽然S君相貌平平,但他之後肯定是有为青年。在银行工作,说不定过几年就能升职。你爸走了,日子要好好过。”几年前爸爸过世,我忽然缺失了一整块让我的生活得以延续温存的存在。面对S君的追求,我不抗拒,人总要尝试去爱,尝试过些不一样的生活。
发现S君出轨是那日早晨的事儿。上班前,我到洗手间洗漱,顺便把换下的睡裤扔去马桶旁的衣服筐裏。S君的西装也随意地挂在门後,但黑色的西装外套上,似乎有粉底遗留的痕迹。凑近看了一下,扑面而来的香水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菸草味,似乎还夹杂着陌生女人的体温。
坦白说,我不觉得意外,这倒像是情理之中的安排。我似乎一直等待着这一时刻,像医生宣告植物人终于死亡那样,我有了理由拔掉这配戴了千万天的呼吸机。
家裏的空间不够,分床睡是不可能的了,过去,每当澳门沉睡时,我的呼吸声和他的鼾声交织在一起,却如晨昏线,始终没有交集。每晚躺在床上,我没有任何亲近S君的冲动,只是有时为了让“模範夫妻”这一形象维持下来,我会配合他,完成他期望的交欢。几年前爸爸突然过世,我的生活急需一个新的锚点。“这样下去,究竟还有什么意思?”有时,我会质问自己。可是,每当这一念头冒出,我又会将它压回心底。
晚饭後,S君默不作声地坐到沙发上刷手机,公婆则结伴到楼下的小公园散步。我本想告知S君自己要出门,但他只顾着低头,一往如常。
乘电梯到了二楼的停车场。昏黄的路灯斜斜地照进土灰色的地上,夜晚的空气不像白天那样燥热,但也掺杂了城市的喧嚣。二十岁的暑假,我和她双双考取了车牌,记忆裏的午後,我们从宿舍出发,走廊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如此的令人心醉。
第一次上路,我们就是去大潭山。我开着车,她坐在副驾驶。摇摇晃晃的山路,把从树影裏落下的光斑都晃晕了,以至于她的脸颊,也染上了微醺似的绯红。“快看,山顶快到啦!”她指着前方,直到我把车开到山顶,我们又等到了夕阳。我在她眼裏,看见了这座不流俗于世的小城,金光闪闪的高楼,也是这样袖珍的,可爱的。在她进ICU,和手术室的灯灭了以前,我希望时间便是如此地过下去。
我掏出车匙,驶出提督大马路,拐去三盏灯的花店,然後再向南行驶,车灯投射出细长的影子。我选了几枝最好的百合花,捧在手中,眼前依旧是熟悉的路,大潭山的轮廓还是像鸡的脖子,一切未变,似乎她就在副驾驶的位置。八分钟後,我下了车,将百合花放在入口旁的石凳上。
大潭揽胜
氹仔大潭山古称鸡颈,登大潭山可远眺澳门半岛、珠江口伶仃洋及机场等景观及大型建设,气象局大楼即位于大潭山顶。大潭山建有约长四千米的步行径、氹仔唯一的郊野公园、依山坡而建的大潭山眺望台可眺望到路氹城区的旅游娱乐酒店的建筑群和景色,附近还有富南欧风情的“龙环葡韵”景区。
作者简介
司徒子榆,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在读。《澳门日报》副刊专栏作者,作品散见于两岸四地文学报刊,曾获多个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