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樑

二月卅

一、 许是近黄昏

时近黄昏的下午。

穿透过百叶窗缝隙的一抹斜阳将半个小客厅染成淡淡的金黄色,在空气裡婉约流转的粤曲不但没有驱散斗室的宁谧,它散发的幽怨反倒烘托出一屋的寂寥。

晾晒在斜阳底下的姥姥与老旧摇椅披上了一色的残黄,两者彷彿连成为一个个体,彼此是如此的相衬。

姥姥穿戴整齐,躺坐在客厅角落的摇椅上打盹,双手交抱,紧握着一支手机。

摇椅旁边的茶几上,卡式录音机裡头流泻出任剑辉、白雪仙绮丽缠绵的唱曲,走廊的浴室隐约传来“叮咚”的流水声,为任、白的歌声轻打着节拍。

一室的安静彷彿将时间凝结住。

许久?抑或过了没多久?她蓦地醒来,张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随手抹去嘴角上的口沫,瞇着惺忪的眼神往熟悉的小客厅蹓跶,眼眸裡只有一抹朦胧,恰似还未从小睡裡回復意识。

小房子的墙壁残旧、油漆剥落,客厅摆设着硕大而过时的木器家具,使客厅的空间看来狭小侷促。五层高的残旧唐楼、老旧的家私和装修,加上屋裡住的两个老人家,连她自己也嗅得出屋裡那股老旧待废的味儿,这地方就是缺了年轻人的生气。

她记得今天是个甚么日子,所以穿戴比平日着重。她用手梳理一下自己的头髪、整理自己的衣襟,双手轻拍脸庞,像要抚平脸上的皱纹,然後,抑制着想看时间的冲动,故作悠闲地呷茶,愣愣地盯着对面靠窗的盆栽。现在甚么时间呢?她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挪动小腳步往盆栽走去,手机一直紧握在手裡。她个子小,步伐细碎,小小的距离倒花费她不少腳步。她提着水壶往盆栽浇水,眼睛不受制约地往窗口瞟,窗前垂下了百叶帘,看不到街外。她审视盆栽的叶茎,叶面上孤零零地凝结了几颗晶莹水珠,她将它们一颗一颗轻轻拂走。

嗯,没水会死……水多也会死……

她移近窗口,以手指扳下百叶帘帘页,透过缝隙往街下张望,夕阳已转为赤红的晚霞,连同邻近高楼投下的阴影,将街巷斜分为光与暗、红与黑的对照。这街景本来诗意,她却看出寂寥。小街行人不多,经过的车辆也不多,没有她期盼的身影。

街巷上的静唿应着她屋裡的寂,任剑辉的唱腔填塞不了家裡的空洞。

等待的时间最无聊,然而,她一生花得最多时间的就是在等待上面。她从窗子旁边的五桶柜裡取出小镜,左右照着自己一头白髮,拢起手指细意梳理起来。梳着梳着,又大大的打了个呵欠。日间爱打盹,晚间却睡不长。夜裡,四周黑麻麻,身旁的老伴扯着雷响的鼻鼾,让她感受到一点人气。

她老伴有不服老的性格,年纪愈大愈要自夸本事,硬要包办家裡一切水电维修:水渠堵了、风扇坏了、电饭煲不灵……统统要先经他老人家来检修,但十之八九要专业师傅善後。那次她病得七荤八素,他又自告奋勇要为她断症,抓一服中药将她“搞掂”,吓得她慌忙从病床上爬起身来,她可不想最终要劳烦他老人家为自己做人工唿吸。

“老头,今天起了风,洗完澡出来记得戴冷帽。”她高声提醒浴室裡的老伴。

这时候门铃温柔地“叮噹”响了两下。

二、 上帝的儿女

“老头,他们到啦,到啦!”

她雀跃地奔向大门,喜孜孜地拉开木门。

铁闸外面站了两位手捧圣经的外国传教士,也是一副喜孜孜的样子。

她个子小,要踮高腳尖、伸长脖子才能透过铁闸上方的空隙和门外的教士对话。

“姥姥,妳好,我们是上帝的儿女。”洋传教士操着流利的粤语。

“吓?”她的耳朵又不灵光了,侧起头来听。

“我们是上帝的儿女。”教士将声量提高。

“哦……”她一脸失望。“你们会常伴在你们那个上帝身边吗?”

“当然啦,儿女与天父常在。”较年轻的那个传教士笑瞇瞇地说。

“你的上帝真幸福。”

“该是祂的儿女有福才对。”年长的传士说。

“你的上帝有甚么法子将子女留在身边?”她急切地问道。

“爱和信仰。上帝是全能的。”

“他们小时候,我也是全能;到他们长大了,我就变成样样不能。”她掩不住一脸失落。

“姥姥,妳在等谁的门吗?”

“甚么⁈”她张着喉咙问。

“妳在等谁?”教士也提高了声线。

“我在等我的儿女。”

“上帝也在等妳呢。我们可以进来和妳谈一会儿吗?”

“不,不……我只给我的儿女开门。”她慌张地摇首,急忙关上木门。

她上香拜祖先,不拜鬼佬教,只怕日後子孙不给她上香。回到摇椅裡坐下,她提起茶杯连连呷了几口茶定神。

嘶嘶——

嗯,哪儿来的声音?

声音有点隐约,她听得不真切。她将录音机的声量旋低,侧起头来凝神倾听。

嘶嘶——

听来有点刺耳,彷彿是电水壶煮沸水发出的鸣叫声,但她家裡的电水壶已被老头弄坏了好一段日子。

嘶嘶——

嗯,声音来自浴室?老头正忙于洗澡、洗衣服,他才不懂吹口哨。

嘶嘶——

“老头,可听到甚么声音没有?”她放声问浴室裡的老伴。

她知道老头的耳朵比她还更糟,平日他俩聊天,大家都听不进对方的话儿,只是面对面各说各话,这也消除了彼此的寂寞感。

三、 要命真心话

门外那两个传教士大概走了,再听不见刺耳的哨子响。

她将录音机的音量调高,然後挨坐椅裡。

“不需侍女伴身旁,下退——”任剑辉饰演的周世显唱道。

她瞄了瞄未曾离开过手的手机,手机没有任何动静。

她的手机只作电话使用,她不懂使用其他功能,主要用作和儿女们通讯。手机平日极少来电,好像是半年前吧,女儿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妈,看了今天的新闻没有?”女儿煞有介事地问,随即宣佈:“新闻说林家声死了!”

她一怔。嗯,那么年轻就死了?

林家声是她的偶像明星。

“老啦,也差不多了,都八十多岁了。”女儿冲口而出。

女儿说罢才想起自己母亲的年纪和林家声差不了多少。

“女,日後再有哪个明星死了,妳用不着给我打电话报丧,我只对天气预告有兴趣。”老人家感到兴致索然。

她当然明白快言快语的女儿那番话并没有恶意,但无意说的话才最要命。好像有一次,年纪最小的孙女见她在翻看银行的红簿仔,上前问她:“奶奶,妳储钱有甚么用途?”

“储起来待年老的时候用啰。”她摸摸孙女的头,一脸祥和地答道。

孙女随即追问:“妳现在还未够老吗?”

她要想一会才晓得怎样回答:“将来还会再老一点嘛,那时候用啰。”

谁料孙女想也不想就下了断语:“再老一点,不就死了吗?储钱还有甚么用?”

乍听到孙女那番话,她倒真有一刹那万念俱灰、想撕掉那本红簿仔。小孙女年纪小,哪明白“亲生子不如近身钱”的道理。

四、 儿子的烦恼

她终于按捺不住,打开手机看时间,但仍努力抑制着打电话的冲动,她不甘心放下身段採取主动。

“你洗完了没有?出来给他们打个电话,看他们出了门没有?”她朝浴室裡的老伴催促说。

她想起那次大儿子打回来的那通电话。

他告诉她,刚报了美加游的旅行团。她轻嗯了一声,没表示甚么。

“妈?妳没事吧?”她轻咳了几下。“妈,妳还好吧?有去看医生吗?”

“医生说,我们这把年纪,最好有家人陪伴身旁。”

“喔,老爸不在家吗?”儿子愕然地问。

儿子看不到母亲一副气结的表情。

“算了,我就取消旅行团的报名吧。本来,想请妳和老爸到美加玩。”她一怔,意想不到儿子竟会为两老报旅行团。“本来是我自己一家人去,但医生说我老婆有了,所以打算让妳和老爸补上……已经有了两个,现在又多‘整’一件。”儿子在电话裡头唉声叹气。做母亲的却不以为然:“才三个,算得上甚么?孩子多,家裡热鬧嘛,像我——”她蓦然住口。儿子也没作声。

她心裡头默默计算:八个子女,三个移民去了外国、两个嫁到香港去,剩下三个留在这裡,各有自己的家。和自己碰面最多的是二女,上一次见面在两个多月前,因为她路经这儿,碰巧下雨,上来借雨伞。

母亲打破了沉默:“媳妇生了之後,不如交由我照料——”

“我们打算僱菲佣。”儿子赶快说。

“阿妈不用付薪呢。”

“妈,不是钱的问题,妳明白吗?”儿子怕母亲打岔,连珠炮似地发话:“我们可以指使菲佣办事,但不可以指使妳;我们会因为菲佣骯髒不卫生而埋怨,却不可以埋怨妳;我们可以嫌菲佣煳塗,却不可以——”儿子发觉自己失言,蓦地住口。

母子又再沉默下来。

五、 老头讨厌

她再度离开摇椅,踱到窗前,扳下窗叶帘朝街下顾盼。她家在三楼,可从对面一幢幢密密麻麻的楼房之间的缝隙窥看到夕阳已经西沉,天色开始暗淡,白日将盡。

没阳光的时间让人觉得冷,也让人容易觉得心灰,一个下午的期待竟有点动摇起来,她努力压下心底的焦虑,一直紧握在手的手机有点烫手的热。

她拢了拢冷毛外衣的前襟,从柜桶裡掏出老伴的毡帽。

“天气冷了,别只围了毛巾、赤条条地跑出来,你的毡帽在这儿。”她放不下心,一再高声吩咐:“清洁完,往厨房裡去倒凉茶喝,我听到你有几声咳,专门给你煎的。”

她总觉得老伴冒冒失失,几十岁的人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心底也害怕自己比老伴先“走”,一个糟老头可以找谁贴身照料?

在她眼中,老头八十多岁的人,做人还不大识相,常常对孙儿们表现得过度亢奋,盡幹着讨子女厌的事。许久前那一次,三岁大的孙女随媳妇回来探他们,老头一把抱起她亲热地哄口哄脸、“嘟嘟”声地死命吻孙女的嘴,小孙女挣扎着左右扭头迴避。她留意到孙女的妈黑起嘴脸。

六、 新科技淘汰老东西

老伴躲在浴室裡面好久了,她肯定他又忍不住自己修理裡头那台洗衣机,这一动手,可够他一天的消闲。

她明白怪不了老头,有些东西无奈总要自己动手来修。每次他们告诉子女家裡有甚么坏掉了,他们就会换来一台“新科技”,说没人会修理旧产品了。她投诉录音机有“截截”声响,他们就凑钱换了一台甚么iPod,但她始终搞不定那台甚么Pod,最後坚持留下了那台跟随她多年的卡式录音机。他们还想将她的录影机换成光碟机,可那些储存多年的录影带怎么办?她坚决拒绝了。他们还狠心到以电子蜡烛换走了她神台上的香烛,让祖先们眼看口勿动。对于未能为祖先们保住“饭碗”,到现在她还耿耿于怀。

她明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日子,但她和老伴十分抗拒新科技。他们认定,每推出一项新科技,他们就少了一样东西合用。她还记得那次老伴义务为邻居修理电视机的狼狈相,手握着螺丝起子,一边满头大汗地在那台超薄的电视机上找螺丝口,一边跟自己埋怨说:“那些新科技的发明是为了淘汰我们这些老东西。”

七、 亲生母不如近身犬

她几个子女之中,要算小儿子最有爱心。

去年某一天他忽然给她打电话。

“妈,我们想接妳和爸过来住。”手机裡头传来小儿子热情洋溢的声音。

“吓——?”她的确有点喜出望外,甚至不知所措。“这……方便吗?”

“方便!妈,到我们这儿来住——”

“这也好,生活上彼此有个照应嘛。”她快乐得忘形地打岔。

“——一个星期。”儿子赶紧把话说完。

她愕了一下。

“下个礼拜到我们这儿来住上一个星期。”小儿子欢唿了一声,高高兴兴地告诉她:“下星期我们一家人到日本去玩一个星期。”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你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俩老……和你家裡那条狗?”

儿子就是要她来照顾他家的Bobo。

“这长长一个礼拜,没人照顾牠,怪可怜哦!”小儿子嘆了口气。

充满爱心的小儿子情真意切地答应母亲:“待日後Bobo有身孕,我将其中一胎送妳。”

她吓得急忙耍手摇头:“不!千万不要!”Bobo会希望牠的子女齐齐整整地留在自己身边。

八、 我们的儿女

老头嘴裡没说,但她清楚他心裡真想养一头狗,他怕寂寞。但她可不要。

我们这年纪还来养狗?那正是:老头子养狗、看哪个快“走”。

她收起了百叶窗帘,装作漫不经意地朝街外张望一下,然後伸个懒腰,扶着窗框做起运动来。

她每个清晨都会到西湾堤边和同道朋友一起做晨操,主要是和差不多年纪的人聊聊天,虽然每天聊的都是差不多一样的家庭琐事:

“我儿子每隔三两天就来问我的风湿病怎样了——挺唠叨的”、“我女儿昨晚怪紧张地一手抢去我手上的蛋糕,提醒我的血糖偏高”、“我走路去覆诊,我儿子硬要载我到公车站”……

各个老人家嘴裡自埋怨,脸却有得色,同一件琐事反反覆覆地叙述个几十遍也不生厌。她没被比下去,她有八个儿女可以向老人们夸耀。

说者有很多,听者却很少,老人家聚会见面的目的,是对大家说自己要说的,并非来听别人的。他们渴求的是听众,在家裡,他们缺的是听众。

九、 我爱帝女花

天空在不受注意下染上了一层灰黑。

她没打算开灯驱走从户外入侵室内的灰暗,光与暗,对她简单的生活影响不太大,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正渐渐溶入黑暗裡。

老头比较喜欢光,他觉得在光线下还有能力做一点事儿。

老头不是个没心肝的丈夫。好几年前的某一天,他不知道发了甚么神经,忽然逗她看电影去,两个老傢伙已经记不起多久没上电影院。他先带她去乘公车,俩口子游车河去。公车经过一间电影院,看到那个广告牌上写着甚么《帝女花》,他知道她喜欢看任剑辉白雪仙,没来得及细想这类古老戏曲今天该已经绝了种,就一把拉起她的手,顾不得她的惊愕,拉着她急急下车,双双跑进电影院。

已经开了场,院内黑麻麻,他俩在电影院裡摸黑前进,他忽然再度拉起她的手。她被老伴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抬头瞪大眼睛瞧瞧身旁的老伴,再低头瞧瞧自己被拉着的手,随即羞涩地垂下头,那被拉着的手顿然酥酥麻麻的。

她心裡觉得忸怩,但在黑暗的保护下,仍放肆地甜丝丝的笑,他好几十年没这样子拉她的手了。他的手掌是有点儿粗糙,但软绵绵、暖烘烘的。她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温柔?

“你小心走路哦。”她娇羞地低声提醒身旁的老伴,声调少有地带着恋爱中少女的矜持。

他扶着她坐定下来,然後才除下毡帽入座。

银幕上传来“咿咿唔唔”的男女呻吟声音,她傻了眼,一时之间分不出银幕上放映的是古装抑或时装故事——男女演员都赤条条,肉帛相见。

——妖精打架!

她吓得双手掩眼。

那场面简直不堪入目,直到今天回想起来她仍然心肝儿卜卜跳。

她透过指缝间偷窥邻座的老伴,只见他双手紧握毡帽,张目结舌瞪着银幕,喉咙结一上一下的,勐吞着咽沫。

她暗中环视院内观众,全都是“麻甩佬”。

银幕上传来激烈的男女“搏鬥”声音,嘶叫声和嚎叫声混成一片。

她尴尬地用手肘轻碰老伴,悄声抗议:“这哪裡是《帝女花》⁈白雪仙哪会演这些戏?”

“现在不过是预告片,快要放映正场了,给点耐性吧。”老伴出言安抚她,惯性地扫了几下自己的小平头,眼睛未曾离开过银幕。

她心想,到放映正场的时候,恐怕老头已经流了一地的鼻血。

她眼光光坐在那儿等任剑辉出场,结果等到“预告片”放映完毕,戏院亮灯,散场!

她低垂头紧随他身後,跻身在戏院裡的中年男人人潮中步出大堂,途中未敢抬高一眼迎视从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

待走出了戏院大门,她凑近广告板一看——哦,原来是《咸湿淫贱帝女花》。

“你发甚么神经?无缘无故花费这些钱?”她质问身旁的老伴。

老伴用他那双火熊熊的眼神直瞪着她:“妳忘了啦?今天是我俩的结婚五十周年纪念哦。”

她一颗本来忐忑的心顿时被溶化了,绽放出甜蜜蜜的笑容,像少女。那一刹那,在她眼中,他那双火熊熊的眼睛立刻变得一点也不色,看来且还很柔情。

“跟了你五十年,带我看了一齣这样子的《帝女花》就算纪念礼物?”她情不自禁地向老伴撒起娇来。

他又惯性地扫扫他的小平头,吶吶地答道:“嗯……这些年也送了八个孩子给妳啦。”

她甜丝丝地笑了出来,心情晴朗如白昼。

十、 我儿胡不归

白昼已经熘走,天色入黑。

她短小的身体深深陷进摇椅裡,和老旧的木椅一同嵌进房子的一片暗黑中。椅子“嘎吱、嘎吱”地一上一下摇动,像驱赶时间的钟摆,而那死板的律动如催眠一样将她丢进回忆。

铃——

乍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她从时间的黑洞裡扯回现实中。

她一颗心莫名地随着铃声急遽振动起来,强稳着颤抖的指头按下接听的键。

“……哦……嗯……快乐,快乐……妳有心了。不打紧,妳们一家玩得开心点。好……改天才饮茶补祝吧。不、不要紧,拜拜,拜拜。”

她刚挂断女儿的来电,手机又响起来,她掩起一隻耳朵,侧着头接听。

“仔呀,还未见你们……嗯,哦,乖。好,明白,难得酒店庆祝二月廿九提供半价优惠,自助餐又的确不合我和你爸的胃口……好,有空才回来吧……你和家人吃得开心点……”

她拉亮了摇椅旁边的座地灯,为摇椅划了一个光圈,为灰黑的空间亮了一点光。她心底还抱有一丝希望。

嗯,还有小儿子一家呢,可能很快就来敲门了。

她从衣袋裡掏出一疊本来準备好派给儿孙的生日利是,低唸本来收利是的每一个人的名字,然後逐封摊放到茶几上。

至少,他们还记得自己的生日,才四年一次,一不上心就会忘掉。她这样子安慰自己。

下次吧,四年的时间过得很快,自己不也过了廿个四年吗?嗯,男做齐头、女做一,他们也都这样想吧,明年才是我的大寿呢。

她还是就着灯光在手机上按下了小儿子的号码,就在她按下最後一个键的时候,门铃就响了。

她快乐得咧嘴笑了出来。

“姥姥,我们想告诉妳,上帝的儿女何等有福:在絶望中仍有盼望,在冷漠中仍有关怀……”

是那两个传教士回头来按门铃。

“嗨,这是电话录音,我们带了Bobo去做检查,很晚才回来,请于哔一声之後留下你的口讯。”手机裡传来小儿子的留言。

“仔,今天是——”她顿了一顿,然後一字一顿的说:“二月廿九。”

被拒诸门外的传教士离开了,不再向她宣扬上帝儿女的爱。她忽然害怕她一贯熟悉的寂静,于是将录音机的音量旋到最高,然後,放下那支终日没离身的手机,放鬆绷紧的身体,将自己从等待之中释放出来,把身体交给了摇椅,让它把她摇到子女小时候的日子去,从二月廿九摇到二月卅去,嘎吱、嘎吱……

浴室内仍是持续的“叮咚”水声。

半晌之後。

她从衣领内翻出一部挂在身上的小仪器。

她心裡头相信,子女们着实关心两老,上个生日送了这叫甚么“护身宝”的平安钟给他俩随身带着,万一意外摔倒,这东西就会响。

她随手将那东西放到茶几上,提起茶杯想喝茶,杯子已空,她想添茶,搪瓷茶壶裡也是空。

她提起茶壶往厨房裡去添水,起座的时候无意间碰倒茶几上的护身宝,警报器堕地随即“嘶——”地发出刺耳的长鸣,像电水壶煮沸水时发出的鸣叫声。

“帝女花,长伴有心郎,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任白凄凄唱道。

她耳朵只听进高亢的哀歌,喉头低吟悲曲,一边步履蹒跚地离开,一边不忘回头朝浴室的方向说道:“老头,别再管那台洗衣机了,你修不了的。我等着你出来一起庆生呢……”

摇椅旁边的孤灯照着冷冷清清的客厅一角。

孤灯下,空椅一上一下地晃动,躺在地上的平安钟力竭声嘶地嘶叫着……

(原刊于《澳门日报》文化小说版,2017 年11 月24 日)

作者简介

李宇樑,曾获“澳门文学奖”、“香港戏剧汇演”最佳编剧奖、“澳门文学节短篇小说比赛”冠军、“澳门中篇小说徵稿”奖项、 “澳门微型小说比赛”冠及亚军、“纪念李鹏翥文学奖”。其剧作被选入《中国话剧百年剧作选》及《中国九十年代剧作选》。作品《捕风中年》被拍成电影,获第十六届“洛杉矶国际家庭电影节”最佳外语喜剧片奖; 《上帝之眼》被选列为“二○○一至二○一五华文长篇小说二十部”之一。

澳门日报文化小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