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花是我太太锺爱的花树。

⼗多年前修缮中⼭三乡祖屋时,她便在前後院各种⼀棵鸡蛋花。夏秋时节, ⼀砖⼀⽡、⼀枝⼀叶都浸润着浓郁的清香。暑假由澳⾨返去三乡,暂憩⼩居;鸡蛋花树掩映下,锦鲤摇头摆尾,穿梭假⼭洞窟,优游⼩池流⽔。

锦鲤肥硕,虽则整天游泳减磅,却始终难⾒成效。肥胖乃物产丰饶时代的普遍现象,如今已由⼈类渐渐延及宠物,乃⾄周遭动植物,亦无法⾝免。我在杜甫草堂、乌镇⻄栅看⾒的锦鲤,更肥过⼩猪崽。不少风景名胜区的猴⼦只因饕餮太多,常常腆着⼤肚腩,步履蹒跚,早已失去上蹿下跳的能⼒了。友⼈居室的阳台,原本孤傲的仙⼈掌“发福”,从客厅晃眼看去以为系⼈⼈可亲的芦荟。啊,芦荟的腰肢也胀得穿不下合⾝的绿裳啦!

还好三乡庭院的鸡蛋花树,天⽣天养,不肥不瘦。

在澳⾨,也常⾒鸡蛋花。南国四季常青,完全不似北地。北⽅⼀入秋冬,煞神四处饕餮,魔⼿捋盡树叶,只留下开叉的⼀排排⽊棍,突⺎地插在泥地上。直到⼗⼆⽉杪,澳⾨依旧绿油油的⼀片。然⽽这些鸡蛋花树,却遥遥响应北⽅煞神,褪净⾝上的叶片,肆意舒展⼿腳,⼀股脑伸向天际。

我时常前去何东图书馆,穿过拱⾨後,前庭⼀左⼀右种着鸡蛋花,宛若两位老夫⼦蹲守游童归家入塾。後院也⻑着两棵鸡蛋花树,⼀棵虬立院中,⼀棵靠着女儿墻,肌体结实,神似紧持棍棒的护院家丁。这四棵鸡蛋花树⾼逾⼗米,宛转腾挪,更显巨硕。树⽪早已结痂,星星点点的老⼈斑,想来年岁不轻。久坐後,我便起⾝⾛去後院,伫立女儿墻边,呆呆望向花树躯幹。它们歷盡⼤半世的风雨,送⾛了曾经的主⼈,如今⼜默默守护着这裡的每⼀本书刊,往来的每⼀位读者。

在路环,我居所近旁是⼀回⼒镖形状的地块,⻑条弯折的花圃原本种植灌⽊、草⽪。几年前,市政署加种⼀排鸡蛋花树,正值青春⽔嫩的年华,被园丁植为伞球模样。⼀棵、两棵、三棵……三⼗⼆棵,总共三⼗⼆棵鸡蛋花树。在楼顶望去,似极⼀粒粒镶嵌在迴⼒镖⾯的绿松⽯。

鸡蛋花树在每⼀个分櫱点三叉⽽⽣,只是偶⾒⼆分或四⽣。这⼗分切合中 国⼈的哲理观,三三不盡、六六无穷、九九归⼀,整个植株⼜拢为伞球,展现⽣⽣不息之态。

晨曦中,跑步的我带起⼀阵微风,鸡蛋花树随风⽽颤,攒动的芽头有如春蚕的脑袋─微张齿⼝,⼀嘴⼀嘴吮吸朝露;翕动⿐翼,⼤⼝⼤⼝呼吸晨光。胖 嘟嘟的枝头笼着层薄薄的雾气,正似蚕⾝蠕动,衔丝成茧。

三⽉时节,南国春意润湿,叶芽抽得极快,⼀阵新雨⼀层绿,⼀缕暖阳⼀帘翠。团团雾气氤氲下,叶杪纯青,似星星点点的幽火,数周後便燎成⼀片绿茵茵的春原。从窗⼝眺望,⼜如⼀条靛青⽔袖,⼀端紧扣“和谐圆形地”,⼀端系上“⽯排湾圆形地”,在沉闷的⽔泥路旁,挥舞出⼀片⽣机勃发的时空。站立⾼处⿃瞰,葡萄牙⼯程师以⼀径碎⽯曲分和谐圆形地,⼀塆绿草、⼀泓清⽔,组成太极图式,景象融畅。⽯排湾圆形地则若含苞待放的百合花蕾,正中的圣⺟玛丽亚祷念像,如花柱挺立,⾝旁偎伴⼗五幅云⽯浮雕,花瓣萼片似的。隐隐⾒到後⽅远⼭妈祖⽯像屹立,恍惚⼀点⽩莲花绽。

⽯排湾⼤⾺路是主幹道,交通异常繁忙,两端的和谐圆形地与⽯排湾圆形地轮转如流。太极与天堂,这两种信仰世界的图腾,⽩⽇融化于⾞⽔⾺龙的喧阗之中,夜晚⼜被⼀路灯影投射得若即若离,惟有绿化带紧系两端,此岸彼岸便以此“绿绫”牵引摆渡。

五、六⽉份,花树叶片簇⽣枝顶,肥嫩得如贵妇养尊处优的⼿。万千绿掌呵护中,裹捲的花枝逐渐舒绽,花冠裂分五瓣,花瓣迴旋、覆⽡排列,外沿乳⽩、内裡艷黄,极似煎蛋,故⽽美其名⽈“鸡蛋花”。⼀树⽩黄绿,满⾝清新香。澳⾨亦⾒⼀些红⾊“鸡蛋花”,花蕾饱绽时,娇艷妩媚。然⽽,鸡蛋花树并不脆弱,植株圆拢、团成⼀体,耐得住狂风骤雨肆虐。澳⾨夏秋多风雨,颱风来袭时,花树翻滚卸去风⼒:⼀时如路⼈⼿持团伞,迎风坚守;⼀时⼜似道⼠掌中太极球,运转⾃如。

鸡蛋花乃佛家的“五树六花”之⼀,花序迴旋,寓意“轮迴”。在澳⾨普济禅院,⻑着⼀棵巨硕的鸡蛋花。踏进古刹正殿,穿过右厅过廊,漫步别院闲庭,数⼈合抱的鸡蛋花树映入眼帘。⼈们却只可远观,树旁堆积多年的建材废料,蔓延数⼗坪,非等闲之⼈不可靠近。然⽽这株鸡蛋花树甫到初夏,馨香四溢,废料上的落花点点,引来蜂蝶翩跹。它亦曾青春少艾,亦曾茂盛壮实,如今垂垂老矣,却还能撑开⼀片熙天。⼀垣隔开⼤雄宝殿中的善男信女,隔绝市廛喧嚣,虫⿃流连其间,寻寻觅觅,独享⼀⽅清凉天地。

普济禅院後⼭存放着⻑辈的骨灰盅,太太和我常去拜祭。四墻的龛位插了不少花束,香火缭绕之下,蓇朵儿蔫头耷脑。周遭掩映的花丛⽵廕,花开花落,叶荣叶枯,年年轮迴如初。许久以来,我们的步履已不再轻盈,那⼀株鸡蛋花似乎也更显老态了。

花⾃飘零,但普济禅院亦非⽅外净⼟,偶受俗世萦⼼。後花园中有⼀⽯亭,亭壁嵌立⽯碑,碑前摆放花岗岩⽯桌凳,传为签订《望厦条约》之处。⼀八四四年,清廷⽇衰,美国强迫中国开放通商港⼝,取得领事裁判权。⼀百年後,⼀九四三年《中美关于取消美国在华治外法权及处理有关问题条约》于华盛顿签署;禅院在⽯桌後⽅立此碑亭,以志其事。

欧洲文化语境中,鸡蛋花⼜象徵“復活”,在澳⾨基督教圣堂和坟场也栽种不少。有⼀年圣诞假期,研究基督教文化的顾教授领着我,穿过鬧市去到⽩鸽巢公园,闪⾝进入基督教坟场。⼗⼆⽉份,墓地的鸡蛋花树褪盡全⾝绿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寒鸦⾶入,满⽬哀荒。墓冢数⼗座,埋葬的多是英国⼈,还有⼀些信仰新教的欧美⼈。着名⼈物如⾺礼逊、钱纳利之流,更多的则是远来东⽅冒险的拓殖者,⼀块碑⾯刻写到:

“纪念 R.V.沃伦,终年 22 岁,英国⼈,双桅帆船公平.巴⾙多号的船⻑,⾃澳⾨返回黄埔途中,在卡巴号上被中国⼈谋杀。1844 年 10 ⽉ 29 ⽇晚。”卡巴号是艘运送鸦片的船,由澳⾨到黄埔的航⾏途中,被当时尾随的海盗劫击,沃伦重伤⽽亡,尸体运到澳⾨安葬。沃伦的墓室旁横亘数排鸡蛋花,树幹佝偻,老态龙锺,如同年迈的守墓⼈忠实地看顾着那些魂灵。坟场瘗葬很多船⻑、⽔⼿,这与当时的炮舰政策密不可分,英国海军以坚船利炮轰击世界海岸綫的重要⾓落,迫使各国打开通商⼤⾨。

除去为之付诸⽣命的鸦片烟,年轻的沃伦⼿中是否曾经紧攥过鸡蛋花的种籽?今时今⽇无法叩问冢中枯骨。⼈们相信鸡蛋花乃明清时从缅甸、印度等地,或由澳⾨的葡萄牙⼈、台湾的荷兰⼈传入中国。鸡蛋花树结出的果荚不多,如今常以插枝法繁殖;但是几百年前远涉重洋时,只可带上珍贵的种籽,⼩⼼翼翼保存。鸡蛋花种籽头部扁平,尾端拖曳⼀翅,泡在⽔中活似游动的⼩蝌蚪,稍不留神,彷彿就会跳进⼤海,泅回故⼟。

⼭海无法阻隔造物者以⼀帘雨⽔、⼀束阳光,勾兑出⽣命顔料,勾勒远⼭眉黛、近地青翠,勾画万紫千红、蜂⾶蝶舞,勾绘浮世万象、悲欢离合。⽽那⼀抹⽣命的绿⾊,淡淡塗抹着岁⽉变迁的沧桑,承载起⼈们忆念的旧梦。每当我⾛近那些⽣⻑在⼩城⾓落的虬劲古树,顷刻忽然通了神⼒,恍然倾听到⼀个个镌刻在年轮裡的光阴故事。有时⾏⾄路隅,低⾸凝视那⼀株株青翠欲滴的新芽幼⽊,确然看⾒根脉的泥⼟中孕育着的希望─是新⽣,也是轮迴,也是復活。

澳门笔汇 第八十七期 20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