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

祖母的守望

那年冬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你的灵魂随着一缕轻烟化作天上的浮云,在天边静静地守望⋯⋯

佈满蜘蛛网的木门严实地关闭着,一条长铁链在门上的铜柄绕了好几圈,再锁上一把大锁。我在门前伫立良久,直到握着钥匙的手渗出血丝,双眼蒙上一层雾气。

“丫头,我在这边晒太阳呢!”祖母喜出望外的声音从巷口晒穀场那边传过来。我回过头,晨光照在祖母身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冬日裡,畏寒的祖母喜欢搬一张矮木椅到巷口晒穀场的角落晒太阳,向经过的村民招唿问好聊家常。

“阿婆,我回来了。”我飞快地向祖母跑过去,迫不及待地拥住她。

祖母额头上的皱纹忽地舒展开来,眼角仍留有混浊的泪痕。她拄着拐杖慢慢起来,扶着椅背站了好一会儿,稳住身体才向前走。我一手拿起木椅,另一手扶着祖母回家。

祖父过世後,我们姐弟几人的起居饮食由祖母独自照顾,直到长大後返回澳门读书工作。从此这裡只剩下祖母一人,日夜守着这间曾经充满欢笑声和吵鬧声的大屋,等待我们回来。

每次回去,我总是第一时间走到停止运行的旧式挂钟前,打开挂钟门,拿起裡面的发条,在挂钟左右两边各上链三十下,校对到正确的时点,再摇一下钟摆,挂钟发出“噹”的声响,便再次运行起来。

这个大挂钟已经挂在墙上十多年了,每上一次发条可运行一个月左右。近年祖母不够气力上发条,所以我们回去时,挂钟已停。祖母觉得,挂钟运行的“嘀嗒”声让空荡荡的屋子有点生气,每敲响一下都提醒着时间过去,距离我们回家的日子又近了⋯⋯

踏上门口的石阶,腳步沉重如铅,握着钥匙的手不由得颤抖。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了握拳头,终于将钥匙插进生锈的锁孔。转动一下,“咔嚓”一声,锁被打开了,铁链和锁头坠落在腳边。我推开木门,尘封的记忆排山倒海湧上心头。

跨过石门槛走进去,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发霉的气味,屋内的家具仍摆放在原处,每一件物件都如此熟悉,彷彿昨天还在用,只是,满屋的灰尘残酷地提醒着

事实。

我径直走向墙上的大挂钟,熟悉地重复一系列校正时间的动作。挂钟“噹”的一声,然後“嘀嗒嘀嗒”地运行起来,那声响在空洞的房子中发出寂寞的回音,如祖母坚强的孤独和空虚。

一束阳光从二楼的天窗透进来,斜斜地折射在厨房的砖面上。由于长年累月遭雨淋湿,砖面已长满青苔,地面有点湿滑,我小心翼翼往前走,沿着灶头走到洗碗池,再到厨柜和饭桌,泪眼彷彿看见祖母佝偻的身影正忙碌地做饭。“要多吃一点呀,看你们几姐弟瘦骨嶙峋的。”祖母总是心疼我们吃了不长肉。

走进睡房,床、衣柜、梳妆檯、鬧钟、木梳、镜子、海报,仍然按照祖母的意愿守在原来的位置。这就是我们过去睡觉的地方,那时最喜欢睡前谈心,通常谈着谈着,祖母就睏了,却捨不得阖上眼,勉力睁着,争取多一些共处时光。

“丫头啊,不用担心阿婆,好好工作,叫弟妹用功读书,不要跟着坏人,有时间才回来吧⋯⋯。”每次离开的时候,祖母都会上香给祖先和菩萨,祈求我一路顺风,然後送我出门口,叮嘱我不要担心她,要好好工作⋯⋯ 往往她还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祖母每次都强忍泪水,不想影响我。我只好快步向前,也不让她看到我流泪。走到路的盡头,还是忍不住偷偷回望,祖母孤独的身影越来越小,仍然拄着拐杖屹立在巷口,目送我离开。她挥在半空中的手,彷彿因无力挽留而终于垂下⋯⋯ 彼时的我早已泪如泉湧。

年轻时困苦的生活没有让祖母流泪,晚年的祖母却似有流不盡的眼泪,因为孤独,因为病痛,更因为思念。我们不在祖母身边的日子,她一直以泪水和信念在守候,只为在人生的最後阶段多望一眼自己的孙儿。她执着地爱着,用记忆和影像抵抗锥心的空虚和寂寞,等待我们回去的那天。

然而,十年前那个冬天,祖母始终等不到我们回去,来不及道别就走了。

十年了,再次打开那扇门,物是人非,发生过的点点滴滴萦绕不散。离开前,忍不住一再回头,挂钟突然“噹”的一声,似是向我告别,等待我下一次的归期,让它继续运行,代替祖母守护这间被锁上的房子。

终于关上厚重的木门,再次把回忆紧紧锁起来,祖母孤独的笑容和温暖的叮咛伴随我沉重的腳步离开。我抬起头,看见蓝天中几朵淡淡的浮云。

祖母,想你了!

(原刊于《澳门日报》镜海版,2017 年10 月4 日)

作者简介

微风,本名黄关玲,游走于文学边缘的女子。常常作梦,常常胡思乱想,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徘徊,在喧鬧的都市静静地寻找生活的灵感。

澳门日报镜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