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纪念李鹏翥文学奖短篇小说组推荐奖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还在下雨。七月中旬,残酷、瑰奇的颱风季,雨珠子极大,哗啦啦跌在邻居的铁棚上,砸得人耳膜发痛、脑袋昏沉。双人床紧挨着一面朝南的墙壁。清晨八点,我伸长手臂,掀开窗帘布一角,一点铁灰色的日光(阴郁、忧愁、迷濛)浸了进来,于室内漂浮着,像湿雾、像海上的潮气,也像在风中抖动的雨帘。

这光线使我很感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还听到了隔壁的音响——我感觉到了声音的震动,在床铺上、阳光裡,我鬆弛的、上了年纪的面部皮肤的波动之中:机枪扫射,人的惨叫,咔哒咔哒咔哒。电脑游戏,皮面旋转椅吱呀作响,我的儿子沙哑的低吼——他已经过了变声期,嗓子又低又沉,敲不响的青铜钟似的。

他肯定没睡觉。昨晚凌晨我起来上厕所,回房间前,看见他臥室门下那道缝仍亮着光。我拧了拧门把手(漆成黄铜色,已经生出了黑锈),他上了锁,我只好拍门。我说儿子,该睡了。这句话音量不大,我拍门的力度也不大。深夜,我不想让自己情绪太激动,搞得跟精神分裂症患者发作一样歇斯底里。我血压高,心脏做过搭桥手术。我的儿子不心痛我,我不能不心痛我自己。

他不作回应,于是我说(平和地、坚定地、嘆息地):“去睡觉,不然拔网线。”

这句话让他摔了鼠标。我听到了那“嘭”的一声,满是怒气,把黑夜刺得发白。但最後他仍是关了灯,不再敲打键盘。一片寂静。死的寂静。我躺下、合眼、入睡,像殭尸重新躺回自己的棺材。我知道他还会爬起来,按下开机按钮,继续玩。甚至可能他就坐在椅子上,没挪过窝,只是调暗了电脑屏幕的光。窗门紧闭,外卖盒裡爬着蟑螂,食物残渣变了质,气味渗进浑浊的空气。于此之中,他一动不动,咬紧牙关,屏息等待我的唿噜声再度响起——但我已经不想理会了。

全身心投入到电脑游戏裡,在我看来便是人性与智力的死亡。我不懂他为什么要整晚整晚地对着电脑唿号、呻吟、开怀大笑。我不懂他为什么不看书、不出来吃饭、不学习。大好的光阴、大好的青春、大好的前程……以前我们教育过他几次,我和他妈。两两对话、三个人一起与中学班主任进行四方会谈。客气地、理智地、愤怒地。电话、面对面,甚至于信件。我写过三四封长信,摆在他的书桌上,信封每次都标明是“爱子张黎收”,还封了口,就差贴邮票了。

我想,青少年都十分在乎个人隐私,他不会不感激我想得如此周全。

几年後我明白了:写信只是让旁人尴尬的自我感动。一种只能起到反作用的训诫。他读了那些信么?我不清楚。我记得其中一封信的结尾是“回来吧,儿子,回到我们身边来……”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我潸然泪下,在朦胧中几乎看见了他醒悟後愧疚的笑脸。可惜没有回音,没有反应,更没有忏悔。儿子照常打游戏、课堂上睡觉、吃饭时低头玩手机。他甚至没有把信扔进垃圾桶,以此嘲弄他费盡心思的父亲——不,他应当是把它们揉成一团,丢入马桶,送给了大海——我的字化在了污水之中。

天光渐亮。我翻身起床,进厕所洗漱。管道的臭气、洗手盆内壁上残存牙膏的薄荷味、窗外湿热的雨,我栖身其中。镜柜从右下角起了一道裂痕,这些天越发地往中间蔓延,已经有了贯穿整张人脸的兆头。它诞生于上个月。那天我与我的太太吵了一架。当时她在刷牙,我站在她身後擦脸(毛巾起了球、泛着灰、抽了线)。她决定等从娘家探亲结束回来,就带儿子去精神科挂个号,因此要我託付老同学——

“找个专家,”她说,同时在漱口,一低头,哗地吐出了浑浊的、混着白泡沫的、四溅的水,“找个好点的专家。”她抬眼,隔着水银镜和我对视,重音落在了“好点的”三个字上。

我把毛巾盖在脸上,一吸气,发霉烦闷潮湿的水汽湧进了鼻子。“没必要。”我回答。可惜声音太小,她听不清楚。

“大点声!”

“没必要!”我撕开毛巾张口便嚷,隔壁本该好好复习準备期末考试的高二学生(如果他没戴耳机)肯定能听见——“他没毛病,他就是懒!”

“小点声!”

她嘘了几下,接着,皱起眉头,眉毛很不好看地变得歪扭了,“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带他去看看、检查检查——检查一下怎么了?孩子有些抑郁,我们总该要了解情况……”

“有什么好了解的,他就是被你惯坏了!抑郁?有本事他一头撞死啊!”

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儿子因为月考成绩退步,跟我们吵了几句嘴。结果他激动起来,捏起两个拳头死命去砸墙壁,一边砸一边尖叫,跟个小姑娘似的,落下了一手的淤青。这事儿把当妈的吓了个半死,夜裡她用手机跟几个闺蜜嘀嘀咕咕了大半个小时,最後得出结论:“学业压力太大,得去看看医生。”我不同意,但晚上困倦得很,懒得与她多啰嗦,便随口应了下来,本以为时间一长她準忘——没想到这次她极其固执,非要带儿子去医院。

我们争执了许久,最後她打开镜柜拿面霜,再勐一合上,咬牙切齿道:“到时候他要是真疯了,我跟你拼命!”此结论一出,我无话可说,只得对着镜面上新长出来的皱纹高举双手投降。

现在,那句“他要是真疯了”在我脑海裡上蹿下跳。厕所裡,我看着自己的脸破碎在了左右相反的镜面世界之中,恍惚下就好像是看着一张白瓷面具中间裂了道细缝。我想着精神病院:那些白色的、内墙软绵绵的、没有嗅觉的单人病房;束缚衣、拿着针筒的护士、口味清淡的食堂;隔着铁闸门,我与太太安慰着门後的儿子,却有些分不清是他被关了起来还是我们被关了起来——抑或是整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大疯人院。

我想啊、想啊、想啊,想得我左右两侧太阳穴凸了出去,彷彿正有两颗心脏在我的脑袋裡跳动着。

想不下去了,我便继续看着自己的脸。

奇怪的是,看得久了,我越发觉得困惑。我首先觉得自己的嘴开始变得陌生。我张开口,伸了下舌头,舌面上一层舌苔,看着就让人噁心;我又有些认不出自己的眼睛。左眼眼皮微微耷拉着,眼珠子鼓出了半个,血丝蔓延在眼白裡。右眼更大、更精神、更像是活人的眼睛;最後是我的整个脑袋。我左转、右转、扬起下巴,从这个平庸的、肥大的、空心的脑袋裡,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生命。

我饿了。

冰箱裡有半袋麵包。红木方餐桌靠在客厅(也是餐室、厨房、书房)墙上,剩馀的三道桌边各抵着一把红木餐椅,然而正对着墙的那把椅子我们是不常用的:它堵在这窄屋的中途,一旦被挪出来,就会如摩西分红海一样,将整套屋子南北切成两半。所以用餐时,常有一个人得靠着灶台、端着饭碗、站着吃。

我的太太还在福建老家。屋裡少一个家庭成员,空间阔绰了许多,氧气含量有所上升,可我不觉得比从前更自在。三是个完美的、可爱的、稳定的数字——三角形,金字塔,三腳架。然而现在太太离开了,儿子的精神竟也是不在的——只剩了我一个人,清醒地、无助的、伤心地对着这个漏洞百出的家。

镶嵌了几颗红豆的甜吐司,一杯隔夜冷开水,这便是一顿惨淡的早餐。我吃了:麵包跌下去,在底部泡了水,鼓胀起我的肚子;我喝了:食道连进胃部,身体裡生出一条短暂的、亮起的细线;我抬头去看紧闭的房门:枪击与音乐声消失了,没有动静。他大概是在睡回笼觉。一觉睡到五六点,起床吃个午晚饭,在我喋喋不休的劝说下快速洗个澡,然後继续:上机、尿尿、泡方便麵。

周六,我不用上班——也就是说,我无处可去。整个周末便是整两天的空白。四十八小时,在这套我的父母遗留下来的老公房裡,只有我和他。三餐可以点外卖,可以煮速冻饺子,也可以什么都不吃,就乾坐着,打开电视,看新闻重播、听他打游戏,徒然耗盡那光阴。

我心裡发着抖。

还是要出去——哪怕只在楼下闲走片刻。我起身敲敲门,小声说儿子,爸爸出去走走,你继续睡。隔着门板,我听到他含煳不清应了一下,既像是“好”,又像是“唉”,很难说得清,因为他的声音通常是低沉地在胸腔裡回荡着——在他一百九十斤的肉身裡左右摇晃,等终于从嘴巴裡洩露出来,就只剩下一点支离破碎的边角料,听得人满头雾水。

我连忙跑了。

楼道湿漉漉的,白粉墙已经露出了一半的混凝土,顶灯的光——在黑夜裡那样地光明——点不亮愁雨绵绵的阴天。楼梯踏步上的短烟头、住户门前匆忙绑了死结的白色外卖袋、墙壁上被撕去復又被贴上的广告:开锁、通管道、换煤气。鲜红的大字:李师傅、吴师傅、赵师傅,下面印着无数串绝不重复的数字,打过去总是一个男人,不耐烦的一声“喂”,背景音嘈杂、混乱、刺耳,噎得求助者说不出话。

不见光的底层,一个小孩,挥舞着(听上去像是)长树枝鞭打楼梯的铁栏杆,咚、咚、咚!

“喔!”我脸朝下,顺着楼梯与楼梯间的缝隙大喊,“别敲了!听到吗,别敲了!”

听不出性别,她(他)歇斯底里大发作,又尖又细的嗓子叫个不停,像只耗子。我走到底层,看见一扇门勐地被拉上,一位(看上去大概是)母亲隔着铁丝和防蚊网织成的门洞瞪向我。我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轻轻推开楼道门,但心裡在对她说:“小心你的孩子……小心!”

门外,靠着墙,自行车棚裡生了锈的铁条与铁条纠缠成了一个大铁山。雨淅淅索索的。雨篷的节奏正在放缓,落水管口湧出灰不熘秋的雨潮(就像海潮,只不过成分是雨水),居民楼四面的勒腳被白沫淹没。

似乎雨就要停了。

在後街的小超市裡,我买了一包烟、一个打火机与一把水果刀。我从不抽烟,今天不知怎么,忽地有了慾望。香烟我要的是“中华牌”,我只知道这个牌子。红色的、漂亮的、莊严的盒子。买水果刀是因为这两天家裡的那把小刀下落不明。太太觉得是掉进了橱柜後的夹层裡。我猜测是儿子偷拿了去,大概有什么古怪的用处。他不承认,非说我冤枉了他,可他的写字桌确实新添上了几道刻痕——那绝不是一个“早”字。

我把新买的刀塞进了裤口袋裡。长度刚刚好。

儿子刚会说话就已经爱上了刀与枪。当然是假的,木头玩具,旅游景点小商贩拿来勾引孩子的小商品。有一次他央求了半日,我虎着脸,一边骂他浪费,一边还是掏钱给他买了把木质宝剑。他举着那木剑上下挥舞,何等威武!当时我与太太说:“这小子前世一定是个武将,将来有大出息!”她也连连称是。

夫妻俩手挽着手,欣喜地看着他在阳台上趾高气扬地与空气厮杀……他绝不会是个娘娘腔……他不犯矫情。他爱吃肉、喜欢掀小姑娘的裙襬,热衷于跑步、踢球、游泳……在每一下对假想敌的斩杀中,他的前途只会愈加光明……要不是担心会耽误学业,他甚至应该去参军!

为了这希望,到如今我仍存着那把木剑,只是不知道是放在了哪个杂物柜裡面。

他不只男子汉气概十足。幼稚园的时候,每日到家,他额头上总贴着老师奖励的小红花。升了小学,每学期末都是“班级十佳小博士”,红的金的奖状,一疊疊地领回来。我将它们存在了牛皮纸档案袋裡,塞入衣柜抽屉内,现在偶尔拿出来欣赏一番——还得背着他。

一看见以前的奖状他就会沉下脸。

读初一时他还算不错,成绩稳定在了中上游:擅长理科,英语一般,语文不大行。为了奖励他期末数学考了全班第一,初二那年,我託人去香港买了个智能手机。虽说他答应我不会荒废学业,一切还是都变了样。游戏、游戏、游戏,以及色情网站——不堪入目。有一次我突击检查,甚至在浏览器裡找到了在线赌博的记录。当时我大发雷霆,将手机砸在地上,狠命地踩、敲、摔。他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头低着,但背嵴立得很直。

我骂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他听了,并不辩驳,然而从此彻底鬆了劲头,成了个吊儿郎当的年轻无赖。上课不听、作业不写,我们怎么说、怎么骂、怎么祈求都是无用。在那之後我们倍感绝望。难不成真去读职校?难不成学着做个厨子?难不成当保安、进工地、开大货车?开玩笑——我与太太都是九十年代的大学生,实打实的好学校。我俩不能说是天之骄子,可到底不落人後。那么我们的儿子不也该顺利继承了父辈的聪慧才智么?生物学、遗传学、耳濡目染——DNA,DNA,DNA!

他是明年高考。有时候,半夜,我因此惊醒过来,唿吸沉重、喘不上气。高考日期的倒计时像是电影裡炸弹上的电子钟屏幕,一直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裡运转着,滴答滴答。太太也是如此。她到了中年,身体发福,火气旺盛,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引出雷霆大火——何况是决定儿子乃至于全家人命运的高考!不过现如今我俩皆胆小如鼠,对他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生怕哪天他跳了楼,死在水泥地上。

半辈子心血付之一炬……

或者更糟:半身瘫痪。须得被我与太太一直伺候着,他躺在病床上,日夜嘶吼,大小便失禁,将痰盂与病号饭肆意摔打在我们已然老朽、残破、疲惫不堪的身体上——白髮苍苍、心灰意冷、死不瞑目。我想到这裡,胳膊外露的皮肤一阵发凉,赶忙拆开烟盒,抽出一根含在嘴裡,可打火机怎么也点不燃香烟,任由唾液渐渐湿透了烟嘴。烟丝的味道混着口水被吞嚥下去,真叫我噁心。

雨还在下,屋边更甚,檐沟将水滴汇成了瀑布。我学着旁边的外卖小哥,在超市门旁蹲下,水溅湿了裤管,烟更是点不起来。我抖着火苗,烧一分钟,只生出了一股青烟。一个穿着黄色制服的青年小伙子哈哈大笑,他动动腿,如螃蟹一样挪了过来,说:

“你得吸,吸着的同时去点火……”

我试了试,这次果然是成功了。

我侧着脑袋看向他的脸:圆胖、模煳、黄黑。他晃着两条胳膊,左手握住手机,在播放游戏比赛的直播视频,右手也夹了根烟,烧到一半,似乎就要灭了。他腳边是罐可乐,还有一盒叉烧饭:肉已经没剩下几块,米饭却还有许多。我打量了一会儿,再吸了一口,忍着咳嗽的慾望缓缓吐出。白烟裡,他的五官化开了些,失了真。

我问:“你几岁?”

他抬头,说:“啊?”

“二十了。”他答道,声音与腔调流裡流气。

二十,我对自己说。只比我的儿子大三岁。“怎么送外卖去了?”我问。

“来钱多啊!”他说,手一鬆,烟头掉进了饭盒裡,火光灭在酱汁上,发出“滋”一声。“前段时间欠了些债,老家混不下去了……”这话说得含煳,远没有前一句那样耀武扬威。

“这行收入高?”

他点点头,然後又苦笑:“累死累活,一个月六七千块钱,不错了!”

我把烟盒递过去请他拿一根。他道了谢,这回笑得有些羞涩,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七手八腳地,他将烟别在了耳後。这大概是看老电影学来的动作——他是招风耳,那根烟怎么也夹不紧,弄了老半天。

“哥,你是幹什么的?”

“卖保险。”我说。这当然是瞎扯。我对保险一窍不通,全家人的保单都在我太太手上,她负责打理。要是我遇上意外,“没了”,她应当能成为一个阔绰的寡妇。

“哇,”他(虚情假意地)惊嘆地道,“卖保险!——生意好吗?”

我耸耸肩。“最近不咋地,”我胡诌了一番,“夏天是淡季……又吃又喝又玩的,谁顾得上买保险?”

我又吸了一口。动作已开始变得熟练,大概是能“进到肺裡”了。

“真不错,”他没有听我说话,自顾自地喃喃道,“买保险。我是也该买一个,说不準哪天猝死在大马路上呢……”

他吞一口可乐,灌下去,打一个响嗝。我闻到汽水和荤油的气味,顿生恶感。

“不说了,来买卖咯,”他看看手机——一个女人甜美、机械、无情的声音说,“您有新的美团订单了”——“哥,谢谢你的烟!”

他将饭盒、可乐罐、一次性木筷往垃圾桶裡一丢,汤汤水水滴了满地,接着把电动车从路边的车群裡拉拽出来,骑上去,冲我一扬下巴,说一句“走了”,也不戴头盔,就这么飞快地上了路。

——我也该走了。

不再有雨。路面上积水太多了,走起路来很不顺畅。我慢吞吞地踱了几步,泡着灰渣与垃圾的水没过腳背……

我又想起了儿子用雨靴踢起水花的童年。

货车轰隆隆压上斑马线,喇叭响,司机探出脑袋喊:“找死啊!”我这才发现自己是呆站在了马路中央,右手塞在裤兜裡,鬆垮垮握着刀柄。我小跑到人行道上後,汗衫背心骂了句“傻×挡什么路啊”,踩死油门、加大马力、绝尘而去。

“回忆病”在这两天发作得尤其厉害。

可能是因为阴雨天,可能是因为太太回了乡下,也可能是因为他就要进医院,给人看心理、戳神经、查脑子。烟头被我丢进了水坑,漂在面上,孤零零的。或许我也该去医院裡看看精神科:忧郁症、焦虑症、强迫症。

手机上,太太孜孜不倦地向我推送公众号文章,多是关于精神失常的青少年们——他们需要药物、需要疗养、需要被理解……

我关闭了手机电源。

回小区的路上,我走了三分钟。小区的名字既土气又时髦:“王子公寓”。这儿从前是我父母生活的地方。我结婚後,他们将这套两居室让出来,住到了城郊的一套小别墅裡,种丝瓜、养鸡、酿果酒。我每隔一个周六就开车过去,与他们吃顿饭,问候问候,再带上一大堆农产品返家。这套例行公事唯有我耐心遵守。儿子进了中学後就不再理会老人了。太太总说他学习太辛苦,顺带着她自己也要留家裡照顾孩子——“你去不就行了吗?你爸妈又不是没见过孙子!”

他俩一直是沆瀣一气。这我是清楚的,只是不好说出口。况且老人家也不见得喜欢被太多的人打扰——他们并没有多爱这个孙子、这个儿媳妇、这个没什么能力的儿子。

然而孤立无援的感觉并不好受。多年三人家庭生活後的那一天,敲定了去精神科挂号一事,太太自顾自钻进了被窝,戴好蒸汽眼罩,沉沉睡去。我坐在床沿,打开衣柜(老旧、残破、樟脑丸的气味),对着柜门内侧穿衣镜中的自己发起了沉思。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看着镜子裡的人,一个不相关的人。像是灵魂脱壳,又像是肉身之中的精神已经死去了。我站起来,去客厅给自己倒一杯水。儿子的臥室门底下是黑的——在当时,他还不敢太放肆——但我仍是听到了键盘被敲击的声音,就像鬧耗子一样。

确实是鬧耗子!一隻人形的、懒惰的、只爱玩游戏的耗子!

我用钥匙打开家门,脱鞋时,腳不小心踢翻鞋柜旁前一晚他吃剩的酸菜鱼。带着墨绿的奶白色液体淌在了木地板上。我联想到了刚刚蹲在马路旁的那个年轻男人。这鱼或许便是他骑着电动车送来的——送给一个年龄相仿、即将失学、就要踏上同一条人生窄道或是已经半疯了的青少年——我的儿子。

坐在椅子上,对着满地的残羹剩饭,我哭了起来。

原刊于澳门日报.小说版.2022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