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纪念李鹏翥文学奖散文组推荐奖

南方夏日湿热,冰冻西瓜是解暑宜物。想想也觉得造物安排奇妙,汁甜肉脆性味清凉的西瓜在炎夏上巿,是那么感应天时抗衡暑气。在还未有冰箱的日子,我们吃的西瓜自有冰镇妙法。

家对面的两栋楼房共同拥有一口水井。娥姨那幢的半边井在厨房的天阶裏,得天光映照,起洁水作用。它是一口老井了,有一层半楼房那么深,井壁大石块附着苍苔。有时我们急着用水,娥姨让我们进入厨房打井水。冬天井口冒出微薄白烟,水暖暖的,多冷也不刺手;夏天裏,一走近井栏便觉有凉气拂来,俯半身与井水打个照面,见到自己小小的剪影。我们的西瓜用打水桶载着放到娥姨的井裏浸半天,吃来更加透心凉。

这是半坡街道裏唯一的一口井,在自来水装置尚未能在草根居住区普及的年代,一口井无异于一个宝藏。一户老幼俱全的家庭,日常饮食、洗涤、清洁需要张罗多少水?所以街区裏的孩童多会分担挑水的家务。没有一口可让人大手大腳用水的井,是严重的缺乏,当时我这样想。

雀园区裏有两口公共用的井,相距只两条短街。一口在岗陵街腳,叫豆腐井,其水只合取作洗涤。另一口在罗宪新街,水质清甜安全,自开凿後年年岁岁供给食用,养活多少雀园人家。园裏有替人挑水为业的街坊,大半天来来回回往大井取水,一角至一角五分供挑一担(两桶)。大井就在福德祠旁边,是庙宇的一部分,在大众眼中是明摆着的福祉了,故无不对土地公公、土地婆婆感恩膜拜。

土地载育万物,是生命摇篮,家园依附。先民敬之畏之,便有了土地神信仰。一户宅门内外分别供奉家宅土地神、门口土地神;巷闾、围里设有神社,社区又建祠敬拜。雀园人相信在这裏生息繁衍,端赖土地神的重重保护。

雀仔园福德祠自清朝道光末年华人聚居于该处(旧称高冠菜地)後便建立起来,位置在今日的公局市场巷巷口第一层石阶附近。後来高冠菜地经过火劫和风灾,政府引入城市规划思维,重新规整街道时于罗宪新街拨出土地,将福德祠稍作迁移,由居民筹募经费建新庙,一八八六年落成後香火不断。福德祠土地庙由有德行的值事们管理,还成为雀园社区议事公所,为坊众排解纠纷,拉到小贼送去公所处理,晚上安排专人巡街打更,防盗防火。在长夜敲响的镗镗锣声,直至一九六○年代才终歇。

福德祠连络着区裏各户人家,磁石一样凝聚着民心,谁家娶媳妇,新娘入门拜过公婆後由大妗姐搀扶与新郎到福德祠上香烛,让土地爷爷认準本园又添新媳妇,造福赐平安。长者去世惯在家治丧,遗体停于小厅,头朝裏腳向门外搁着,聚宝盆放在床下不停燃烧冥镪。黄昏时分进行一项道教买水仪式,丧家的男丁担幡持钵由道士引领来到大井旁取水,将硬币投放井中,舀满一钵捧回家,以喻为死者洁净身体。我爷爷的丧仪便由我弟到大井买水的。为保井水清澈洁净、水口畅通,每一两年须淘井一次,在秋冬枯水期僱工缒绳下井清理泥沙垃圾,同时便会淘出些硬币来。

在未有自来水时,吃水用水都得靠雨水、山泉、地下水,天旱时大家都省着用,互相关顾。市上供应的水,是水涧公司用船从湾仔银坑装载回来卖的,不是那么多人能吃得起。一九三二年,新的一家澳门自来水公司成立,扩大经营规模,注入庞大资金,在新口岸建造贮水塘準备大规模供水。澳门市政厅与自来水公司签订为期六十年的“专营合约”。为了专营公司利益,为了井水的卫生潜在风险,政府先行将私宅水井封上水泥盖,好让更多人安装管道付费用水。只是掺了氯气消毒的自来水出厂後仍留馀氯,带一股子漂白粉气味,时轻时重,刺鼻齭喉,谁都不爱用作煮饭煲汤泡茶。

渐渐公众水井也要封闭了。四○年代中,当雀园坊众接到封闭大井的消息,靠井水维生的人就磨拳了,这不是百上加斤让人活得更累吗?当封井人员进入园内那刻,消息飞传,男人们手握担杆棍棒奔向井来,圆瞪怒目,棒头一指:谁敢动手!来!谁动手就打谁!僵持中“雀园人护井,要打大交了!”的传言在市上流播,在商绅何贤的调停下,雀园大井终于保存下来。

大井由围墙护着,周边的露天空间就可当作游戏场。人多热鬧,在打水中盡听大人说家事,偷空跳跳飞机,男孩子还会身子碰身子比试一下拳腳。农历七月,过了七姐诞便是十四日的盂兰节,福德祠每于十九日举行大型盂兰胜会,建坛作醮,超渡无主孤魂野鬼,为本园禳灾。早于一天之前,紮作工场搬来几个比成人还要高大许多的彩色立体人形到井台,倚于围墙上。它们是传说中的鬼王、鬼卒和地狱判官,个个睁眉突眼,如盘大口血色鲜红,青面,獠牙,衣饰大红大黑大蓝大紫,一式的俯视人间惩奸罚恶的姿态,两边各摆一隻大红纸马,虽然通体薄薄的,但气势慑人。我并不害怕,以玩意视之,爱与同伴们匿藏在纸人纸马後面,又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每年农历七月十九日,在雀仔园福德祠水井(已封在水泥舞台下)前举行盂兰胜会。

第二天,大型法事科仪在醮坛旁开始,几名宽袍峨冠的道士喃喃诵经,摇响手铃,敲木鱼、铜钟、铁磬、皮鼓,围住坛转圈,平淡的旋律、轻软的声调、模煳的字音从不动的嘴唇皮吐出,谐协得瀰散出一种万事皆休的情绪。入夜,焚香烛,以豆腐、豆芽菜、水酒和几式水果祭奠幽魂,燃点堆在地上的金银衣纸,火燄一下子向高窜去,洪大起来,映红围观的孩童脸庞。福德祠烧街衣不撒钱,不撒果品,少年孩童只来看热鬧。自盂兰节以来好多天,晚上街头每一堆火光都引来他们聚集守候,一个个瞳仁闪闪炅,他们合声唱起自编歌谣:“烧衣唔撒钱,生仔冇可怜;烧衣唔撒蕉……”户主可不要捨不得哪!有水果撒出了,孩童腾空抢接;撒钱的,曾经撒两仙,後来升至一毫、五角,硬币凌空落下,火堆旁混乱起来,人影杂沓,弯腰低头拾钱的小孩互相推撞,顾不到快要踏到火堆上去。多天的夜裏他们聚啸着,甚至跑到新桥区、下环街区,把接到手的番石榴香蕉龙眼立即吃下肚,饱饱的,裤袋裏也多了些角子钱。

瘟疫来了,兇狠的传染病有黑死病、霍乱、天花,以及肺结核、麻疹、嵴椎脑膜炎等等。井水跟瘟疫拉上关系。十七世纪初远东地区发生霍乱疫症後,在澳门多次流行,一八五○年的一次爆发,要了刚到达澳门履新的官也总督之命。霍乱弧菌存在于污染的水源和食物中,人感染後发生急性呕吐泻泄,病人会脱水、循环衰竭、中毒,死亡率很高。病人的排泄物又污染水源和环境,使疫症迅速扩散。霍乱 cholera被译作“虎烈拉”,手笔高明,烈虎噬人的形象立出。防治的根本措施是重视健康改善卫生。

一八八五年大西洋澳门医生局奉督宪之命,颁行条款公示于众,让市民遵从保护身命,并知治病之法。卫生条款作出六论:论水,论饮食,论洁净,论厕所沟渠,论病势和治法。卫生之水,“须煲至十个边呢(minutos)之久乃滚;既滚之後,将此水摊凉,俾风气透入内方可饮。又莫如将滚水放入玻璃罇内,入至半罇多些,用枳塞实罇口,将罇摇动,俾风气透入此水,更可饮。现有人将水用炭隔过,但尚不得保其为洁净”。其仔细述说似手把手示範教导。条款又说“水井、水池之水,现时亦不可饮用”。吃井水人家可为难了,生活现实如此,条文多好都无法实行,唯有不喝生水,在凿井和淘井时加入经济有效的氯化物漂白剂消毒。这种消毒方法由比利时与英国率先使用的。在冬季枯水期裏,井水浑浊,投入些形色似粗盐的明矾到水中,沙泥浊物沉淀後便有清水可用了。

时疫不断爆发,一九二七年澳门有了霍乱预防针,在少数葡籍人士间开始注射,其後推广开来。一九六○年代初的一次港澳霍乱大流行,政府唿吁市民注射防疫针,在主要街道设立注射站,为没有“针纸”的行人打针,颇带些强迫性。听来的说法是针头粗且长,刚小学毕业的我一见到有白袍人站于街头,吓得赶紧回头走。

井是那么亲和,竭盡所能地慷慨。唯是城市在发展,人口增多,房屋密集,工业兴起,管道沟渠纵横渗漏,地下水日渐遭污染,时被验出含大肠桿菌等。这时生活设施渐转现代化,家有自来水者普遍起来,但草根的想法是省得一文是一文,控住水龙头的开度,只流出水线注进水缸舀水而用,水錶用水刻度就不会跳升,少交点水费。

一代人故去,一代人成长,我们也丢弃父母辈使用的沙漏缸,用上各式先进净水器,什么紫外线消毒,滤除各种细菌、杂质、重金属,极少人再来井台打水,饮用井水的歷史自然到了盡头。雀园福德祠每年二月初二土地诞例行上演酬神神功戏,一九八八年一座永久的水泥戏台就架筑在大井上,以後演神功戏就不用再搭建竹棚舞台,成了本地唯一的庙宇永久舞台。大井年高德劭,功成身退了,怡然掩身于地下。他耳朵还灵敏,听得见神诞日子裏的舞狮锣鼓声、鞭炮声、戏班管弦丝竹声。让人们过安和康宁的生活,一向是他所愿。

原刊于澳门日报.镜海版.2022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