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纪念李鹏翥文学奖散文组首奖

相熟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个小小的收藏,那是一堆杂不成军的小龟摆设。龟偶的收集成果,并非我与生俱来的偏好或刻意培养的兴趣,只是无意间生出 的兴味与累积,一定要找出个存在的意义来,或者,它是我生命中某一阶段 意识形态的投射吧,没有更多的物情可以交代了。

龟偶走进我的生命,是个再平凡不过的遇合。小城荒山上,从葡国花地玛朝圣归来的年轻女子送我一个小礼物:一隻经典葡国白底蓝花瓷的小乌龟摆设,约长四吋,龟壳可揭开,是个有收纳功能的清雅小玩物。我把它放在书架的一角,从此它便跟着我的迁移腳步,我的办公室搬到哪裡,它就静静地待在哪裡,想来它见证了我半生的锐变,走着前路未知的旅程,分享我的喜悦与哀愁。沉重工作中抬起头来,偶然,瞟它一眼,便知道我所自来。有那么一天,我甚至忽而意识到,它趴在那个我多年前拾荒而得的书架上,一直向我示範存在的价值,作为童话故事中的赛跑夺标者,它默默为我的生存状态做着现实演绎。

书架当然是木造的好。木头有生命。可校方供应的,都是冷硬的铁架。当初由临时校舍五号仓搬返校本区,我把据说本来是以前院长丢弃而安置在我身後的木书架一併带到新岗位去。後来的新上司慷慨让我请木工多加两层,于是六层高的六呎大书架镶在斗室一壁便调和了铁架的冷感。我喜欢它的沉实,正好安置自命不凡的十六开精装书。经典都是用来充撑场面的,谁都知道。电脑是它们在新世代更便捷的藏身之所。然而昔日在书店身不由己的挥金如土,实无关粉饰场面的虚荣,只是藉书本来掩藏心虚。不懂的东西太多了。每被指派任教新科目,或开展研究新课题,便到书店把相关的参考书通统搬回来,再把自己埋在书堆中。这时候,蓝花小白龟往往迳自呢喃:慢慢来便好。

好多年之後,我以龟速完成一场生命中的壮举,侥倖而光明正大地把路旁打瞌睡的好些出身高贵的小白兔丢在脑後。那是一场独特的大赛,事实我也看不清自己能爬得多远;背负着与生俱来的重担,天生比别人矮一截,我的视野只能落在黄土地上。抬头不见青天,尽管阳光或雨露沾均,我都只能躲在幽暗的天然防空洞内,免被无情的炮火伤及。这一年,我把蓝花小白龟带返家中,参与阵容渐见可观的小龟偶队伍,同行的,还有一隻剔透玲珑的水晶小龟。水晶小龟是旧时上司夫妇相送的贺礼,大概见我在终点挥汗如雨的颤慄与惘然,也夹带些安慰之情。只有看透世事的人,才能阅读龟的低调与耐力,和牠的伸缩有时。

来自世界各地的小龟偶,多是旅行时偶然的遇合,或朋友的餽赠。气质最不凡的,是新加坡好友特意为我烧製的四隻可爱小陶龟。她是日本小原流的花艺家,创作兴头一旦移到陶土上,可不是鬧着玩的。分别经年,她知道我“忽然”爱上龟偶,便捏出一堆生气勃勃的小泥龟来;无论花儿或龟儿,她创造的,都是有鲜明生命力的艺术品。设计不同的陶龟每隻约四五吋长,圆圆的龟背夸张地高高拱起,威仪出众而造型有别。棕黑的,有如荷叶覆盖,裙边含蓄翘起,壳面平滑纯净,可生悟境。塗上几笔墨绿龟纹的,似一隻饱满的潮州茶粿,可以祭祖祈福。米白的披着一块圆圆的行将堕地的褐色闪亮障泥,可驮起勇士出征沙场。信心满满的一隻,背包也最有份量,简直就是抹了一片巧克力的大馒头,仓廪充实。小龟们装扮各异,相同的,都是脖子伸得长长的咧开大嘴巴嘻哈前行,昂首阔步,趾爪肥厚有力,龟步稳踏;时而起哄:来!让我们探索新世界去。乐天的健行龟赋予我力量与勇气,它们无疑是我的至爱。

藏品中以出门时自家挑选的佔多数。人闲心自宽。小玩意是慰劳自己的恩物。掌上可舞的小龟偶各种材质都有,石头的玻璃的木材的葵枝的棉布的织锦的金属的数之不完,最有气派的,自然非印度的云石龟莫属。就一方洁白无瑕的云石琢出一隻浑成的小圆龟。龟背有红色小宝石砌出十片花瓣儿,再从旁伸出五枝花蕾,枝蕾都由或红或绿的小宝石镶成。如胖胖小天使,它把其他闪亮俗气的旅游纪念品比了下去。“沙士”那年的冬天,黑雾迷漫中,我走过新德里一个行人隧道内的路旁大卖摊,毫无悬念下,把它放入衣袋,再续我们相遇的缘份。

人与物的缘份有时很曲折,如人间的聚散无端。我有几隻精緻的玻璃小海龟,分别来自世上玻璃精品名城如威尼斯、布拉格和小樽,可最得我心的,是来自芝加哥的美丽少女送我的佛罗里达小小绿海龟。初见少女的妈妈,是半世纪前的小城校园,她才五六岁,再见已儿女长成,虽说是再寻常不过的重逢,错愕与唏嘘却交集出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有一种友情,是经年经月的交往却瞬间可成陌路,另一种是彼此多年不相闻问,而相见仍如故。幸福是不曾错过生命某种契机的感受。少女欣然把她旅途上锺情的小龟偶送我,有让它叨陪末席之意。它迷你精巧,让我久久记住这个有志做兽医的可人儿。

海龟与陆龟是有分别的,前者生活在海中,甲壳呈扁平流线型,头和腳蹼不能缩入壳内。没有趾爪,腳蹼如桨,牠们可在水中畅泳如飞,所谓龟速,只是包袱相对沉重的兄弟的委屈。一隻长近两呎的南亚海龟,曾作客我家十多年。那是个标本,主人告老还乡日,因为海关手续繁复,知道我喜欢小龟,便送我这珍贵礼物。我让它雄踞家中,以龟的真身,镇住龟偶之场,倒也气势一时,有真假同游太虚之趣。夜来无事,南亚大海龟与佛州迷你海龟若来一次关于真假与大小的深情对话,想必饶有兴味。莊子做完蝴蝶梦,大概也会揉着惺忪睡眼,在网上zoom一阵,才逍遥八方去。

海龟标本後来被我辗转送到渔护署,是因为退下职场後“断捨离”的生存大法主宰了现实,也因为旁人的善意,和对城市标本收藏法例的误解。不过凝住了生命的海龟,的确值得有更好的归宿,例如走到学校,肩负教育的重任。然後,我告诉每逢外游必送我一隻龟偶的好友,游戏已结束。东坡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他以为人有可寄託精神之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若沉溺太过,即使可喜之物,也适足为病。我欣赏诗人的洞达。他没有否定终身不厌的偏好之乐,但同时指出,要放得下。放得下才不失天生本心,乃道家智慧。回看我曾在龟偶身上寄託多年的东西,此情可待成追忆,而清空有时,今天都不值一哂。

说是物情有限,写来又叨叨絮絮;我把诸多杂感敲进键盘,然後揭开葡国龟的背包,放入记忆棒,此时想起的,是友人刚发佈的新书:《日子轻轻地过去》。

原刊于澳门日报.镜海版.2022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