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氹仔到路环的荔枝碗村,我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作为旅客,我并不吝啬这点时间。许多人都是乘车到达路环市区码头,在饱览了堤岸和对面横琴岛的风景後,象徵式地尝些蛋挞、到鱼栏档口买些乾鱼货,便打道回府了。他们或许会忽略一些神秘的景緻。我早早做足了“功课”,自然不愿意重蹈他们的覆辙。

1

我是经路环捲烟厂那边的後山进入荔枝碗村的。这裡游人不多,静谧得像个谜语。早就听说,附近有船厂的遗址,有村民的旧院落,还有“手打咖啡”。当我进入村口时,一间低矮的旧屋便守候在眼前。我开始以为它早已坍塌了屋顶,仅仅剩下粗糙砖头砌成的墙面而已。不过,房子其实还有人的气息。在阴暗的居室内,一盏孤灯无聊地吐着光舌,让我看到线桿上挂着陈旧的衬衣,灶台上满是没有洗乾净的碗碟。髒兮兮的墙壁上竟然挂着一双肉色丝袜。

我不知道在这个时代,住在这裡的会是甚么人。

沿村子深处走,便观察到右侧靠海的滩塗全是废弃的船厂。沧桑的屋樑还在,支撑这些庞大铁皮空壳的铁柱木桩依然顽强。厂址并非空空如也,而是收容了烂船破艇,还有腐朽的木料和锈迹斑斑的机器。很多绿色的不知名植物已进驻了这儿,那肥大的叶面、粗犷的叶脉、蛮横的枝幹,竟然成了新的主人。我忽然觉得此处挺像核洩漏後的乌克兰切尔诺贝利废城,一切像在时光河流中停滞,一切又像被时光侵蚀得斑斑驳驳。

就在徜徉着光阴的时候,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木头被撞击的声音,噗噗哚哚地,诡异得在日光日白下令人毛骨一悚。我顺着声音源头寻觅,也留意到沙土堆积的地面,有一串串动物的腳印,那应该是一条犬。

隔着一艘千疮百孔的大木船,我看见那边有个白髮苍苍、七八十岁的老人在挥汗如雨地用斧子斫木,时而有用铁钻修饰,显然,他在加工一件器具。我正想走过去问个究竟,却看见一隻花斑狗伏在老人身边,警惕地盯着我,虽然还没有发出声音,但在我心裡盪起发毛的涟漪。不敢靠近,我们便对视着。我留意到花狗身边,以及我腳下的废木板上,满是洒落的米饭团和人吃剩的排骨、菜叶。

我勐地想起,刚才的破屋灶台上,也有一小碗白饭,还有简单的肉菜,似乎尚有馀温。

真是爱狗之人!当我再次把目光投向那位老人和他身边的“朋友”时,发现那狗已耷拉了警戒的双耳,目光离我远去,吐着的舌头打起节奏,那正是老人噼木时发出的韵律。牠,俨然是这个世界上,老人最忠实的知音。难怪,老人反馈牠如此丰盛的饭食。只可惜,狗从灰狼演变而来,尽管有杂食倾向,但还未进化成纯以米饭为主食。

我鼓起勇气走过去,想问问“手打咖啡”在哪裡,不料花狗突然站起来,吠个不止。

“阿黑,不要吵,不要吓人!”老人的制止立即生效。他问明来意,便大手一指。

明明是花狗,怎么叫“阿黑”?

许久,我终于离开了那个宽敞却又逼仄的厂房空间。

2

被芦苇丛和樟树过滤了的海风,穿过废墟一样的船坞,扑面而来,不再有咸味,更不会有汗味,只有悠扬的植物油挥发的涩味,彷彿準备酝酿一个五味杂陈的故事。

我在“手打咖啡”店坐下,不晓得欣赏咖啡,便只好点了一杯鸳鸯,看着柴木炉火熊熊,等太阳下山。

先生,第一次来路环?一个老闆模样的人热情地问。

我理所当然地点头,顺带问了一句,荔枝碗村现在还有村民居住吗?

十几年前,自从最後一间船厂倒闭後,村子就基本上荒废了。有的人搬到了路环市区和码头那边,有的就不知去向了。

在村口,我看见有间破房子,已倒塌了一半,另一半像原始人的洞窟,黑漆漆的,居然还有人在做饭吃,还晾着衣服。

你说的是六叔吧?就是在烂船厂裡头做木工的那个?

嗯,估计就是。他养着一隻花狗。家裡头竟然还挂着女人的丝袜,不像独居的呀。

丝袜?对!正是他,现在只有他留守在村子裡。我们晚上店子打烊後,都关门回市区裡的,谁还愿意住在这?

老人真孤独呀……

不一定,他有着阿黑陪伴,或许,很有精神寄託呢。

我很快便与老闆汉哥熟络起来,他说,自己和老人是同门师兄弟,彼此知根知底,作为曾经的船厂工人,他们摸爬打滚了大半生。在船厂开始式微的时候,汉哥便转行开了这间咖啡店。而那位六叔,仍坚守着他的木工,勉强煳口,尽管早已没船可造了。

幹这样的杂活,辛辛苦苦的,还没赚几个钱,又住得那么恶劣,只能与狗相伴馀生,何必呢?难道他是孤寡老人?

不是,他老婆和儿子都在澳门……

那,难道他疯了?

也不是,他在等人啊。汉哥今天趁着生意不忙,便娓娓道来。他说到灯火阑珊的时候,我终于告辞而去。心头装满了忧伤和惆怅。

夜间,我在路环码头附近的民宿过夜。从窗外望去,岸边居然还有稀稀拉拉的游人,一列铁皮屋发出幽幽的灯光,却不是渔火,这裡早就难觅渔人和疍家了。我隐隐听到,废船厂那边仍传来噗噗的斫木声,偶尔伴随一两声犬吠。

3

在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六叔就站在那儿,一遍一遍地唿喊着女儿的名字,彻夜不休,把全村的狗和人都惊扰得恐慌无眠。

原来很久以前,六叔一家就住在荔枝碗村子。他、六嫂、女儿阿玉、小儿子阿国,还有家犬阿黑。

六叔和六嫂勤勤恳恳,一个在船厂幹活,一个务农,阿玉漂漂亮亮,阿国聪明伶俐,在物质条件很匮乏的年代,他们本应该知足常乐。可惜,命运多舛。

阿玉,吃饭了没?村民见面就问。

吃你的屁股!阿玉回他一句。

阿玉,你爸妈呢?

去入洞房!阿玉还是那么没头没脑。

阿玉,你怎么不上学去?

脑袋聪明过头啦,哪个老师教得了我⁈

呵呵,你还知道有老师这回事?

老师,就是放狗的那些呀……

六叔和六嫂愁眉不展,这女孩长得水灵可人,但就是犯傻,整天语无伦次,好像是小时候有一回从床上掉下,摔了脑袋,就落下病根。

有人说,这是精神病,遗传的。六叔六嫂怒了:我们家族都没这病人,我儿子阿国挺正常的,读书成绩还不错,怎么偏偏姐姐就这样?

这一家从此,愁眉苦脸,一筹莫展,除了阿玉。

尽管阿玉是傻乎乎,但当父亲的,还是心疼她。因为,六嫂和阿国都在无数次的困扰後,开始厌恶和排斥起自己的至亲。

六叔有时拿到工钱,便乘船到澳门半岛那边的十月初五街,给阿玉买了新潮的丝袜。

阿玉走在村子路上,格外神气。为了让村民都看见,她乾脆脱掉鞋子,穿着丝袜走路。

阿玉,这是你男朋友买的吗?邻居逗她。

男你个头,这是我老窦买的!全澳门最新款的,最贵的,识货吗?

村民大笑而去。

袜子很快就磨烂了,六叔没有听从六嫂的劝告,下个月出粮的时候再去澳门半岛那边,还一次买了两双。

阿玉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候不知道为了甚么,她突然气唿唿地指人大骂,抬腳就把家犬阿黑踢开。奇怪的是,受到伤害的阿黑从不反击,甚至连本能的吠叫都不会,牠只会对陌生人发出不友好的警告。

这条黑毛浓密如墨的土狗,浑身都是阿玉殴打的伤痕。

六叔总是很无奈地抱着牠,轻轻抚着那鼓起的肿块。说起阿黑,这简直和六叔情同父子。六叔的女儿犯傻,不懂嘘寒问暖,儿子脑子灵光,却又比较冷漠,六嫂整天忙裡忙外,难得跟老公说几句,只有阿黑和他特亲暱,在一起的时间最长。阿黑远远看见主人就扬起尾巴,汪汪地叫喊着跑来扑到六叔怀裡,用脑袋蹭着主人。牠有灵气,甚至还救过六叔和船厂工人一命呢。

也许,只有阿黑才能暂时缓解六叔的苦恼。

4

火山终究会爆发,在一次被村民投诉阿玉朝人脸吐口水之後,六叔夫妇决定要给她治病!可是,怎么个治法?那时候路环只有一个简陋得如同草寮的诊所,在村墟,还只有一个村医。然而,他只会医治发烧感冒和头痛跌打,对阿玉这么复杂的精神病,他一时束手无策,只得建议他们到澳门半岛看看。好不容易去到那边,花了不少钱购得药品,却丝毫不见疗效。六叔夫妇太高估西药的作用了,即使在医疗发达的今天,这种病都是很难用药物根治的,而且服药的疗程很长,药效也不会立竿见影。

丧失信心的六叔夫妇转而求助于中医,甚至土办法。先是有人说,鹰嘴龟的血能治,不过要的是鲜血!

六叔费了不少周折,终于买到了一隻所谓的鹰嘴龟。这种龟,有人脸那么大,四隻爪子异常锋利,脑袋如三角形,眼神凶狠,嘴巴如老鹰的勾形喙,很是吓人,据说牠一旦咬住人的手指或者其他猎物就绝不鬆口!

六叔用钳子死死夹住龟的脖子,狠狠地拉长,一手抬高着龟身。六嫂用刀子趁机割裂脖子,用饭碗在下接血。鹰嘴龟痛得四肢乱爬,脖子乱摆,幸好牠是哑巴,否则该有多凄厉的鬼哭神嚎!最终,血放盡,龟命归西。六叔哄着女儿说,这是红糖水,好喝。

可是,十五六岁的阿玉并不是白痴,她见过月经,见过宰鸡杀鸭,知道这是骯髒的血呀!死命不从。夫妻二人无法,只好连同十三岁的阿国,将阿玉捆起来,阿国捏住姐姐的鼻子,六嫂撬开女儿的嘴巴,六叔往嘴巴裡灌下腥臊的龟血!阿玉又恐惧又恼怒,死死挣扎着,像那隻垂死的鹰嘴龟,晃动的脑袋把鲜血泼得到处都是,四壁血迹淋漓,犹如杀人现场。

这一招试了几次,半年,牺牲了好几隻鹰嘴龟,耗费了数不清的金钱。阿玉,还是老样子。

就在六叔夫妻再次陷入苦恼与无助的时候,村医介绍了一招,据李时珍《本草纲目》的介绍,狗肝能治疗心窍被蒙蔽的患者,不用生吃,煮汤喝即可,但,必须加上草木灰,而且,狗要的是黑狗,越黑越好!

当时的荔枝碗村,土狗很多,有的是别家的看门狗,有的是流浪狗,可就是没有浑身黑色的狗,除了……

六叔陷入极大的茫然和矛盾之中。

一边是心爱的女儿,一边是爱犬。

阿黑是那么有灵性的动物。那时候,船厂裡人声鼎沸,工人彼此熟悉,大多是邻居,有些家犬熘到大厂内看主人幹木工,一般也不被赶走。

有一回,六叔和工友们正在建一艘体型巨大的木船,是香港人订的货。大船已接近竣工,被架在木棚上。阿黑那天也在附近。忽然,牠发出惊恐的叫声,像发现了敌人的入侵,而且是连绵不断地狂吠。平时,牠是非常安静温顺的,像一隻小绵羊。六叔和工友们正在全神贯注地操持着木工,被阿黑吓着烦着,便纷纷大声呵斥,六叔还生气地用腳轻轻踢牠,想撵走。可是,阿黑退後几步,又跑回,锲而不捨地继续狂吠。

众人诧异不已,就在这时候,六叔忽然顺着阿黑的目光望去,竟然发现,大船棚架的支木断裂了,开始发出咔啦啦的声响。

断牌阵啦!大家快逃!六叔恍然大悟,吼出一声尖叫。大夥瞬间像训练有数的士兵,应声四散飞逃。两秒後,轰隆一声巨响,棚架承受不住大船的体重,粉碎断裂,被承托的巨船一剎那便塌下坠地。如果晚了那两秒钟,船下作业的工人就会被巨船压成肉饼,包括六叔!

在路环船厂,每隔几年就会出现“断牌阵”的惨剧,那时候还没有保险一说,工伤乃至因工殉职,都没有赔偿的。

六叔惊魂未定,勐地意识到动物有比人类更灵敏的第六感,就像大地震前夕,鸡鸭都会鼓噪不安,老鼠会成群结队衔尾跑路一样。

他抚摸着恩犬阿黑,涕泪横流。

但是,阿黑会救得了阿玉吗?

5

六叔和六嫂争论了好多个夜晚,口水仗也打得白热化,可就是没有统一意见。

你到底是要女儿,还是要那条狗⁈六嫂歇斯底里地问责。

最後一次,六叔没有像往常一样恶言反击,他只是选择沉默和摇头,起身摸了摸阿黑乖巧的脑袋,自己叼着一根捲烟,苦闷地离家。

六嫂认为,这是某种默认与允诺。她看了看门边那块大砖头……

第二天,六叔回家时,没有听到阿黑的汪汪声,也没看到阿黑热情洋溢的身影,他意识到大事不好。

邻居英嫂说,六嫂昨天先用砖头勐拍黑狗的脑袋,接着劏狗。不想一刀下去,腹腔内居然滚出四隻準备降生的胎犬,耳朵都是耷拉着,眼睛紧闭,像熟睡的模样,浑身红彤彤的,细毛和小爪都长了出来。当然,这四个姐妹兄弟再也不会醒来。六嫂不敢吃,又觉得扔掉可惜,便送给了英嫂。

六叔大叫一声,昏坐地上。

偏方终究用在了阿玉身上。可是,阿黑的献身仍旧白费。

三年後,邻村有个三十多岁的哑巴讨媳妇。六嫂便作主将阿玉嫁给了对方。六叔一家,荔枝碗一村,终于鬆了一口气。结婚那天,没有宴席,没有亲人聚会,阿玉穿上红衣服,腳上套着父亲买来的丝袜,成为世界上最兴奋的人。

出嫁後的阿玉回过娘家几次,她还是傻痴痴的,但就是不曾迷路。脸上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风韵,如果她不作声,陌生人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姿色不错。

又过了几年,就在六叔一家心满意足的时候,有天忽然传来噩耗:阿玉走失了,或者说,被拐走了。最後一个目击者称,她看到阿玉坐上陌生人的船,去了对岸的横琴岛。据说,阿玉当时已有了身孕。从此,路环的人再也没见过阿玉。

万念俱灰的六叔,有大半年不去开工了,也几乎默不作声了大半年。後来,六嫂和阿国陆续跟大多数村民都搬走了,他们如释重负似的,就好像世界上从来都没出现过阿玉这个人,但他们却搬不动心情沉重的六叔。六叔就一直呆在村子裡,变得沉默寡言,他先後收养过几条流浪犬,每一条都被他唤作“阿黑”。至今,三十年过去了。狗的寿命大概十来年。现在他身边这花狗,可能是第三隻吧。六叔不肯离开荔枝碗,他说自己是阿玉在世界上最亲的人,他要等着女儿,他说女儿说不定某个时候突然就出现,他怕女儿回到荔枝碗却无缘找到自己的亲人。

6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洗漱後便再次前往废船厂。

汉哥昨日的话,像锥子一样刺进我的心。我想走过去再看看六叔和他那条“阿黑”,以及那双丝袜,我还想跟他说,我就出生在对岸横琴的山村裡,三十年前,我那瘸腿的养父花了一笔钱,从人贩子手裡收留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这女人很漂亮,却是个傻痴。她随後还为养父生育了我的同母异父弟妹,我们个个都是正常人。我母亲甚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小时候有个朋友,叫“阿黑”。

澳门日报.镜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