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网上观摩了一段语文课,听老师讲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大概课已到了"小结"阶段,只见老师提高嗓音说:"注意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写的是兄弟情,同学们长大了写情书可不能引用。因为这首词的小序明明写着:‘兼怀子由’。子由是谁?苏轼弟弟苏辙呀。"接下来,她还就此讲开去,让同学们跟她一起"纠一纠"人们常犯的"错",说甚么《诗经 · 邶风 · 击鼓》写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表达的是战友之情,不可将它用于情人之间;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是词人遭贬斥时写给一位长沙歌女的"告别信",因此"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也绝不能用于爱情的传达;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才是真正表现"爱意"的词篇,它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描述"无计可消除"的"此情",倒是挺适合写男情女爱的,云云。

这位老师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其意得志满的滔滔雄辩,不但"唬"住了课堂的莘莘学子,就连网上的匆匆访客也给"震"晕了。这不,有人在转发上段视频时,竟发出这样的感嘆:"才知道我们错了很多年!"其实,错的不是我们,是讲课老师啊。悲乎哀哉!我们的课堂教学视听混淆如此,真是该"纠一纠"了。

这段课反映出当下学校语文教学存在的不少问题,限于篇幅,这裡只谈两点看法。

其一,教师疏于细读,解析课文未能把握主旨。且举一例以蔽之。上述苏词《水调歌头》,乃中秋词之千古绝唱,前人谓"从太白仙心脱化",写明月引发的遐思和联想,充满屈子"天问"般宇宙人生意识,其蕴含绝非"兄弟情"所能赅括。这首词的小序写得很清楚:"兼怀子由"。"兼"者,同时涉及数种事物也。仅从词的结构看,与下片"见月怀人"相互照应,共生并存的,也还有上片的"望月思君",还有"天上"与"人间",出世与入世的人生抉择,以及由此呈现的豪情逸兴和执着深省等等,而老师的讲解偏偏撇开了这个至关紧要的"兼"字,把全篇主旨说成是单一的"怀子由",并再三加以强调,以致连抒情主人公对"月事"与"人事"关系带有普世意义的思考和体验,也无心顾及了。如是,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理解和阐释,怎能不陷于狭隘与片面呢?这段课对其他三篇作品解读的偏颇,也多与此有关,不再赘述。

其二,教师不谙用典,导引成为学生思考羁缚。从老师的上述例释,可知如何使用典故是这段课的中心内容,而老师吝于此向学生灌输的基本原则,即是扣住原典故实不得脱离其本义。这无疑将学生带进"死胡同"。大家知道,典故之用乃是生活中普遍存在的语言现实。当一个工友说"今天我忙得不亦乐乎",他已在运用《论语 · 学而》的篇中名言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当一名法官说"这案子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已在借用欧阳修《醉翁亭记》的写景佳句了:"……水落而石出者,山间四时也"。当一位医生说"疫情以来,我们夙兴夜寐,很少休息",他已在套用《诗经 · 氓》的成句(语)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样的用典,不但意思简洁、明确,而且表述优雅、生动,大大增强了言说的感染力。典故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语用资源。我们民族从古至今对典故的创造性运用,不断地推动着典语、典事意义的引申和延展,这正是成就汉语语汇丰赡、辉煌的一个重要动因。设若按照那位讲课老师的逻辑,孔子的"不亦乐乎"乃因"有朋"的到来而引发,岂可用于工作的"忙碌"?欧阳修笔下"水落石出",写的是山间景色,岂可用于"案情"的追查?"夙兴夜寐"原是一位弃妇的怨艾之辞,又岂可用于医师的"抗疫奋战"?如此这般,汉语用典的丰富多彩,岂不是要黯然失色了吗?这样的逻辑,对于学生思维和智慧的发展,究竟是一种开拓还是拘囿呢?

其实,讲课讲错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错了还浑然不觉,自以为妙,甚至传到网上广为流播,在更大範围引起"哄"动效应,让更多的人以非为"是"。我知道这样的错是不大好"纠"的,这篇小文,只是以微弱的力气喊几声,提醒一下而已。

澳门日报 | 镜海 | 李观鼎 | 2020-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