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旺背负着铁缐笼子,一步一步跟随着师父蛇王成在柯高马路(现称高士德)一带漫无目的地走着。六月下旬的骄阳火炉似地焚烧着南中国末端的澳门,剃光了的和尚头被炽热的阳光煎晒得令人难以抵挡。幸好,蛇王成带他转到街心的榕树荫下,厚厚的榕叶把骄阳挡住,榕树上的荔枝蝉“知了,知了”地叫着,微风轻轻吹过来,社旺放下铁笼,扯开身上的薯茛上衣,觉得烦躁渐渐消失。

“阿旺,走进树荫下,你就忘掉烦躁。老天教导我们,有衰必有旺,有失必有得,有负必有胜,做人不必为一时成败看不开。”蛇王成慢条斯理地从耳边取下那支“生切”烟(土製自捲香烟),掏出一盒“昌明火柴”点起来,悠然自得地抽起来。

社旺习惯地点点光头:“师父的教训,我一定紧记。”随後,把双手做成喇叭状高声唿唤:“慢舦蛇,生勐新捉嘅慢舦蛇!舒筋活血嘅慢舦蛇!专医风湿痛症嘅慢舦蛇!包劏包剥皮包斩件!”

蝉声虽响,但仍是盖不住社旺响亮的唿叫声,不一会,柯高马路的花园洋房走出几个婢女和女佣来买蛇。蛇王成伸手进铁缐笼把一条一条的慢舦蛇抓出来,用锋利的蛇刀熟练地把牠们劏了,馀下替蛇剥皮和斩件的工作由徒弟社旺完成。不消两个钟头,笼中十多条慢舦蛇都卖光了,二人从肩上拉出汗巾,把手中蛇血揩拭乾凈,离开新桥,走向中区。

太阳下山,凉风习习,暑气渐消,师徒二人循白鸽巢经沙栏仔来到康公庙。黄昏的康公庙附近,异常热鬧,熟食档燃点起丝丝作声的“大光灯”,展开夜市生意。蛇王成在一个野味档的小木檯前坐下,叫了一钵“三六”,一碟滷水鹅肠,两个大晏(钵仔蒸饭),半斤“料半”(土酒)吃喝起来。香肉炆得恰好,很对蛇王成胃口,他狼狼地灌了一口酒,口中喃喃自语:“三六磙三磙,神仙企唔稳?呸!我蛇王成唔知企得几稳。霎佢嘅戆!”

“成哥,原来你踎喺呢度嘆,难怪搵到我傻哂。”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发现他们师徒二人,喜形于色地说。

“老鼠筹,你搵我做乜?”蛇王成向他举一举酒杯,招唿他坐下:“你慌会带挈我发达咩?”

老鼠筹“哈”一声笑出来:“呢趟真系会带挈你发财,呃你正衰仔。”他在食檯侧坐下,社旺找来箸杯,替他倒了半杯酒。

老鼠筹“唓”一声道:“饮‘料半’衰过饮马尿。喂!伙记,同我叫樽五加皮,要正宗永利威,猪胆樽嗰隻。”

食档伙记把五加皮拿到,老鼠筹从口袋抽出一捲西洋纸找数,吩咐伙记:“跟尾斩碟烧鹅下庄,要左髀,左髀先够滑……”半碟烧鹅下肚,加上两杯五加皮,老鼠筹放低筷子低声说:“成哥,肥佬祺旗下一隻钨砂船在马骝洲被海关炮火击沉,成船钨砂沉落海底。肥佬祺马仔仅以身免,打算搵人打捞起来,呢单嘢,非老兄莫属,你潜水捉慢舦蛇手到擒来,捞钨砂比捉蛇更易。卖出这批货,五五分,哗!钨砂各国抢住要,老兄想穷都几难。”

蛇王成的酒意醒了一半,沉吟片刻,把眉毛一扬:“呢单嘢,有得谂,不过,不能急,要把我的捉蛇船改装一下,才可以瞒天过海,呃过海关。”

老鼠筹摇头道:“不!不能迟。第一,珠江口每日湧出大批泥沙,稍迟会被泥沙掩埋,下潜时搜寻困难;第二,世界风云日亟,各国需货紧迫,迟了,执输行头,惨过败家,一定要快。肥佬祺呢排急到想跳楼。”

蛇王成夹了一块香肉,慢慢举杯喝酒,从容不迫地说:“佢跳楼系佢嘅事,做事必须周详,嫌我太慢,敬请另觅高明,为弟细佬不管了。海上慢舦蛇捉不完,饿死他人,饿唔死为弟细佬。”

老鼠筹知道刚才的话说重了,立即频频抱拳,改容谢过说:“成哥,成哥,小弟唔识讲话,有怪莫怪,算我唔啱,敬请放我一马。切勿一推六二五(推卸)为盼。”

毕竟五五分帐,为数不少。蛇王成也趁风落帆:“沙煲兄弟,不必认真,十日为期,牙齿当金驶,渔船改装需钱,明晚先拿五尺财(五百元)为改装费,顺手把出事地点海图拿来,好让我策划一下。做事不必擒青(匆促),谋定而後动,庶期无悔,孔夫子教落,冇死错人嘅。”

慢舦蛇是一种海蛇,生长于咸淡水水域,常把身体缠绕船舦,致使船舦转动不灵,故而得名。渔民恶之,但蛇有毒牙,渔民下水把牠解开,一不小心,就会被咬伤中毒。蛇王成师徒潜水功夫了得,水中捉蛇更具独家本领,常常在伶仃洋水下捕蛇,澳门水域渔民多爱招他们师徒捕捉缠绕船舦的蛇。俗传此蛇能治风湿,粤人喜购来炖药材吃。

十天後,黄昏时刻,趁着落日馀晖,社旺师徒出海。按着肥佬祺凭记忆所绘的海图,经过十多次下潜找寻,终于发现一艘沉了的木船。由于近日天晴没有下雨,珠江口带出的泥沙不多,泥沙并没有大面积覆盖,沉船很快便被辨认出来。师徒二人潜到沉船中把一袋一袋的钨砂提走,上浮放置在他们近日安装的船底暗格中。钨砂沉重,小船不能多载,担心小船吃水太深,引起海关缉私人员怀疑,只能使用蚂蚁搬家方法,分日工作,终于把沉船上的钨砂,全部搬清,大功告成。

那个时期,潜水工具还很原始,从事潜水作业的人,没有氧气筒帮助,只凭从小训练“闭气”下潜。可是,社旺近日发现,把医生使用的橡胶管伸出水面,可以吸到空气,他在海中作业,咬着胶管,不需频频浮上水面换气。由于他们往日常常划到马骝洲海面捕捉慢舦蛇,马骝洲海关人员习以为常,对他们潜水不加干涉,任由他们在眼皮下从容完成任务。事後,老鼠筹和肥佬祺果不食言,蛇王成师徒分得可观的收入。

有了这一笔钱,蛇王成师徒不必天天出海。几个月後,澳门的溽暑季节渐成过去,树上的蝉声逐日稀疏,由松山上吹过来的海风,渐带寒意。一天黄昏,他们又到康公庙食档,要了一钵淮杞炖羊头蹄,一煲腊味糯米饭,正在喝酒吃肉之际,老鼠筹又出现了。

醉眼朦朦胧胧的蛇王成,望着满脸喜气的老鼠筹:“老鼠,今勻又有乜笋习(英语JOB的谐音,即工作)介绍给细佬做?”

老鼠筹金刀大马地坐下,依起一棚黄澄澄的金牙笑骑骑:“呢勻更犀飞利,不是打捞黑金(钨砂色黑,当时人们称之为黑金),而是打捞黄金。成哥想唔发都几难了。你睇,兄弟即系兄弟,有着数永冇撇开成哥之理。”

蛇王成不耐烦说:“有话快讲,有屁快放,懒滋油捻色捻水把X咩?”

老鼠筹低声说:“嗱,美国有名金山,如今黄金又平又多,平日黄金多由菲律宾走私到澳门,再由澳门走私过香港(香港其时不许黄金由私人运港买卖),而今,肥佬祺因你们师徒功夫了得,尝试由菲律宾直接运载黄金到伶仃洋水域,沉入海中,由你们把黄金潜水打捞放进暗格,运进香港。一来可免运澳时有失手之虞,二来可省却付给澳门黑帮转运费用,利润更高,省下来的钱,多给你师徒又点话?成哥,呢单嘢度身订造,合晒你条合尺缐了,仲使谂?”

蛇王成正在沉吟之际,社旺向他说:“师父,冒险之事,可一不可再,我们一次幸运,未必次次幸运。世上有些钱不是我们所能赚得到的,我们是捉蛇人,不是走私人,我们不能离开本行。”

社旺是个乖孩子,无父无母,一向视师如父,从来不发表意见。今晚开言,好像石破天惊,蛇王成骤然发现徒弟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他酒也醒了,便点点头说:“社旺说得有道理,古人说得好:得意不可再往,老鼠筹,呢单嘢你还是另找高明吧。”

老鼠筹闻言,大吃一惊。在他眼中,社旺对师父奉命唯谨,今日居然提出异议:“嗄!乜话?成哥居然嫌钱腥?咁搞法,我点向肥佬祺回报呀?”

蛇王成冷笑道:“世上哪有有钱冇人去执之理,我唔捞,一定大把人捞,请你善言向肥佬祺回覆,多承关照,可惜无福消受。”说罢,站起身来,高声叫道:“伙记!睇数!”

老鼠筹嗒然若丧,嘆一声道:“事前,我胆粗粗替你们大包大揽,如今,叫我如何向肥佬祺交代?喂!肥佬祺的命令,从来无人敢不遵,今次大镬了。”

“笑话!佢系乜人?居然可以命令我们,唔通有钱人大晒咩?老子捉蛇为业,海阔天空,只爱舦蛇不爱钱。想做就做,想唔做就唔做,何谓大镬?佢有牙,咬我咩?”

社旺找数後,扶着半醉的蛇王成,跄跄踉踉回筷子基木屋家中。

一天,社旺携着买餸竹篮到柯高马路的街市买餸,被一个富室女佣金姐发现,她一把揪住社旺道:“蛇仔,何以不再来新桥卖蛇?我家老太太平日依靠你们的慢舦蛇医治她的风湿症,你们多月不来,她的风湿症发作得很厉害,天天口中唸着慢舦蛇何以不来?”

社旺对待长期顾客一向友善,便撒谎:“家中有事,没有出海数月,如今告一段落,不久即可恢復出海,叫你家老太放心,舦蛇不久会恢復供应。”

金姐呶着嘴巴说:“蛇仔,系至好讲,不准车大炮呃人。我回家告知老太,叫她宽心。”社旺满口答应。

回到家中,社旺把此事向师父报告,蛇王成疏懒了好几个月,不想再操劳,便说:“我年纪大了,懒于出海,好几条大船要求我替他们清理船舦下的蛇,我都没有答应。好吧,你去工作几天,捕蛇卖给老主顾吧。我就在家中休息休息。”

社旺遵照师父吩咐,到几艘船中替他们捕捉缠绕船舦的海蛇。捕到後,揹负铁笼到柯高马路一带,卖给老主顾。这次买蛇,金姐休息,她的姐妹银姐出来,称赞他:“你真是个守信的人,好乖好乖,你师父收到你作徒弟,真是晚年行好运。”社旺只是笑笑。

回到家中,家中不见师父踪影,他估计一定是师父酒瘾发作,等不及他回家,独自一人去喝酒。换了衣服,连忙赶到康公庙去,食档中食客如云,他一档一档地找寻,却找不到师父,他暗叫不妙,此时食档中的收音机正播放澳门广播电台的本澳新闻:

“本澳今午发生严重车祸,一名六十岁左右老翁,怀疑酒後回家,在莲花地附近横过马路时遭受一辆货车撞倒,头部严重受伤,肇事货车司机不顾,逃逸无踪。伤者躺在现场,不久被人发现,致电警方,警方叫唤救护车,将伤者载往镜湖医院,惟伤者伤势过重,经医方抢救後仍告不治,警方现正找寻死者家属。”

社旺立即赶到镜湖医院,院方人员带他到太平间。他见了师父最後一面,师父怒眼圆睁,死不瞑目,他心酸落泪,下跪说:“师父,是谁杀你?弟子心中有数。好!一命填一命,无话可说,弟子今後不只杀蛇,也要杀人了。有杀蛇刀在手,弟子一定会替你报却血海深仇。”

社旺按住怒火,按照俗例替师父办了丧事。殡礼中,老鼠筹和肥佬祺只送来钜额帛金,没有出现于灵堂。出乎社旺意料之外的是,金姐竟然现身灵堂,向蛇王成遗像鞠躬,拈香致唁。临离开前,她与社旺握手说:“蛇仔,节哀顺变,好好捉蛇,这是我一点心意,我要赶回主人家烧饭,你一切小心。”把帛金放在白信封中递给社旺後,急急回柯高马路主人家中。

回到家中,社旺拆开帛金信封,发现一张小纸条,寥寥数语:“小心一个满口金牙,五短身材的矮仔。出事之日,我见他和你师父一同过街。”他看毕,把纸条放在火水灯上烧掉。

他不动声色,向草根阶层朋友打听。在那裡,他认识许多不同行业的朋友,经过一番暗中打听和追踪,得悉老鼠筹和肥佬祺找到另一帮人替他们打捞走私的黄金,而他们二人每次都需要由澳往港接货。

接近圣诞节前几天,他收到风,知悉这两人又需往港接货,早已订了广东轮一间“蜜月房”。这天晚上,他把蛇刀磨得锋利,缠在小腿旁,化装成一个带货水客,戴上一顶盖到眉毛的陈旧毡帽,买了一张大舱票,早早在大舱舱门处佔了一张帆布床,可以望见跳板上登船每一个客人。在轮船鸣笛开行前,他看见老鼠筹和一个身穿红狐袍子的中年胖子匆匆登船,便遥遥跟踪,看见二人住进一间西餐房。他把房间号码记好,然後回到大舱,放心闭目养神。

广东轮按照每晚凌晨十二时鸣笛开出。这天天气严寒,西北风从海面颳过来,着脸生疼。船员畏寒,很早便把西餐房的茶水送好,回到舱中床位避风。社旺小心翼翼闪出大舱,登上顶层,找到那间西餐房,轻轻拍门。

房内响出老鼠筹的声音:“边个?”

“船公司差我送圣诞节礼物给乘客。”

老鼠筹喜悦地说:“哦!船公司好周到。”房门刚开,社旺闪身而入,迅速把门上锁。把毡帽一掀,冷笑一声:“还有更周到嘅。”

“社旺,系你!”老鼠筹把来人认出来,惊讶地说。

“系我,你估唔到我会找上你吧。”社旺狞笑:“古人有句话:打蛇唔死万年冤,我是蛇仔,今晚报冤来了。”

肥佬祺镇定地说:“我哋同你冇冤冇仇,钨砂单CASE,我哋银货两讫。”

“啱!我哋冇钱债,只有血债。”社旺点头说:“钨砂单CASE是钱债,钱债已清。我今夜是为血债而来,我师父被大货车辗死,死不眼闭,我身为弟子,不能替师復仇,枉生人世。”

肥佬祺立即变色说:“乜嘢话?你师父饮醉酒,误闯斑马缐,被车碌死,关我乜事?你咪山草药,噏得就噏,躏你嘅尸(磙蛋)!咪阻我瞓觉。”

社旺冷笑说:“搞掂呢单CASE,有你瞓觉的日子,你可以长眠,我不再打扰你。”说毕,他拔出藏在小腿的劏蛇刀,蛇刀在灯光掩映下,寒光闪闪,看得老鼠筹触目惊心。在他心目中,社旺只是一个大孩子,几句好话,便可以把他打发。见他拔出劏蛇刀,觉得无非穷极无聊,发发穷恶,勒索一点小钱过日子而已,便抽出荷包。但是,肥佬祺望见社旺目露兇光,心中知道杀死蛇王成一事隐瞒不住,把藏在腰间的白郎宁小手枪掏出来,迅速发射。社旺见他拔枪,一把揪住老鼠筹,挡在自己面前,枪声一响,只听得老鼠筹“哎哟”一声,枪弹射中老鼠筹的胸部。社旺揪住老鼠筹身体压向肥佬祺,肥佬祺急起来,连续勾掣。小白郎宁射程甚短,老鼠筹身穿厚皮褛,枪弹无法穿越老鼠筹身体而射中社旺,所以,社旺毫无惧色,暗中数着枪响声,知道白郎宁枪腔子弹已经射光,才把已经气绝的老鼠筹推倒压着肥佬祺狞笑道:“肥佬祺!你的子弹射光了,你还有另一把手枪吗?不要以为有枪恶晒。现在,你的死期到了,你杀我师父,我杀你,一命还一命,我给你一个全尸吧。”社旺把老鼠筹尸身推倒,一跃上前,左臂环绕肥佬祺的颈项,右手持劏蛇刀,刺向他的心脏……

伶仃洋上,海风如吼,西餐房打鬥所发出的响声,都被风声所掩盖。社旺把血污棉衣脱去,洗去手上血渍,开了房门,看过四下无人,把房门反锁,小心翼翼回到大舱。取出包袱中预备的新棉袄穿上。若无其事地躺回帆布床睡觉,不久,轮船进入香港水域。

清晨六时,广东轮依时停泊中环,社旺跨上跳板,向石板街走去。

澳门日报 | 小说 | 李烈声 | 2018-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