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固然特别强调感觉;读诗,更须细细体味诗人的感觉。写也好,读也好,离开了「感觉」,便难以入诗。

所谓感觉,是客观事物的特性在人脑中引起的直接反映,如形、色、香、味给人的感觉。它虽然是一种简单的心理过程,却足以构成各种复杂心理过程的基础,就美的创造而言,感觉是构成一切艺术形态的基础,没有感觉,就没有艺术,没有诗。诗作为文学的一种样式,自然也是「人学」,而人的灵魂隐秘和生命奥妙,则盡在其气质、神态、谈吐、举止中,有意无意、或隐或显地表现着、流露着。人的灵魂和生命表现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为诗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感觉」,也为诗美创造提供了广阔天地和无限可能。

但是,感觉和感觉到的东西还不是诗,它还需要情感的投入和主导,并在情感的驱动下发生变异,才能被文字物化为诗,这乃是艺术感觉与寻常感觉的根本区别之一。不妨做个比较。人们在分析杜甫〈春夜喜雨〉的时候,常常引用「春雨贵如油」来加以疏通,殊不知这句民谚早被用俗、用漤,沦为一种寻常感觉,其比喻的鲜活性也已消失殆盡了。而杜诗则不用,仅起笔一句「好雨知时节」,便酣畅淋灕地表现了欣「喜」的情感,并由此将诗人对「春雨」的感觉,变异为一种人格,一种善解人意、适时而至的知己。至于「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则是这种情感和感觉变异的细化,这裡不再赘议。

情感之于感觉的重要,乃在其可为後者的变异提供巨大的心理动力。浸渍着深厚情感的感觉,足以超越客观的眞实性而发生变异,让普遍的生活现实成为独特的艺术眞实,成为理解和体验诗人生活和情感歷程的「窗口」和「通道」。

试看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年届五十八岁的李白,因坐永王李璘案而被流放夜郎,翌年春天,「中道遇赦」于四川奉节白帝城。这首诗就是诗人离开白帝顺江而下,回到江陵时所作。白帝城是李白歷经千辛万苦到达之处,在那裡留下了苦难的足迹和痛苦的记忆,可是他的离去却写得如此优美:「朝辞白帝彩云间」;白帝江陵,地处三峡之间,一在上游,一在中游,迢迢千里,江水湍急,水下礁石密佈,险滩处处,行舟的艰危自可想见,可是这段航程却写得如此迅速:「千里江陵一日还」;三峡两岸重峦疊嶂,猿声悲鸣其间,「属引凄异」,是个极易引发羁旅之人忧惧感伤的所在,可是诗人于此一时空裡的穿行,却写得如此轻快。——这些感觉的变异,正是李白歷盡痛苦磨难,生命重获自由解放之後的「大喜过望」的情感写照。读这样的诗,须将诗人亲歷的生活情景予以「还原」,并与诗中所写加以比照,方能充分体味其美,洞见其妙。

感觉的变异,除了需要情感的驱动外,还需要想象的张扬,因为感觉和情感都不宜直接道出,否则,感觉便难以摆脱惯常物理性质和效果的拘囿,而成为一般识见,情感也将无法实现其内蕴的深化和形象化,而成为简单的直白。惟其如此优秀,诗人作诗都十分重视想象,即便「直陈胸臆」也不例外。

试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契丹入侵,武攸宜带兵出征,屡战屡败,陈子昂多次建言,非但未被採纳,反遭贬谪压制。一日,登上战国时期遗留的古蹟幽州台,在这燕昭王置千金以招纳天下英才的遗址,诗人俯仰天地,追怀古今,一腔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愤激不平喷湧而出,遂成此诗。初读之,「前不见古人,後不见来者」这两句似在直叙歷史,其实句中充满了对燕昭王、太子丹这类礼贤下士的明君的想象和神往;对後世贤主出现的期盼和茫然,是一种时间想象;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也似是「宇宙无穷」的感觉的直陈,实则却是一种空间想象及其结果,其间流泻着深深的无奈和长长的嘆息!这首诗,将登临古蹟的感觉,变异为苍茫辽远的时空裡的孤独和悲怆,确乎是想象力推助的结果。

写诗,要觉人之所未觉,言人之所未言;读诗,要见人之所未见,达人之所未达。或问:何以致之?答曰:不断地改变感官的惯性,进而优化自己的感觉,提升其变异和解析能力,以眞正实现创作或审美主体心灵的自由释放是也。

2018-3-21 | 澳门日报 | 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