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的八月,有種固態的熱,與你緊捲成結,十足一灘從天而降的爛泥,掩沒整個小城。黏糊、窒息。生活極像陷入沼澤,愈掙扎愈下陷。聽說沉積沼澤當中的遺骸儘足,沼澤就會自然退化,孕育出一片漫爛的草原,生機勃勃。可是柏油路下能沉積什麼?
伏暑蒸壞腦袋,思考能力漸失,退化到只追求一張舒爽的床,而我竟為了省下五百元甚至更多的月租,放棄舒爽,搬入深巷。在那裡,冷氣機老邁衰頹,排水口毫無生氣,潮濕與酷熱糾纏不清,趟窗的路軌被鐵鏽鎖死,窗半開仍不見天,所有的光被迎面的透天厝遮擋,我們這層的人全躲到陰影裡去。這也合理,套房才月租三千。倦意隨濕氣駢生,綑綁全身,身體陷入由加寬而來的雙人床裡,似是溺水。
入住第三天,塑膠花灑抵不着長年的水壓,斷了頭,剩下軟管隨水流左右擺動,動物般掙扎,而解決方法就是關上水喉。管牙上的水垢褐如血跡,靜靜地躺在積水之上。沒辦法。管理叔叔說,還能用就行了。
或許是時代進步的關係,整棟公寓由招租簽約到修繕房間,只由管理叔叔打理。我只知房東是高雄人,從不現身,連聯絡也要托管理叔叔代電。這也合理,畢竟我們只是投資回報中的一環。
接續的日子裡,人力銀行是我唯一的信仰。困在小房中,能做的只有向屏幕的彼端祈求,等待一雙慈悲的手,把我領走,因此每天虔誠地敲打鍵盤,似在進行某種儀式。招聘項目一頁續一頁,腦中幻想着無限的可能。或許我留下就是為了這些可能。
半個月過去,只有保險業的面試通知,且問題總是那幾個。聘請僑生合法嗎?聘僱申請怎麼辦?為經理解答後,就是回家等消息。當電話在小房中再度響起,老舊的木桌成了音箱,使鈴聲特別響亮且夾雜沙啞。對話結束後,是一片靜謐,只有鈴聲繼續在腦中縈繞,似是耳嗚。
守在空房裡,只要闔眼細聽,耳朵就能穿過牆壁。傍晚時分,總有兩個毛孩於廊道嬉戲,到七點左右,母親就會呼喚他倆,或許是晚飯煮好了吧。笑聲隱沒於從樓梯旁的第一間套房,一家三口,沒有爸爸。隨後會聽到塑膠袋沙沙發響,是對面房的男子提着便當,他身穿茶之魔手的黑色制服,沉入未開燈的房間裡。入夜後,隔壁的大學男子,總會訓練女友如何成為妻子,訓練聲悠長。
某夜難眠,亮起了桌燈,光與影的分界特別明顯。凝視床尾的結他,中空的音孔,黑洞般張開,內裡只有未知。黝黑的瞳孔,映射着慘白的燈光,我想起顧城的詩。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那一代人,活在極度恐懼當中,而我們這一代人,會被後世怎樣形容呢?
當我幾近放棄,中國人壽卻給了我希望。前往面試路上,一間間的食店上映着舊日的回憶,未知今年的新生會來吃嗎?騎到小東路與中華東路的十字路口,前方接連拄着數棟大樓,越過這路口,我就由透天群走進大樓群。或許是太久沒到過十層以上的建物,望着那寬敞的大門,有種莫名的生澀感。
我的虔誠終於搏到人力銀行的憐憫,這次面試的內容不再是僑外生留台工作政策,而是談我用中古JR100環島,騎到山上死火的經歷;在極度商業化的妙禪禪修時所繳納的強制捐獻。被問到留台原因時,我謹慎地演出最有說服力的說法。
“留在台灣,是因為我想成為台灣人,而條件,就是要工作五年,所以我會比誰都更認真!”
或許是眼神夠堅定,兩位經理決定幫我實現口中的願望。離開時,我隱約聽到:“這孩子跟以前的完全不一樣,果然是成大的。”
從電梯廊道的窗往外瞰,十六樓的視線讓一切縮細,一間間的透天厝隨距離收小,整個城市看似模型,行人蟻螻般大,緩緩信步,於角落出現,又於角落消失,像於臉書閃現的廣告,頻頻出現卻不知所用。想起曾閃過一篇報道,科學家有重大突破,發現蠟蟲能降解塑料,滿心期待地進行觀察實驗。我相信兩位經理也是抱着同樣的眼神看待我。
入職考牌前,已印好名片,開始掃店的工作。陌生銷售,是異鄉人的唯一出路。聽經理說,她也是這樣走過來的,隻身由中部嫁到南部,一切從零開始,而現在年薪早已突破了六位數字。她從沒想過能走進名店,價錢也不看地挑起所愛。聽着她的飯後故事,我嘴上只有一句帶過,心裡卻在一直重複。
陌生銷售的心訣,就是努力地被拒絕,直至遇到接受你的人,行內稱為“大數法則”,所以我闖入門外貼着拒絕推銷的店舖,被臭罵一頓,卻不覺悲羞。
早課、演練、掃店、約見,八點到八點的常規就此形成。在東興路掃店時,認識了一位留在台南打拼的香港人。標準的夜市攤商,販賣最正宗的港式奶茶。他跟台灣妻子結婚後,就開始創業生涯。我問他留台發展是為着什麼?他說為了可能性。這片大地之上,實力加機遇就等於成功,像那惡魔雞排。
接着的日子,上映在眼前的是上班的路、拜訪的路、下班的路,路走完,一天也跟着完。是否每人都一樣,青春都花在這些路上?日子不停重複,畫成一個個回圈,起點緊接終點,正如甦醒與沉睡都發生在同一張床上。若果明天是今天的近似值,誤差又能有多大呢?
某天早課後,兩位經理笑容尷尬,面面相覷,講了好幾句,我才明白兩位是要我下午休息,原由是我的入職申請碰到問題。離開辦公室前,女經理發了一千元給我,當作是整理文檔的工資,而男經理就帶我去茶水間,將一包包的零食塞滿整個全聯袋,讓我帶回家中。走到電梯廊道時,男的經理跟我說:“不用擔心,我們會全力幫你爭取,處理好就會再聯絡你,到時候你再上班吧。”十分體面。
十六樓的窗外,一切依然,我想起那篇報道的後半段。科學家期待蠟蟲能解決環保問題,靜默地觀察,一百條蠟蟲在十二小時內僅能吃掉一個塑膠袋,然後,再沒看到相關的報道。實驗結束,杳無音訊。當電梯門打開,回到地面時,我也回歸一眾蟻螻般大的行人行列,於角落的陰影裡消失。
原來沒有身份證就不能在金融機構工作。
回到唯一的歸所,對面房木門大開,原來已經到了可以不開冷氣的季節,隔着紗門,依稀看到男子的側身,仍是黑色制服,坐床邊傾身向前,手肘壓在膝上,左手三指夾着空罐,右手兩指吊着香煙,深吸一口,雙眼閉合,然後是一段沈長的停頓,直至奶白色的煙從口鼻中緩緩吐出。抽煙似乎是為了找一個合理的理由嘆氣。
居留權屆滿前,我得到了台中的人力仲介聘請,身為外僑,負責介紹外勞到工廠工作,成了一個有故事的小業務。住進了龍井的套房,兩面採光,身處三樓,依然月租三千。雖四野杳無人煙,但從未如此舒爽。全家是區中唯一的商店,夜裡兀自發亮,在這裡,我可以價錢也不看地挑起自己所愛。
留台的故事,結束於鳳凰花開的季節。經濟學常說有無形的手掣肘市場,然而無形的手不僅限於經濟學內。那天飯後,細雨紛紛,工業區的彎道上準備了一個為我而設的陷阱,包含了油漬、細沙和雨水。路上機車時速五十,壓車過彎,唯獨我陷落其中,鎖骨骨折。進行開放性復位併鋼板內固定手術前,需空腹八小時,所以我只能強忍疼痛。直至當夜〇時,手術室門為我打開,室中冰冷無比,麻藥一下子侵吞了意識,眼前黑色一片……
傷癒後,我辭去了工作,帶着所有的積蓄,去了七趟旅行,嘗試逃離生活的回圈,可結尾就像那首老歌《Hotel California》。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回澳時,我身無分文。
澳門的八月,有種濕悶的熱,能滲入體內,讓人汗流浹背。無限循環的修路工程,處處可見,柏油路下是無數工人的腳印。長長的紅燈阻撓車龍,前進的路上舉步維艱。眼見下環老街的矮樓稠密,便宜的租金,未知吸引了什麼人居住?相似的故事又會否發生其中?
來到高聳的大樓下,腦海中不斷模擬接下來的面試場景,配對最合適的應答,但關於留台的得着,我未有頭緒。或許這一程最大的收穫就是鋼板與鋼釘,它們安裝於皮肉之內,鋼釘的尖端深入骨髓,使得一切牢穩、緊密,我從此堅硬無比。
比賽:第十三屆澳門文學獎 參賽組別:本地組_散文 獎項: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