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濱,一座城靜泊於時光之間。四百餘年開埠史,將歐陸教堂的鐘聲、媽祖廟的香火與漁船的桅帆,熔鑄成獨特的文化圖騰。這裡,血脈與信仰交織,方言與異國腔調共鳴;這裡,港口吞吐着世界的稜角,街巷浸潤着歲月的溫情。澳門——以“混血”之魂接納八方,以海洋之心迎送聚散。這座城以多情為筆,長情為墨,在歷史的扉頁上寫下:何為包容,何為眷戀,何為永恆的重逢。

澳門開埠四五百年,自明清時期以來,就是東西方文明、文化交流和經濟活動的重要樞紐。知識與財富在此流轉,五湖四海之人攜夢想紛至沓來,或短暫駐足,或落地生根。在去留往復之間,他們為這座城鐫刻下多元的記憶與文化。經過幾世紀的華洋共處,在長期相對穩定的政治環境下,澳門不僅孕育出眾多血脈交融的混血族群,即便純然華裔者,亦因久居此地而浸潤出中西合璧的生活方式,恰如世界上最早的融合菜系——澳門土生菜,融匯葡國風味、中華精髓,更兼蓄海上絲綢之路沿線諸國之文化精華。

澳門這座城市,自由、開放,尊重文化差異。只有浦東機場大小的它,帶着口岸、碼頭和客運站的屬性,以港口氣質承載包容之魂。無論生活、工作或途經者,皆能在此尋得棲身之所,不同文化背景者亦受尊重。比之於用語言、口音、膚色與種族來區分的你我,澳門人更相信緣分,這是對外來者友善熱忱的根源。澳門人不說重話、保持低調謙和,這是先祖世代相傳的傳統美德。

去年底,《燦爛的風和海》在內地熱播,在這部講述異鄉人在澳門重新認識生活、瞭解自己的都市愛情劇之中,導演把澳門和澳門人都拍得極盡浪漫,片中那些讓人宛如置身於歐洲小鎮的建築與街道、中式村落的小巷老店,還有金光大道的奢華氣象,都如實映照了澳門的日常景致。故事中那些在澳門與外地人有過的動情時刻,亦與眾多澳門人的生命體驗暗合,以至於現在每逢有人要我介紹自己的家鄉,我都推薦他們看這部劇集。“這裡沒有阿勒泰的粉色落日,但是我們有金色的海”,這句劇中的對白,也確實切中了這個城市最深層的基因和美感。

早在葡萄牙人來到澳門定居前,這裡已經是個依海而生的漁村,漁民仰賴天時謀生,不管是敬拜媽祖、觀音還是西方帶來的聖母瑪利亞,在這裡生活的各族群都特別相信命運、心存敬畏,祈願出行一帆風順,盼望家人平安歸來,也是從古到今始終如一的願望。

在海洋把西方人帶到澳門以前,海已經造就了傳統澳門人生活簡樸、樂天知命的特性,留下來的歐洲人,又把他們閒適的生活方式和鬆弛感,留存在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今天的澳門,即使生活節奏再快,底色仍顯悠然。澳門人做事再上心,姿態似乎仍然漫不經心。真正的澳門人,都愛開玩笑,說話百無禁忌,但待人真摯赤誠。或貧或富,生活之道始終如一。

當我還年幼的時候,澳門的大人都在過緊日子,很多家庭的父母都是早晚兩份工作,他們最大的樂趣無非就是下班後和工友、鄉里到附近的大排檔吃家鄉的小炒,冬天圍在一起打邊爐,唱歌玩樂器,我們這些孩子就在路邊嬉戲。下班或假期在路上遇上朋友,他們握着對方的手,站在路上一聊就幾十分鐘,若不是孩子們在身邊等到鬧情緒,他們都不肯告別。到我們自己長大一點,最終又是喜歡晚上一大伙坐在海邊、坐在路邊、坐在廣場上聊天,現在回想也沒有什麼特別好聊的,只是能夠這樣陪伴在一起,就覺得十分溫暖,哪怕二三十年後,這樣的景象仍然歷歷在目。

在聖母灣外還沒有“生”出那麼多度假村以前,在澳門還不是東方的拉斯維加斯以前,澳門人就是這樣生活着,不管身邊有沒有美麗的風景,我們的眼裡、我們的心中始終有人,也全是人。在澳的葡人、土生或是移居至此的華人,日子莫不如是,差別可能只是語言、食物、音樂與歌詞。

這裡的人種紛雜,語言也極為豐富,人們不僅講着大江南北各異的中國方言,很多人的話裡還夾雜着英語、日語、韓語、葡萄牙語和東南亞各國的語言,孰多孰少完全取決於原生家庭、生活圈子與身處的時代,一切都具備流動性。

可以肯定的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在澳門覓得自己最熟悉的故土印記。人們認為學習一種語言、融入一地文化最好的方法,就是談一場跨地域的戀愛。澳門這個城市,足夠讓人感情豐富。每一次跨文化的交往,都在改變我們往後的生活習慣。

有過經驗、見識多了,對於吃和文化差異,不少澳門人是真心能說“沒所謂、都可以”,包容至極。在這座今天被認定為“創意城市美食之都”的小城,可能也只有在這裡,會看得到六個不同的宗教聯袂舉辦音樂會。世界美食匯聚於此,未必皆盡地道,但無一不在澳門交融,隨後迸發出獨特風味。就像人們覺得澳門的葡撻特別美味,到其他地方難以尋得相同的滋味,那正是因這味道混合了葡萄牙人、英國人和東方的智慧與味覺,不容易複製。

海洋也為澳門帶來了更多的迎與送。這裡不僅迎來過學者和西方文明,送別過求學者和志士,也送出過中國最好的茶葉、絲綢、爆竹與神香。這裡曾接收過毒害國人的鴉片,也是大量華工血淚史的見證地,卻又是中國最早接觸咖啡和葡萄酒的城市之一。這裡,更曾是中外名人出世避靜之處。在風起雲湧的時代裡,起着特殊而關鍵的作用。澳門作家吳志良在《悅讀澳門》中說,我們這座城市“天堂與地獄只有一線之隔,人們從靈魂深處體會到甚麼是善、甚麼是惡,從骨髓裡體驗到甚麼是生活,甚麼是人生。”

這樣的澳門,在往來輾轉之間,讓長居在此地的人,有了越來越多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家人和朋友。人脈多,很多澳門人尤其重視迎送之儀。

老朋友每隔數年,就會帶着丈夫和孩子從國外回到澳門探親,每次都會相約見面,吃頓飯、走走年少時一起走過的路,回味以往的歲月。朋友一批走,一批來。臨別時,也許是過程太愉快,我們常常禁不住擁抱告別。張開雙臂抱緊對方的一刻,心裡想的就是此次一別,不知道下次是何時。年輕時看影視作品,我曾覺得在客運站擁抱道別的鏡頭過於煽情,看到父母為了接待國外回來的家人、朋友和同學,特意請假安排節目,覺得太煞有介事。到我三四十歲,經歷過那麼多人的離開與回來,才漸漸明白熱情的迎接與深情的告別,根本就是這小城綿延已久的傳統。

澳門詩人卓瑪在《我在海的這邊等你》曾寫道:“海,無邊無際,愛和情,會增添海的蔚藍,邊界的溫暖。海,純靜透明,等和守,會映襯草地更綠,空氣的純度。我在海的這邊等你,你會等,我們的孩子們,也會等⋯⋯”

這座城市,多情、長情、重情,這裡守着歷史留下的基因和傳統,讓來過這裡的人、離開這裡的人,始終對小城懷有留戀。不管過了多少年,澳門依然是很多人想要定期靠岸的故港、心中的舊友與故鄉。澳門的燈塔、澳門的碼頭與口岸,是依戀着澳門的每一個人,刻在心中永遠的座標。

上海《週末畫報》 2025年5月3日第18期 總137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