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軍:甘遠來〈粵語句末語氣詞“噃”的研究陳述〉; 亞軍:袁紹珊〈後人類在數碼須彌山〉; 季軍:司徒子榆〈她們的雙手像這座城市一樣偉大〉; 優異獎:林健新〈乘車回家〉、梁愫〈殖民主義愛人〉、陳家朗〈劇目獨白:在水田地帶,軀殼的生死曲〉、黃燕燕〈最純粹的存在〉、魏俊華〈歸家即事五首〉。
美國當代富影響力的文學理論家、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認為,詩歌的創作是一場歷史性對話,是一種對傳統的“誤釋”(misprision)和“逆反”(antithetic)。讀第十四屆澳門文學獎得獎詩人的創作時,使我有這種強烈的想法。反覆閱讀他們的作品,作品隨即發生共鳴。
黃禮孩老師說,這些作品“題材新鮮,想像力飛揚,內涵豐富”;楊宗翰老師認為“有自己(澳門詩歌)的形象感,敘述的筆觸有澳門自己的情緒”,而鄭煒明認為“澳門詩歌正在為漢語詩歌提供自己的經驗”。幾位老師的總結,是引發我思考的助燃劑。他們的作品不單純地書寫個人感受,他們的作品裡有著連結世界的意圖——你可以在創新題材的發掘與發現上,看到他們既書寫著澳門,亦書寫世界、書寫虛擬之境;他們跟前輩詩人步履一致,共同建構澳門詩歌形象,同時又嘗試以不同的表現方式,各顯個性。這無疑是一種與世界詩歌傳統的對話,同時也是與自身文化脈絡的辯證。
甘遠來的《關於粵語句末語氣詞“噃”的研究陳述》是以論文與現代詩、語言學與詩語言(意象)結合寫成的作品,將理性與感性共冶一爐,展開詩歌寫作的詩學實驗。這種覺察源於詩人負笈求學的經驗,中學時期在校園內頗具詩名的遠來,在創作上已有一定的累積,因為從南方到北方求學,語言文化上的差異勢必成為他面對的第一個沖擊“我手持/一篇過境而去的研究陳述,展示/北風戍守的痕跡。(註:時間也是人類生成的類屬)//以下為研究陳述:鑿碎句子,許多不規則的渣滓/掉落,拼合成新的符號。/需時約五分鐘。勾勒四年,用新生的唇舌/……”,開篇之“0.摘要”已經氣勢不凡,“鑿碎拼合成新的符號”是語言的轉化,這種對母語、以至思維的重整,就好像肉體與精神“鬆弛的樹蔓生”,憑著詩人覺察力,將這種影響性轉化為對詩、對語言的探問,作出自我反思。整首詩以論文的格式書寫,概括了異地求學的生涯,從“摘要”開始到“參考文獻”離開,隱喻就讀大學四年的學習生涯,隱喻先輩遺傳給自己的南方語言,以自己作為橋樑,與遼闊的祖國聯結一起,同時隱喻粵語方言使用者在身份與語言變遷之間的掙扎,甚至關乎文化存續與個體認同的沉思。“一株還魂草,分支叢生。無花生/我曾以為我真正離開,然而/只是推門,以及回頭的區別。”
從語言意象的探索來看,袁紹珊的《後人類在數碼須彌山》比甘遠來的詩語言更為炫目,這首詩展現了一種極端的誤讀策略(misprision),大膽肆意採用的意象,既是顛覆也是再造,意圖擺脫傳統的焦慮。詩中以佛教的宇宙觀「須彌山」喻指數碼虛擬世界的無垠,成為這首詩的象徵核心。從現實世界到虛擬世界的轉換,使她的詩歌遊走於神話與科技、具像與虛擬、靈性與機械之間,創造出獨具個性的“後人類詩學”。後人類主義本身就有超越人文主義,超越有關人性的陳舊概念,從而展現出因持續適應當代科學技術知識而持續調節的人性概念。詩的開篇:“傳說須彌山環海,三千世界,四大洲。/往須彌山路上,海盜百舸爭流。”似乎在營造神話式莊嚴的氛圍,但緊接一段,卻冷酷的轉向現實:“禁止燃放爆竹的二十一世紀,害獸四出。/沒想到如此寶地,/進城手續也疊床架屋。”詩歌大量取用冷峻、機械與破碎的意象,其中一段最為典型,“合成器官,版本不斷更新,臉上,/幾個模棱兩可的表情符號,/掩蓋眾生傷痕。/我猛按大腦皮層,/與截斷信息流電子脈衝的按鈕不遇,/像窗外那隻神經質松鼠,/赤手空拳,對抗銅豆大雨。” “合成器官”、“版本更新”、“表情符號”……一連串的現代科技詞彙,消解了詩歌語言傳統的抒情方式,轉向了科技冷感的描述詞語。讀紹珊的詩,真的要有足夠的定力和耐性,否則隨時會迷失在她建構紛紜的意象世界之中。因為她寫的須彌山不納於芥子,而是納於芯片、集成電路或者是半導體。
無獨有偶,司徒子榆的《她們的雙手像這座城市一樣偉大》與林建新的《乘車回家》同樣以社會低下階層為書寫對象,子榆的詩歌關注外籍女傭的生存狀態,而林建新的作品則是寫自己側身於勞工群眾之中,均帶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性。澳門在2024年全球最富裕地區排名第二,但只要進入舊區的唐樓或者乘上通往關閘的巴士,亮麗的排名就成了貧富懸殊的控訴,統數字計旋即成為一個謊言。詩人透過細膩的場景與細節描寫,展現了外藉女傭在異鄉艱難生存和際遇,並將她們的勞動轉化為一種詩意的象徵,震撼人心,“……在陌生的國度裡,無人在意的乳名/諸如——瑪麗、寶莉、西西莉雅或只是貝貝,兩個簡單的單音節”、“沉默的時候,/其實正有天使飛過。”這個群體在如此偉大的城市裡,是沉默的,是無名的。林建新採用散文詩作為詩意的載體,絮絮叨叨,通篇讀來讓人無比壓抑,核心意象的不斷疊加產生這種效應,“黑色”、“回家”、“混雜的氣味”、“緊貼”,全篇點睛一句“吸一樣的煙,說一樣的話,罵一樣的世道,回一樣的家”,瓦解了個體,變成了一群。
鳴弦的《歸家即事五首》與陳家朗的《劇⽬其⼀.擬古.軀殼的⽣死寓⾔——兼記遊鄉村所⾒聞及所思》都有著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的抒情性,而在語言上兩者都展現了現代詩的解構與重塑。鳴弦在敘事表面上書寫的是個人回憶與生活碎片,但其詩句卻在層層拆解傳統抒情的完整性。例如,在《封箱膠帶》中,“有些回憶就像膠帶/要想起的時候卻找不到開頭/怪我沒有把你好好摺起的習慣/所以你報復,衣服沒摺好就逃家”以找不到開頭的膠帶比喻記憶,這既是一種對回憶流逝的焦慮,也是一種後現代語境下對語言無法再現真實的象徵。鳴弦的五首詩寫時間的過去、現在、凝固與瞬間,詩意化的語言將日常瑣事賦予超現實的質感,看似平凡的意象卻體會到時間與情感的複雜性。而陳家朗的詩透過層層疊加的意象與錯綜的語言流動,挑戰了傳統詩歌的敘事框架,使詩歌在傳統與現代、歷史與個人記憶之間的建立展開對話。家朗擅於運用大量“傳統的”意象,在敘述中通過巧妙的置換與結連,而產生詩化的張力,不斷疊加從而產生不斷的外延,“剛剛喝過河⽔,⽔裡的星⼦/⼜在嘴中變回了⼀顆顆河裡的⼩⽯頭,撞掉/我因衰老⽽鬆脫的牙⿒”,“脫落萬物的⽑髮,在我的臉龐鍍上了⼀些秋的/⾦⿈,以及冬⽇略略失溫的蒼⽩,老的時候就以牙⿒當作⽶粒/釀酒。或者是/顆顆脫落的也⼀如⾃天上脫落的雨點也⼀如穀⽶/都是星辰的贈予”在這裡“星子”、“小石頭”、“牙齒”、“米粒”的意象,以及連結它們的“河水”和“酒”,也會與往後篇幅的意象產生互連,使讀者當下迷醉在詩人敘述的意象流動裡——河水的瞬間逝去,醇酒的年月醞釀,星辰的永恒,年歲的衰敗,生死即是生生滅滅的無限迴轉。
最後是黃燕燕的《最純粹的存在》和梁愫的《殖民主義愛人》,兩首詩都在述說戰爭與侵略,兩首詩都帶有強烈的悲劇意識,是一種對歷史創傷的反思與再現。作為一位母親,黃燕燕書寫戰爭有強烈的代入感,而這首詩觸動讀者的地方,就是始於孩子的睡前對談,這裡沒有洋溢溫情,而是展開了“成人式的對談”,話題是歷史、是戰爭、是地緣政治!是甚麼原因,要一位母親提早告訴自己的孩子“並非每條道路都能通往家的方向”,戰爭的訊息在網絡時代肆意流通,孩子來不及了解人際關係,就需要學習了解複雜的國際關係,作為母親和敏銳的詩人,定必覺察,戰爭的殺傷力巨大,而對戰爭事實的“存而不論”也不能少看,若不善引導,將會影響下一代的價值觀。梁愫的詩,將澳門過去的殖民史,書寫成一段畸戀,將兩性關係與殖民關係糾纏在一起,從“你不要假裝愛不是一種殖民主義”到後來“對你進行一場/無關愛的殖民”,寫侵佔、暴力、操控而瓦解了“愛”的本義。
以上是筆者的“誤讀與抒情”,寫著寫著,將創作風格和主題接近的詩人一起論述,實屬巧合,“誤讀與抒情”而已,但得獎詩歌作品的水平和比例而言,詩壇的新力量正式登場,衝擊著一眾強者詩人,可喜可賀!祝願澳門詩壇更年青、更活躍!
2025.3.1於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