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女士退休數年後,我們總算約上時間餐敘。

以前工作接觸多,攜手攀“文山”,並足蹈“會海”,故而常見面。她退休後,碰面反倒不易,全靠社交媒體維繫。去什麼地方呢,我並無己見。於是,梁女士選了她阿哥主理的餐廳,帶我去試試近來爆紅的嚤囉雞飯。

多年前,我似乎也食過幾次嚤囉雞飯,只是無甚印象,不外乎一隻大雞腿,配上幾勺薑黃飯,稀稀疏疏撒點配料。碟頭飯而已,只為填飽肚子,怎有心思細細品味。近年則習慣自備午餐盒,午飯多在辦公檯上解決,更少機會嘗試快餐。

中午十二點我們就到了餐廳,原以為可避開午間高峰,豈料當日異常火爆。我們落坐的小圓桌,很快走來兩位老年夫婦搭檯,土生葡人模樣。老嫗似中國人居多,老伯偏葡國人血統,二人卻是梁女士的舊識。多年未見,不似往日容顏,幾番攀談,方才相認。等來侍應時,他倆也都叫了嚤囉雞飯。

四人相視一笑,話題自然轉向食物。老伯侃侃而談,相傳在大航海時代,葡萄牙船隊航行到南亞後,將當地香料薑黃帶來澳門,混搭雞肉、葡國腸、葡萄乾和松子仁烹煮成嚤囉雞飯。老嫗絮絮叨叨,説是廣府人舊稱印度、巴基斯坦等南亞裔人士為“嚤囉”,傳聞葡國水兵在果阿、馬六甲等地學會印度人的煮食手法,來到澳門指點土生葡人家庭烹調,因緣際會衍化出嚤囉雞飯。梁女士則認為,嚤囉或與媽閣摩爾兵營有關,那些印度兵差包裹着厚實整齊的頭巾,彷彿頭頂一座小山包,被時人謔稱為“嚤囉差”。

三人為眾,眾說紛紜。我翻出傳媒報道,據食界前輩所述,大約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便有食肆推出嚤囉雞飯,不過當時叫做“印度雞飯”。咖喱烹製新鮮雞腿,搭配薑黃炒飯,澆淋由椰汁、咖喱與鮮忌廉調製的嚤囉汁,佐以葡萄乾、炸麵包丁、炸乾蔥圈、蛋絲、椰絲、火腿絲、果仁、乾果子、紅辣椒,一股腦將肚中饞蟲給勾了出來。時下的嚤囉雞飯則大異其趣,各師各法、百家爭鳴,誰是正宗、誰是旁支,早已弄不清了。尤其為求“快、靚、正”的最大交集,很多店鋪常以急凍雞腿或雞塊炸熟後,淋半勺咖喱汁,扣一碗薑黃飯,撒幾粒葡萄乾、炸麵包丁,鋪幾條蛋絲、火腿,便端碟上桌。饒是再靈敏的舌尖,恐怕也難以感受到層次豐富、細膩入微的味道。

等候期間,梁女士本想叫來阿哥聊幾句,可瞥見後廚人影幢幢,叮叮噹噹響鬧不停,又聽侍應說僅嚤囉雞飯當時就下單一百多份,她便打消念頭,繼續跟老嫗扯談陳年往事。老伯與我閒聊時局,我們的粵語皆不純熟,可也無礙交流,見解大多相左,義憤填膺卻別無二致。只待嚤囉雞飯上桌,老伯棄置刀叉,左手抓起雞腿,右手拿好筷子,旁若無人大快朵頤。老伯舚脣咂嘴,不一會兒便風捲殘雲,末了還是老嫗拿起紙巾為他擦掉嘴角的咖喱汁。

近年,一群網友開通“嚤囉雞飯關注組”臉書專頁,幾乎日日分享食後感,品評各家嚤囉雞飯的風味。鷄腿炸得脆嫩否,咖喱汁濃稠鹹淡合口嗎,炒飯夠鑊氣不……各抒己見,而往往一致吐槽鷄越來越沒雞味。大約時勢使然,與厨藝關係不大,現今冰鮮雞乃大規模工業化養殖物,日夜投餵的肉體生產線,那一團團催熟的鬆弛肥鷄,還剩多少自然生長的味道?

侍應端來嚤囉雞飯,我拿起刀叉剔下雞腿肉,又切成小塊,拌進炒飯,以勺子舀入口中咀嚼,除去少許辛辣刺激味蕾,其他味道並不突顯,近乎索然寡味。碟中嚤囉汁,梁女士說是大厨用浸泡嚤囉雞的咖喱雞湯作底,調入薯仔蓉與鮮椰汁煮成。我輕輕蘸一蘸,舌頭才有了些層次感,鮮美、香辣、醇厚、綿長,無端覺得餘味有點像豆花飯的蘸料。

豆花飯是我在重慶唸中學時嗜食之物,除開重慶,別處少見,澳門沒有。靠着學校的一家食店,逕以“石磨豆花飯”為名,用的當然是貨真價實的青石磨子,動力卻很現代,接上小功率電動機,催動磨搧一圈又一圈旋轉不停,乳白汁液便緩緩流進磨盤。過濾、燒沸、點滷,不久便冒出一大鑊豆花,滿滿當當,熱氣撲面。烤焦的青、紅辣椒與花椒、大蒜早已搗爛成泥,刮入搪瓷盆中,一屋子的麻辣生香。有客來到,店家就舀出一碗豆花,客人自顧自撬落幾筷子辣椒泥,倒入醬油、麻油,抓一把蕪茜、青蔥,拌勻即可。蘸料自配,白飯任吃,窮苦學生的恩物。後生仔本就飯量大,某日一眾同學踢完球後去吃豆花飯,雞公碗盛滿尖的白飯,扒拉一碗又一碗,半人高的甑子快將見底。老闆娘眼見不及蒸飯,趕緊端出當時罕見的電飯煲,倒入幾碗白米、半盆清水,插好電掣,按下快熟鍵。老闆面露不快,老闆娘狠狠剜了他一眼,卻對我們和顏悅色地說到——“沒得事,要吃飽。”

那時我好奇“豆花飯”的來歷,常問老輩子,卻沒人講得清。如今的我不再執著來歷,分了田地,收了黃豆,便磨了豆花,人人有飯吃,自然歡喜生活的滋味。嚤囉雞飯似乎也是這般,漂洋過海,流浪至此,斗轉星移,今時今日霍然成為極具澳門特色的民生碟頭飯,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地道食物,豈非無因?

還能好好吃飯的一天,便是幸福的一天。

嚤囉雞飯

嚤囉雞飯(Arroz Pilau)的來源沒有一個統一說法,坊間大致認同是大航海時代的產物。相傳葡國人把薑黃等南亞香料帶來澳門,居澳葡人運用香料做薑黃飯,並加上葡腸、雞肉、提子乾和松子仁等烹煮成為嚤囉雞飯。“嚤囉”一名有多種解讀,廣東人舊稱印度人為“嚤囉”,有傳是葡國水兵在馬六甲學會印度人的煮食習慣,因而衍生嚤囉雞飯;亦有指與葡萄牙在澳門設立的摩爾兵營有關,但現時的嚤囉雞對比昔日版本已大為改變。2021年,一位澳門人成立了“嚤囉雞飯關注組”,據稱現時已有一萬四千名成員。

作者簡介

雲山,喜好書寫自然、歷史、文化題材,曾獲澳門文學獎、香港城市文學創作獎、台灣懷恩文學獎等散文類獎項,現任澳門科技大學可持續發展研究所研究人員。

全書下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