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雪糕要先苦後甜

◎ 袁紹珊

乍暖還寒、又濕又冷的春天,讓人提不起食欲,舌頭發苦,竟想起了椰子雪糕。

雖然長居於亞熱帶,但雪糕對我一向缺乏吸引力,吃得最多是在北京唸書那幾年。有些同學特別挑下雪天去買雪糕,說越冷的天氣,雪糕的口感越高級。這是勇者的行為,青春的表演,我這南方人的牙齒受不了。在圓明園休眠了上百年的古蓮子,前陣子終於復活開花了,景區順勢推出了荷花狀、荷花味的“荷花冰”,強調高檔進口食材,引發公關災難,網友指責在被列強燒燬的頹垣敗瓦間,賣的雪糕若不是百份百“國貨”,就是對老祖宗的不敬,對國恥的善忘。

若要追本溯源,中國早在三千年前已有冰品,雖說中醫認為冷飲冷食傷身,但吃冰無疑是沒有冷氣機的古人的消暑樂事,上至天皇老子,下至販夫走卒,到了炎夏也渴望吃點冰鎮良品過過癮。古代藏冰不易,價格高昂,冰窖的管理、探冰的操作、冰塊的分配,和皇權一直緊密相關。除了祭祀要用冰,歷代皇帝也會把皇室藏冰作為給臣子的福利和賞賜,用以防暑降溫、食品保鮮及製作冷飲,稱為“頒冰”。

到了唐代,市場上開始出現賣冰的商人,詠冰品的詩句鋪天蓋地。杜甫在《陪諸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中,就有“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的享樂見聞,炫耀自己在長安丈八溝喝到了貴公子調製的冷飲,吃了歌妓親手做的冰鎮蓮藕絲。唐代還有以奶油為基底、低溫凝固的“酥山”,與今天的花奶刨冰相近,南宋詩人楊萬里在《詠酥》中對此大加讚賞:“似膩還成爽,才凝又欲飄;玉來盤底碎,雪到口邊銷。”從公子佳人,到又爽又飄,歷代詩人對冰品的評價,不約而同都是入口即化、仙氣繚繞的感官樂趣。

宋代商業發達,冷飲不僅花樣繁多,享用者也由官宦貴族擴展到了庶民百姓,吃冰,由一種神聖的權力,變成會過日子的方式。如北宋《東京夢華錄》中的“涼水荔枝膏”和“沙糖冰雪冷元子”,南宋《夢梁錄》所記的“雪泡豆兒水”和“雪泡梅花酒”等冷飲,單聽名字已夠銷魂。

清代的藏冰業高度發展,冰不再是罕貴之物。相對於北宋的冰店競爭少又高檔(如《東京夢華錄》記載“冰雪惟舊宋門外兩家最盛,悉用銀器”),清初京城的賣冰者已是挨家逐戶的流動小販,以銅盞相碰作響,招徠顧客,如清初王漁洋的詩句“櫻桃已過茶香減,銅碗聲聲喚賣冰”,且多以“冰核”的形式販賣。清人嚴辰《憶京都詞》注:“京都夏日……宴客之筵必有四冰果,以冰拌食,涼沁心脾。且冰亦可以煮食,謂之冰核。冰窖開後,兒童舁賣於市,只須數文錢,購一巨冰。”另據富察敦崇於1906年出版的《燕京歲時記》:“京師暑伏以後,則寒賤之子擔冰吆賣,曰冰胡兒。胡者核也。”擅長寫才子佳人的“鴛鴦蝴蝶派”猛將周瘦鵑就特別喜歡,認為北方沿街敲盞賣冰,比南方有韻致,1951年夏天他重訪京城,卻失望地發現昔日的沿街賣冰,早已是永不回來的風景。

古代的冰品,形式大多介乎於冰果、冷飲、冰糕與刨冰之間,雪糕發展的真正突破點,是元朝,馬可.波羅則是元代飲食界的帶貨達人。《東方見聞錄》中記載元世祖忽必烈用牛奶和冰水製成“冰酪”,可視為現代雪糕的雛形,配方也因此從北京傳入歐洲。另一說法是中國的雪糕製作技術,在十三世紀經由絲綢之路的商旅傳入意大利,再傳入法國、英國等地,經過幾個世紀的各自發展,改良創新,才有今天百花齊放的局面,讓中國人反過來視舶來雪糕為上品。內地近年推出的茅台味、芥末味、四川麻辣味雪糕,倒成了土豪和網紅的新寵。

牛奶好的地方,雪糕通常都做得不賴,法國、澳洲、意大利的雪糕,簡簡單單的天然原材料已相當好吃,配以玫瑰、蜂蜜、草莓、芒果、百香果或海鹽焦糖,滋味更上一層樓。日本北海道的農作物和牛奶,有如上天的慷慨饋贈,越是小型、鄉下地區的牧場,做的奶製品和雪糕越是超凡入聖,奶味濃而帶野趣,加入抹茶粉、焙茶粉倒是畫蛇添足了,泡完露天温泉吃上一小杯,通體舒暢。泰國小攤用椰皇配蝶豆花雪糕,清甜芳香,是配料比雪糕更出彩的代表。美國的雪糕十有八九甜死人不償命,口感厚重,味道紛雜,怪力亂神,吃完一嘴巴都是讓舌頭發澀的人造色素。一如威士忌酒心巧克力,加了酒的雪糕,苦味提升,罪惡感減半,日本清酒雪糕,或含朗姆酒的墨西哥雪糕,一年四季吃都合宜。

美洲的雪糕,混合更多歷史的愛恨情仇。古巴雪糕是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正面交鋒,除了傳奇的“社會主義雪糕殿堂”Coppelia,私營的雪糕車、雪糕店近年逐漸湧現。蘇聯解體後,古巴失去了老大哥的補貼,需要尋找龐大的外國資金,狂熱的雪糕迷卡斯特羅早在2003年,讓雀巢公司與國營企業Coralsa共同投資,以獨家專營權的方式置廠生產雪糕,使資本主義雪糕得以進入古巴的社會主義市場。吃雀巢雪糕是古巴中產階級的炫富方式,如今在古巴買到的雀巢雪糕,一杯售價約2美元(Coppelia一球雪糕才賣5美仙),相當於一般國營企業職工的日薪。Coppelia出品的國營雪糕非常稀淡,動手腳摻了水全民皆知,但售價也是全球最低廉。

除了在Coppelia吃過平民雪糕,我還在夏灣拿一家咖啡店吃過古巴私營雪糕。男侍應做過兔唇手術,有著古巴餐廳中常見的高冷和慢調斯理,但細節中見暖意。明明可以像應對其他客人那樣,給我拼湊幾勺賣剩的雪糕片,他卻為我開一盤全新的雪糕,為的是刮出完美的球形。剛拿出來的雪糕冰硬如鐵,他出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挖不動,只好尷尬地用身體語言請我先到戶外座位等候,我用蹩腳的葡萄牙語說好。換了在其他國家,侍應會直接整桶雪糕拿去微波加熱十數秒半分鐘,但古巴沒有微波爐。

男侍應不久便端來巧克力、香草和芒果味雪糕各一球,用船形的玻璃碟盛著,淋上少許巧克力醬,配兩塊手指大小的餅乾。他看見我一臉童稚般的興奮期待,也忍不住在嘴角綻出一絲低調的笑意—賣私營雪糕的他是自豪的,也是吃貨間無須言語的惺惺相惜。我在戶外吹著涼風,把刀槍不入的雪糕擱在烈日下曬了曬再吃,美味談不上,但在這個長年受貿易制裁的國度,他深信我這位美食同志會懂得欣賞。

※  ※  ※  ※  ※

多喝熱水是中國人的口頭禪,保溫瓶是中國人的護身符,雪糕製造商在中國理應會熱臉貼著冷屁股,何況中國人的乳糖不耐症比例一向高得離譜。然而據二零一八年的相關統計,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一大雪糕巿場,巿場規模接近1300億,巿場熱度更是不分季節。雖然消費總量躍居榜首,但中國內地每年的人均雪糕消費量不過2.5公斤,日本是中國的4倍,瑞典是中國的6倍,美國則是中國的9倍—老美才是最堅定的雪糕帝國御林軍。

雪糕不只是美國百姓的“必需品”,也是不少美利堅總統們的心頭好。單是1790年的夏天,美國國父喬治.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就花了200美元在購買雪糕上(相等於現在的三千美元),他還買入專門的雪糕機、兩個裝雪糕的白鑞鍋、12個冰盤、36個雪糕杯和一些雪糕勺,以配合他每周五晚上八時要吃雪糕這一“例行公事”。托馬斯.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起草《獨立宣言》之餘,還手寫了一張香草雪糕配方,現在還收藏於美國國會圖書館;多莉・麥迪遜(Dolley Madison)在丈夫麥迪遜的第二任總統就職宴會上,做了人見人愛的草莓雪糕。總統的行事受民眾、媒體、國會監督,吃雪糕的份量也有專人左右,白宮醫師為了讓最愛垃圾食物的特朗普瘦身減重,除了苦口婆心在馬鈴薯泥中摻入花椰菜,還要想方設法“讓雪糕不易取得”。誰說有錢有權就能任性?當領導人首先要學會管住嘴。

話說回來,鹹鮮、妙不可言的牡蠣雪糕,居然是最受十八世紀美國上流社會追捧的口味,除了讓好幾位建國初期的美國總統和第一夫人趨之若鶩(尤其是華盛頓和多莉・麥迪遜),甚至收伏了被福克納稱為“美國文學之父”、歐美文學界挖苦大師的馬克.吐温(Mark Twain) 。在名著《湯姆歷險記》中,馬克.吐温就安排了主角湯姆去寡婦家狂吃雪糕的情節,小說裡雖沒說明雪糕的口味,但他心裡想的,很可能就是當時最流行的牡蠣。

我在北美生活那陣子也迷上美式雪糕,同一牌子,價格比澳門便宜三分之二,在冰天雪地待得越久,越有“寒天飲冰水”的味覺衝動,以剛克剛,才能消解“點滴在心頭”的異鄉飄泊。有一年聖誕前夕,我剛好在美國佛蒙特伯靈頓駐村寫作,每隔數天去超巿採購,必定買幾杯當地特產Ben & Jerry’s杯裝雪糕。工作室沒私人冰箱怎麼辦?可幸我的房間在地面層,積雪深及窗戶,直接挖一個小洞把雪糕埋在雪中,插上兩根枯枝記認。有時夢裡還憂心忡忡,會不會有嗅覺敏銳的野犬野熊來奪人所好。寫得累了,坐在窗邊看看雪,開窗挖一杯雪糕來吃,風味倍添。當然,體重亦倍添。在美國四周,我胖了八公斤。雪糕肯定是罪魁禍首。

英國人對雪糕的奇思妙想,反而不在口味,把更多心思放在賣相。“青瓜雪糕”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經典飯後甜點,“冰雪皇后”艾格尼絲.馬歇爾(Agnes Marshell)在1885年出版的The Book of Ices一書中詳細記述了幾款雪糕做法,包括用青瓜形錫模製作的“Parisian Cucumber Cream”,還有露筍狀和方尖碑形錫模做的水果雪糕。艾格尼絲被某些食物考據學者視為“甜筒的發明者”,也算是分子料理的先驅之一,她提倡在雪糕製作中使用液態氮,這種藉由急速冷凍以提升雪糕細膩度的方法,至今還被不少米芝蓮餐廳大廚使用。

雪糕曾被歐美人視為反映財力的奢侈品,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亞洲,則被視為西方文明的象徵物,吃雪糕不只是感官享受,而是摩登和國際化的一種表現,明治時代的日本人對此尤其執迷。為了要成為和歐美文明並肩而行的國家,日本在飲食上對西洋料理也亦步亦趨,不僅學習西式餐桌禮儀,雪糕和雪糕梳打等新潮洋食,也在接待外賓的“鹿鳴館”和西式咖啡館供應。

日治時代的台灣,也視雪糕為官方宴會的標配。根據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的台灣總督府官邸晚宴菜單(“手島兵次郎關係文書”),宴饗常常是七、八道法式菜餚配搭不同口味的雪糕甜品,如1915年6月24日的晚餐配以“チヨコレート製冰果 (巧克力冰淇淋)”,1916年3月23日晚餐的甜品,則是“アマンド製冰菓子(杏仁冰淇淋)”。

吃冰幾乎是台灣的全民運動,挫冰、冰飲、叭噗(台式無油雪糕)等,依然是台灣飲食文化和本土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當辛亥革命正於對岸進行得如火如荼,台灣卻在經歷雪糕界的群雄割據。據1911年6月5日《台灣日日新報》的報道,單是大稻埕區域的冰淇淋商人規模就達500人,可見競爭之激烈。隨著珈琲館、喫茶店的興起,台灣本土雪糕正式成為“日本化的洋食”,除了西瓜、抹茶、巧克力、香草、草莓、檸檬、芒果等口味以外,濃濃寶島風的鳳梨、芋頭、百香果、紅豆、桂圓、花生等也深受歡迎。

民國成立後,百姓吃雪糕更是平常事。內心糾結的文化享樂者郁達夫,更是把雪糕捧上了天,寫於1927年的《電影與文藝》的開篇,他斷言“二十世紀文化的結晶,可以在冰淇淋和電影上求之”,因為兩者都是“集成眾美,使無產者以低廉的價格,在最短的時期裡,得享受到無上的滿足的”。就連去哪裡教書就饞到哪裡的魯迅,也特別在日記中記下吃冰雪的人生軌跡。1929年的夏天似乎特別酷熱難耐,平日一臉苦大仇深的魯迅,單是6月到8月,出門“飲冰酪”、“飲刨冰”的消暑記錄就有多達五六筆。

※  ※  ※  ※  ※

澳門歷史上,也有總督因為雪糕而亡。1850年,上任僅三十八天的澳門總督官也(Pedro Alexandrino da Cunha)因為食用了被霍亂菌污染的水源製成的雪糕,第二天就急病離世。當時澳門沒有自來水,水源主要是井水、泉水、山澗溪水等,水質不穩定,吃雪糕更是一種冒險。

十九世紀後期,澳葡政府開始關注水質問題,包括禁止民眾自行上山取水,對一些水井和噴泉中的水進行處理,並將其裝瓶分配給民眾。隨著社會對食水衛生的日漸重視,雪糕製作也開始系統化和標準化。

《澳門編年史》中所載,澳門從十九世紀開始就有雪廠建立,1924年又曾設立“澳門冰廠”。《紅藍史地》有一篇關於澳門製冰業的研究,提及“中山冰廠”於1928年在澳門成立,生產冰塊、雪糕、冰條、雪果等,但由於澳門市場不大,製冰利潤極微,實際上當時澳門市面上供應的部分冰條,仍由香港牛奶公司供應。直至四十年代,澳門淪為抗戰時期的孤島,香港牛奶公司亦無力顧及澳門市場,為此“中山冰廠”把握時機,擴大規模,把冰條運往珠江三角洲鄰近城市銷售,還在內港設立分銷處,成為澳門當時最具規模的冰廠。

澳門的雪糕製造業高峰期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但雪糕對澳門人來說是奢侈品,內銷市場十分有限,外銷也不能與香港、廣東地區競爭。澳門一些小店現在仍有手工雪糕出售,如洪馨的椰子雪糕、莫義記的榴槤雪糕、禮記的雪糕三明治、舊式冰室裡的香蕉船、黑牛(雪糕加可樂)、白牛(雪糕加雪碧)、金牛(雪糕加玉泉忌廉)等。和香港尚存的華麗霜淇淋雪糕車不同,澳門的流動雪糕手推車造型陽春,但便於在橫街窄巷中穿梭,如寫有“澳門土產”的“美的雪糕”,強調“熟水製品”、在玻璃瓶中放著各式甜筒的不銹鋼“車仔”等,沒有誘人的美食圖片,單是遠遠看見用紅漆書寫的“雪糕”兩個大字,已教人心花怒放。

禮記的香芋雪糕、芝麻雪糕、雪糕磚,古早味濃,但他們家的紅豆雪條才是盛夏的消暑恩物,飽滿的天津紅豆甘甜生津,包裝紙配上王維的五絕《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洋食混搭老派的廣告詞,在心頭添了幾分惦念幾分古意。禮記以前的果汁雪條有十種口味,如檸檬、柳橙、椰子、鳳梨等,到後期只剩下紅豆一味。某年盛夏,我辦公室的冷氣系統壽終正寢,壞掉整整一個月,酷熱難耐,有如蒸籠,衣衫盡濕。禮記雪糕店剛好就在辦公地點附近,同事天天輪流去買雪條,又去便利店買冰,一人分得一碗放在桌上,圖一點瞬間即逝的清涼。紅豆雪條在那個炎夏,救了大家一命。

“熔岩巧克力蛋糕”(fondant au chocolat,港澳俗稱“心太軟”)是我最喜愛的甜品之一,灼熱的流心巧克力和一球馥郁幼滑的香草雪糕並駕齊驅,在舌尖上冰火交融,迷幻而性感;最後配上一小片清口的新鮮薄荷葉,更勝一根萬語千言的事後煙。

澳門的本土雪糕大多是家庭式少量製作,膨脹率高(頂級雪糕的空氣含量較少),口感順滑、偏液態,甜度較低,主打天然材料,例如賣椰子的“洪馨”兼賣椰子雪糕,成品自然有說服力,雖然不似超巿品牌味道濃郁,但勝在清新爽口,口感近似雪葩,可惜用發泡膠包裝,多了一份怪異的膠味。旅遊書上說的所謂“澳門必吃清單”中,榴槤雪糕是給沒見過世面的土豪吃的。用貓山王或D24做雪糕,絕對是暴殄天物;頗為流行的鐵板燒配炒雪糕,一等惡俗。一如蔡瀾先生所說,飛機上供應的雪糕通常都硬如石頭,我通常會放置十分鐘再動手,他老馬識途,加熱茶同吃。

雪糕巿場有如星球大戰,幫派林立,雪糕店也是選擇困難症的高發地區。傳統意式雪糕Gelato、脆皮巧克力雪糕、雪糕糯米糍、甜筒、酸奶雪糕、雪糕月餅、霜淇淋、分子料理粒粒雪糕、日本原個水果雪糕、豆腐雪糕,各有所好。雪糕本身夠天生麗質,根本不用綠葉襯托,外加的各種食用花瓣、脆片、小餅乾、糖粒、食用金粉更顯多餘,配上一個對味、不喧賓奪主的甜筒,就是觸手可及的幸福。澎湃的台式剉冰,是貪嗔癡的《三國演義》,一人吃是獨霸天下,多人享是慷慨就義;雪葩是甜品界的“建安七子”,特立獨行,仙風道骨,青瓜、荔枝乃至九層塔,和雪葩都是天作之合。

賣雪糕是售賣快樂的行業,賣土耳其雪糕卻被喻為世上最欠揍的職業,玩笑常常開過頭了,讓小孩去買土耳其雪糕,搞不好會烙下童年陰影的。加入山羊奶、蘭莖粉(Salep)的土耳其雪糕不易融化,像我這種臉皮薄的書生,可是恨透了那被人戲弄半天的無聊互動,我的自尊比土耳其雪糕脆弱多了,童心可不能被白白糟蹋掉。賣土耳其雪糕一向被視為男士專屬,要把雪糕攪拌、拉長、壓扁、捶打,很費體力,捉弄客人也要手腳夠靈活,有些土耳其雪糕還掛在沙威瑪架上,像烤肉串那樣得用刀把雪糕切下來,所以“女生做不來”。聽完周杰倫那首流行曲《土耳其冰淇淋》裡劈頭一句“土耳其冰淇淋就像是女人的心”“捉摸不定”,就更恨了。網上有不少反整土耳其雪糕店老闆的實戰教學,不慌不忙吃掉那些空空如也的甜筒,讓惡搞的店主虧大本。不就是高高興興買球雪糕麼,人類幹嘛非得要互相傷害呢?

雪糕多吃了會拉肚子,治傷心卻要下猛藥,失戀、失業、受氣,先吃幾球雪糕調理調理。有次我在韓國火車站接正在服兵役的朋友,看見一個穿軍裝的休假役男甫下火車,便逕直衝進Baskin-Robbins 31的雪糕店,用搶銀行的口吻朝店員大喊:“每種味道給我來一球!”那家店長期有至少31種怪誕口味,有些還是韓國限定,幾分鐘不到,穿軍服的男生像護著個沉甸甸的炸彈般謹慎地把雪糕桶抱走。朋友說,連軍帽的橫條都不用數,一看就知道那是首次出營餓慘了的菜鳥,估計在軍中吃過不少苦頭。

二戰時香港陷落,張愛玲在《燼餘錄》不寫國仇家恨,不寫戰火慘烈,她和炎櫻在橫飛的炮彈和橫躺的屍首之間,死命也要換片刻涼意:“我記得香港陷落後我們怎樣滿街的找尋冰淇淋和嘴唇膏。我們撞進每一家吃食店去問可有冰淇淋。只有一家答應說明天下午或許有,於是我們第二天步行十來里路去踐約,吃到一盤昂貴的冰淇淋,裡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雪糕是她的歲月靜好,是她優雅的對抗,不容許追求感官快樂的自由和尊嚴被剝奪。張愛玲在《談吃與畫餅充饑》中就說過,好吃是一種最基本的生活藝術。張愛玲對雪糕的痴迷,從青春年少至嚥下最後一口氣都未曾休止,林式同去張愛玲的洛杉磯寓所清理遺物時,就發現滿是廉價雜物和食用罐頭的屋裡,藏著一大桶雪糕。

嗜愛甜食的夏目漱石,和雪糕更是生死之交。因為嚴重胃潰瘍而去伊豆修善寺療養,任性的夏目漱石偏偏想吃雪糕,只好拜託妹夫把家裡的製雪糕機送到寺廟來。據嵐山光三郎在《文人偏食記》所述,夏目漱石在修善寺沒養好身子,病情反而惡化,某天突然嘔血不止,注射樟腦劑保住一命,斷食一天後喝了葛粉湯,吃了兩匙雪糕,央求夫人“再多給我一匙雪糕”。漱石在去世前一兩周,又吃了少許雪糕,臨終之際,他說出最後的心願:“我想吃東西。”給他吃心愛的雪糕自然是不行了,醫師衡量後,給他喝了一匙葡萄酒。

“好吃。”文豪夏目漱石說完人生最後的一句話,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  ※  ※  ※  ※

雪糕是百感交集的童年滋味,每個國家、地區的人們對冰品的記憶大相逕庭,卻又互通氣息。像是枝裕和《比海還深》中的“可爾必思冰”,老北京念念不忘的“袋兒淋”、“鴛鴦雪糕”、“小碗兒”,台灣的桂圓、雞蛋叭噗,都是有強烈地域性色彩,又帶有普世共鳴的心靈胎記。

許多人的雪糕記憶,和家庭聚會密不可分。美國電影《陽光小美女》中,小女兒Olive要到加州參加兒童選美比賽,一家人在餐廳點早餐時,Olive想吃雪糕配窩夫,信奉世上只有贏輸的父親馬上進行激勵訓話:要贏,就要夠瘦!選美冠軍都不吃雪糕的!你還要吃嗎?

被潑冷水的Olive不是唯一的苦主,許多給小孩講的都巿傳說和拐騙故事,都和雪糕扯上關係。我的初中語文老師骨瘦如柴,卻最愛搬出“有女生一口氣吃了三盒家庭裝雪糕後心臟病發掛掉”之類的“新聞報道”恫嚇我們。

我的父母很少主動買雪糕回家,反而“糖水加人造色素”、便宜的冰棒孖條幾乎天天隨我們吃,可以一折為二,和兄長朋友分甘同味,堪稱最賺人緣的童年零嘴。母親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自製十分陽春的西瓜或可樂冰棒,或直接把雪碧、橙汁、水果倒進冰模,一小塊一小塊的方冰含在嘴裡,足以消磨漫漫長夏。長大後每次到台灣,我都會找古早味的水果枝仔冰來嗑,冰爽麻痺的質感,提醒我童年時代那清涼如水的匱乏,以及失去已久的簡單、快樂和天真。

我的雪糕回憶總是甜中帶酸,大多伴隨痛苦和流血—拔牙之後,雪糕就可以隨便吃囉,父親總是這樣說。雪糕冰冷鎮痛,有助止血,連牙醫都會點頭贊同,叫我在手術椅上想像一下待會兒放懷吃雪糕的畫面,恐懼會減半。我父親的激勵法遠比Olive父親那套奏效,直至現在,提起雪糕我都首先想到脫落的牙齒,吃的衝動也就頓然減半。

父親沒有信口開河。我記得雪糕上紅色的咬痕,記得口腔裡血的腥味和麻藥半退的苦味,記得舌尖探到濕淋淋的棉花和缺掉一隻牙的空虛感。大學時為了省錢,獨自去別號“小西天”的北大校醫院做剝智齒手術,血流了三天,眼淚也流了三天,我不分晝夜地用北京老冰棒鎮痛半邊臉,甚麼話也說不出,除了雪糕和冰酸奶,甚麼都吃不下。我迷迷糊糊地寫了一張紙條給室友,上面有我爸的電話號碼,假如、倘若,就怎樣怎樣。

但Olive還是幸福的,早餐可以選擇雪糕配窩夫,童年的我根本無法想像吃雪糕可以沒有緣故。八九十年代西餐廳裡的“雪糕香蕉船”是中產階級的奢侈品,每隔四五年我才敢放縱一次,大部分我認識的澳門同輩,都沒有什麼上美式餐館一家人大啖巧克力雪糕的成長記憶。好不容易終於長大成人、經濟獨立,可以放懷吃喝之時,體重和腰圍倒成最大的阻力了。

現在澳門的年輕人都愛到咖啡小店喝下午茶,連帶窩夫店也大行其道,台灣朋友不解地問:“不就是自家也能製、麵粉加水果加現成雪糕的簡單料理嗎?這樣也敢收一百多塊?”別家小孩可能早就吃膩了,雪糕配窩夫卻是我成年後才初嘗的滋味。當年大學畢業,好友拿到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所的入學通知書,請大夥兒到北京的高檔餐廳去慶祝,最後選中“雪糕中的勞斯萊斯”—去哈根達斯吃雪糕配窩夫!

澳門人吃雪糕吃得最兇的地方大多是自助餐廳。沿襲拉斯維加斯賭場“讓賭客吃到飽”的經營噱頭,澳門的自助餐遍地開花,生蠔吃多了可能會拉肚子,但人類是有另一個胃應付甜品和雪糕的—無限量的進口高檔雪糕,永遠是所有年齡層的大愛,多吃幾球也就值回票價。澳門人對自助餐水平的評價,主要看一頭一尾—頭盤有沒有生蠔、龍蝦,甜品是不是哈根達斯或Mövenpick,如此眼界,還好意思大吹大擂說是國際美食之都。

直至現在,雪糕的多樣性,依然是吃貨心中的城巿國際化程度的指標。在澳門能買到的國際雪糕品牌屈指可數,哈根達斯十多年前在澳門巿中心開設專門店時,可是小城裡了不起的大事。這個號稱中西文化交流平台的小城,在雪糕的選擇上,西洋和東洋貨永遠被照單全收,古早味的本地雪糕在澳門人眼中,不過是娛樂遊客的旅遊副產品。

從事運輸業的父親,以往每周都有一個晚上特別繁忙,任務是爭分奪秒地把哈根達斯雪糕從碼頭運送到各門巿。父親起初找尚在唸高中的我去幫忙顧貨,但我一想到要站在人來人往的巿中心守著大貨車,被同學碰見肯定又會成為笑柄,我的自尊心受不了,幹兩三回後就以功課繁重為由拒絕協助。父親後來找上我的小表弟,酬勞就是一球當時被澳門百姓視為天價的哈根達斯雪糕。小表弟對這個交易非常滿意。

付錢多僱一個助手看貨,等於收入減半,當年父親跟我解釋的時候,我可笑地認為面子比銀子重要。他也讓我知道,我對他的職業的不屑,是他多年來心頭一根拔不去的刺。

可惜時光不能倒流,可恨人只能在錯誤中成長,我在醫院最後見到的父親,像一枝冰硬如劍的雪糕,躺在停屍間的冰箱。

如今每次吃雪糕,我都會條件反射地想起父親帶我去拔乳牙的那些下午,想到誰的人生不是傷痕纍纍,有血有淚。即便在痛不欲生的時候,還有美食幫忙撫慰與鎮痛,予人勇氣與盼望,哪怕只是一瞬。父親說人生是先苦後甜的,但願他沒有騙我。

澳門筆匯第7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