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想到,那年盛夏的澳門再次遭受新冠疫情的重創。病毒雨灑般擴散,感染人數一路飆升,全城惶然。

凌晨,我獨自走在曾經繁華的街道上,萬籟俱寂,只有萎靡而稀疏的路燈像孱弱的燭光似的,隱隱昭示着我前行的方向。在疫情爆發時,一個人走在昏暗的路上是一種什麼感覺?世界上有沒有純粹而真正的勇者?

就在十個小時前,我接到醫院的緊急通知,要臨時擔任全民核酸篩查的採集員,工作地點是“望廈”,工作時間將由凌晨一點持續到上午九點。為什麼非得讓我去呢?又將是個難熬的通宵!但在這關頭,醫護人員的身份讓我必須無條件執行,無條件壓制所有徬徨和焦慮。

“望廈”在哪裡呢?這熟悉的名字在我十幾年的澳門工作生活中不時出現,然而,它究竟指的是什麼呢?問了些朋友,終於知道工作地點全稱叫望廈體育中心。這些年在澳門,我肯定曾路過那一帶,只是未仔細留意和刻意駐足,而且具體是哪棟建築物,還沒有明確概念,想到澳門這小小的城市沒有找不到的地方,我便毅然決然揉碎了睡意,踏着凌晨的燈光碎片,上路了。

“雖然是夜班,但來檢測的人還會很多,會很累的。要注意個人防護!”母親的憂慮不時蕩漾在我耳邊。一股酸楚的情愫捆綁着我,腳步失卻了往日的剛毅。走到美副將大馬路附近時,我就差點迷路了!

沒有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卻有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的蒼白戰慄。

此時,我看到了一座古剎,原來是曾遊覽過的普濟禪院。大門緊閉,香火爐灰儼然剛剛熄滅,我很想透過門縫看看裡面的一切,應該是松柏森森,應該是佛像肅穆,應該是亭台翼然。隱約記起它的來歷後,我猛然聯想到這是昔日望廈村的遺存,便堅定地相信沒走錯方向。

沿着古剎旁那條九曲迴腸、狹小得幾乎僅能容一人通過的牧羊巷,我鼓起勇氣往北走。巷陌在夜色滲透下,掛着昏黃,恍若老人慘白而衰老的臉,有一地悚然的孤寂纏繞着同樣孤寂的我,每走一步都捏了一把汗。這些斑駁的牆磚在歲月的煎熬中風乾掉黃綠色凋敝的青苔,侵蝕出深刻的裂紋,凝固了厚重的塵埃。百年的土屋,百年的窗戶,百年的樟木,百年的石階,這些歷史的痕跡,陪伴着我在迷離月色的呵護下走過恐懼,走過黑暗,走過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我甚至彷佛聽到了隔壁古剎的深邃鐘聲,聽到了古井的叮咚泉響,聽到了風在松柏的溫柔摩挲,這些足以讓我祛除恐懼的醍醐灌頂,把我如釋重負地推出了牧羊巷。燈火忽然一亮,望廈體育中心就在不遠處。

穿上嚴實的防護衣,戴上厚重的口罩,略帶絲絲睏意,我來到崗位上,沒時間把抱怨一一消弭,沒時間跟家人道一聲平安。只見居民絡繹不絕而來,算不上人山人海,但人流像破裂的、不斷滲血的小動脈。他們有的扶老攜幼,有的自己坐着電動輪椅,如果其中有人是陽性,我就有可能隨之被醫觀隔離!我機械地示意他們逐一坐下、張開嘴、露出咽喉,再顫巍巍地拿起棉籤往他們的咽部刮擦,自己盡量屏住呼吸,希望他們平安無事,也為個人、家人和同事祈禱。

居民安靜平和,沒有我想像中那樣裹挾呱噪,也許經數次疫情的蹂躪後,大家早已習慣了警報。此時此刻,澳門人竟然流露出氣定神閒。有人帶着幼兒前來接受檢測,臨別時,總忘不了責怪小孩幾句:你怎麼不認真配合一下?你看看醫生多辛苦!

小朋友的咽喉是鮮嫩的,一如他們的聲音和皮膚。可是,更多的則是中老年居民。摘下口罩,我常常會驚詫地觀察到他們粗糙臃腫的臉部褶皺下是邋遢的鬍子,是乾裂的嘴唇,是焦黃的舌根,是滿口的爛牙。在我舉起棉籤前,有的人會訕訕地說:“醫生,可以輕手一點嗎?我怕疼。”也有人帶着幽默事先“警告”:“我咽喉受刺激時容易噁心嘔吐,輕點,可以嗎?”每當我迅速“結束戰鬥”時,不管是被棉籤捅得直冒眼淚還是豎起拇指稱讚手法輕柔的居民,幾乎都贈一句“謝謝”或“辛苦了”,才安然離開。

我就這樣,重複着固定動作和設定言語,二十秒一個,甚至連點頭目送他們離去都成為了既定程序,八個小時的沙漏滴得緩慢,緩慢得讓我想起普濟禪院裡那些古柏的年輪,雖然我四肢僵痛、腰身麻木、面罩和衣服浸潤了數不清的汗珠,但覺得自己的操作“程序”不再麻木。我也不再被惶恐不安糾纏,半天前無盡的埋怨在凌晨緊張而有序的氣氛中居然消遁得無影無蹤。因為,這些都是我服務的望廈居民啊!

閉上眼睛小憩的片刻,回想讀過的歷史資料,我這才慢慢組裝起望廈在澳門的點點滴滴。這一帶原是條有着幾百年歷史的村落,因為閩籍移民的增多而得名,相傳,“望廈”代表了他們追念廈門和福建的共同心聲。十九世紀中後期,隨着民族危機的到來,望廈村和他的子民飽嘗了屈辱和顛沛流離,那一紙不平等的《望廈條約》就是在普濟禪院內刻下歷史的最早傷痕。那被夷平的山石、村屋、農田默默訴說着葡萄牙殖民者的野心。那觀音古廟見證着村民組成“知守義團”、抵抗入侵的執念。那望廈山麓香煙繚繞的蓮峰廟依舊迴盪着禁煙大臣林則徐,以及手刃葡國總督的望廈村民沈志亮不滅的英雄氣魄。當年的望廈村已蹤跡難尋,她被馬路和鋼筋水泥建築肢解和重塑,只有躲過歷史風雲吞噬的古井、禪院、祠堂、老樹和寥寥巷陌還在賡續着一條華人村落不願逝去的生命。望廈居民來自五湖四海,固然不會全是古代村民的後裔,然而他們繼承了、昇華了先民的基因:團結、守序、重禮,在困難面前有一股鎮定的凜然!

也許正因如此,今日的澳門依然用“望廈”來命名這一帶的許多建築物:望廈體育中心、望廈社屋、望廈迎賓館……

上午九點,前來接班的同事們魚貫而入。精疲力盡的我送走一批居民,艱難站起,裹着被汗水浸泡得沉重如山的防護衣,拖着猶如病懨懨的步伐,走進休息室。

這時,有同事指着一箱水果告訴我:“這是體育中心附近的居民送的,記得每人拿一包走啊。”就在我摘掉令人窒息的口罩、面罩那一剎那,眼前一亮的,不光是沒有汗霧瀰漫的視野,還有水果箱上一行溫暖的文字,像來自親人的撫慰。

走出體育中心,有一種從未享受過的光和熱把我緊緊擁抱。凌晨乘着夜色而來,當時倉促忙亂的心情無法使我看清這地標式建築物雄偉、潔白、剛勁的身姿。此刻,街坊鄰里繼續集結在門口,等待檢測。穿藍色隔離服的義工疏導人龍,後背和頭髮都是汗涔涔的。其實徹夜不眠的人,遠遠不只我一個。而馬路另一邊,“俾利喇街”的路牌赫然在目。其實,沿着這條路一直往南就到家了,而我卻在凌晨拐了個大彎。

我卻沒有選擇走俾利喇街,而是回溯夜間軌跡,再次穿過牧羊巷,走在昔日望廈村的路面上。白天穿巷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積攢勇氣。土地神壇在烈日的關照下,用紅色的身軀、明艷的煙火向勞碌的行人致以問候,似乎數百年不變。我似乎又看見了一張張鑲嵌皺紋的臉。用瓦片庇護自己的低矮民房雖大多人去室空,但分明鐫刻着一座城市永恆的記憶,哪怕屋子被水泥加固、被白漆粉飾,也依稀傳來一陣泥土和植物的芳香,這股芳香帶着冥冥中的親切感,能瞬間拉近你和大自然,以及歷史的距離。

巷子深處有棟私宅,名為“李初平故居”,門上介紹:此人乃黃飛鴻的弟子,武功不凡,曾教村民習武並組織他們抵禦葡國殖民者。儘管再高強的武藝、再高大的竹籬終究不能抵擋槍炮,但望廈人眾志成城、守望家園的傳統薪火相傳。

這時,一牆之隔的普濟禪院傳來鐘聲,悠悠然,蕩滌了身心的疲憊和歷史的沉重,只有一泓濃濃的關愛化作激流在心中不絕流淌。腦海裡浮現出望廈體育中心的水果箱上那行字:夜班辛苦了!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眼睛濕潤,念叨着只要病毒仍在肆虐,下次一定要再來“望廈”,不要帶一絲一毫抱怨和夢魘,不要帶畏縮不前的怯懦,為了這座城市,為了這個名叫“望廈”的地方,為了汗珠朦朧的面罩前一雙雙飽含期待和善意的眼睛。

澳門日報鏡海版.2023.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