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習習,清新涼爽的氣流輕輕吹拂翠綠的樹梢,為坐在樹蔭下的⼈們演奏沙沙悅⽿的圓舞曲,也為⼈聲鼎沸的平凡舊區帶來迥然的藝術品味。

這裡是挨近⼤⾺路的河邊新街⼈⾏道。每天每⽇,這群上了年紀的良朋知⼰ 均聚集於這寬闊的棲息處,神氣⼗⾜地握著⼿上的棋⼦,與⾝邊的⼈、棋、貨、⾞⼀⼀較量。遺憾的是,舊時為眾⼈喝采的茶餐廳攤販老闆,如今已消失於歷史的洪流之中,連同⾝後那本是亮光閃閃的舊式飯店,也⼀併被萎縮在時代的發展與變遷之間。

雄記飯店—這裡曾經是座無虛席、熱鬧喧囂的有名飯店。在九⼗年代,許多慕名⽽來的客⼈總是絡繹不絕地前來,希望能夠⼀試飯店老闆的烹調⼿藝;那時,⼀張張⽤作招待客⼈的⼤圓桌天天佔據了⼈⾏道的位置,形成露天⼤排檔的風格與韻味,直⾄後來,政府嚴格規範⼈⾏道的使⽤界限,那⼀張張的⼤圓桌才被迫於無奈地遷入有限的狹隘店舖內。

有⼈說,失去⼤排檔風味的飯店已失去了最誘⼈的靈魂,再好的佳餚,也抵不過時代洪流的摧殘,剩下的,⼤概只有這空空蕩蕩的四壁罷了。

雯女扭動鑰匙,往後推開店舖的閘⾨,然後亮起了僅存的⼀點點微光,再趕緊擦了擦牆壁上的灰塵。這已經是她第⼗次重覆上述的步驟了。她連忙擦乾淨樓梯上的塵垢,卻沒為意⾝後那佇⾜於閘⾨前的⽩髮⻑輩。只⾒對⽅揚起⼀邊眉⽑,似是幸災樂禍般,對著雯女冷嘲熱諷⼀番。 “喂,雯女,妳⼜買賣不成囉?”他咧嘴嘲笑道。

雯女努⼒按捺⼼中的煩躁,無視對⽅繼續抹去樓梯上的塵垢,豈料對⽅卻乘勝追擊數落雯女⼀頓:“早就跟妳說,⼀間破爛的店舖怎能學⼈家賣⼆千萬?妳看,誰不知道雄記曾經發⽣過火災?這裡殘殘舊舊的,誰會買?”

這次雯女再也沒法忍氣吞聲。她轉⾝怒眼瞪向對⽅,差⼀點就反駁兼破⼝⼤罵,但⾝為⻑女的她始終還是得要顧及⽗親的⼀點⾯⼦。她於是別過頭來, 嘗試按捺⼼中的怒火,然⽽當她瞥⾒⼿機內的短訊內容後,整個⼈的情緒⼜快要波動起來。

客⼈失約了,說他們看中另⼀間較為划算的店舖。那兒不單⾯積比較寬敞,價錢還比較便宜,最重要的,是那兒的牆壁不曾被火焰猛烈燃燒過。

是的,雄記飯店曾遭遇火災事故。那時插座上的電線突然短路,火舌及濃煙迅速將整家飯店吞沒,幸好當時店舖沒有客⼈和員⼯,只有⾝為老闆的雄哥順利從煙霧瀰漫的火場中死裡逃⽣。直⾄今⽇,雄記被火舌燃燒過的畫⾯仍然記憶猶新,彷彿已成為了這家飯店的歷史,也彷彿印證了從事飲食業到底有多危險。

倘若當年店舖沒有失火,恐怕雯女早已不顧⼀切踏上繼承飯店之路。

雯女佇立於那曾被熏⿊的牆壁前,依依不捨地盯著這歲⽉的痕跡。她記得,年幼的⾃⼰是如何立志成為飯店裡的⼩幫⼿。那時,她總是徘徊在廚房的⾨⼝ ,等到⽗親將飯菜炒好,她便迫不及待將⼀碟碟香味撲⿐的佳餚端給客⼈,再跑回廚房,將⼀碗碗熱騰騰的⽩飯送到客⼈的嘴裡。

兒時的她,總是很努⼒地學習如何將⽩飯盛得⼜快⼜渾圓。她花了許多時間 練習,才能熟稔地⼀氣盛⼗碗⽩飯,洋洋得意的她,後來甚⾄乾脆站在那⾼⼤的電飯鍋前,成為了專⾨盛飯的能⼿。

真是的,這其實根本不算是⼀⾨技巧嘛。

雯女忍不住取笑那傻呼呼的⾃⼰。剛巧此時,⼀把低沉磁性的聲⾳喚起她的 注意。她回頭⼀望,發現⼀名年輕的⼩伙⼦正站在閘⾨旁邊,探頭想要向她了解情況。

“您好,請問這裡是雄記飯店嗎?”⼩伙⼦温文爾雅地問道。

雯女打量眼前⼈,聽⾒他操流利的普通話,且穿著隨意簡單,猜測他應是從國內特意前來⼀嚐⽗親⼿藝的旅客,遂客氣地同樣以普通話回答道:“是的,但我們已經停業,往後都不做⽣意了。”

⼩伙⼦⼀臉詫異,似乎對這個答案感到難以置信。他溜溜眼珠,嘗試從⽬前的窘局中覓得解決辦法,遂提出⼀個不太常⾒的請求:“那我可以跟這裡的老闆⾒⾯嗎?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他。”

雯女有點疑惑。她從未⾒過此等苦苦糾纏的旅客,冷不防直截了當地問道: “你是我爸的私⽣⼦嗎?”

⼩伙⼦顯然嚇了⼀跳。“怎麼會想到這回事兒?”

雯女便以為對⽅想承租店舖。“那你有⼆千萬在⼿嗎?”她不想出租,她想直接賣掉。

⼩伙⼦更感莫名其妙。“誰會帶這麼多現⾦過來?”

於是雯女只好按理拒絕。“那等你籌到⼆千萬再過來好了。”語畢,她關燈踏步⾛出店舖,再⽤鑰匙將閘⾨緊緊鎖上,但這淡漠的態度顯然令她⾝旁的⼩伙⼦愈來愈著急。他好幾次想找機會解釋,不過她依舊沒反應。彷彿在她的⼼⽬中,只有實實在在的⼆千萬鈔票才⾜以使她動容。

“京都排骨!”他猛地裡⼤喊。“我從新加坡遠道⽽來,就是為了把你們的京都排骨帶回去!”

他⼀氣將核⼼的⽬的道出,果然重新喚回雯女的注意。她定睛盯著他,表情確實有點詫異,態度卻始終保持淡然。

“京都排骨滿街都是,我們家沒甚麼特別。祝你⼀路順風。”這是她的結論。

⼩伙⼦卻不肯罷休。“我知道你們有特別的⾃家製醬汁。我想帶回去的,是你們最獨⼀無⼆的味道!”

這回終於成功打敗雯女那本是待⼈冷傲的姿態。她攥緊拳頭,嘗試按捺⼼中的激動,可回憶的碎片,卻每每讓她想起兒時的⾃⼰,是多麼渴望習得醬汁配⽅的往事。記得曾幾何時,她也同樣為了⽗親那獨⼀無⼆的醬汁⽽感到⾃豪。

她曾懇求⽗親把配⽅傳授給她,好讓她能夠幫忙拓展⽣意,豈料⽗親的⼀席話,卻狠狠打消她的興致與念頭。 “就算告訴妳也沒有⽤,妳⼀個女兒家成不了⼤事的!回去,妳留在這裡只會妨礙我辦事!”這是她⽗親當年的主張。

結果疫情三年,在各種防疫措施的嚴密把關下,願意往返珠澳的⼈⼿變得愈來愈短缺;幾間店舖的租⾦依然處於⾼位;旅客減少了,居⺠也不⼤願意外出⼤⿂⼤⾁;兼之老闆雄哥的年紀漸⼤,體⼒亦⼤不如前。在入不敷出及⼒不從⼼的情況下,雄哥只好放下⼿中的炒鍋,雯女亦只能眼睜睜看著飯店關⾨倒閉。儘管留連不捨,但她也無權過問,只因⽗親說了⼀句:飯店的事與她無關。雯女拭淚,務必令眼前的⼩伙⼦徹底死⼼,遂斬釘截鐵地道:“讓你失望了,我們從來都沒有甚麼獨家醬汁。別再纏繞了,我沒辦法幫你。”

語畢,雯女頭也不回地逕⾃離去,將兒時在飯店度過的美好回憶封鎖在⼼坎深處,也將昔⽇渴望繼承飯店的⼼願遺留在背影後⽅。她沒有回眸,唯獨⼩伙⼦堅持不放棄。他攥緊拳頭,發誓務必把京都排骨帶回新加坡的家。 “我不⾛!我會在這裡等,⼀直等到老闆出現為⽌!”他嚷叫著。

雷聲轟鳴,天空烏雲瀰漫,猝然下起瓢潑⼤雨,使他整個⼈都被驟雨淋溼,可他沒有放棄,繼續佇立於飯店⾨外默默守候。沒辦法,這是他答應過的承諾,也是唯⼀⼀件他能夠替家⼈完成的事兒。只有把雄記飯店的京都排骨帶回去,他家⼈那滿佈遺憾的⼼才會真正的釋懷。

想辦法把它帶回去吧。他相信,只要有恆⼼,鐵杵也終究能磨成針。

※ ※ ※

外頭⼀直下著滂沱⼤雨。剛下班的雯女好不容易才順利回到家中,正準備脫掉鞋⼦之際,卻發現⽗親那雙⿊⾊⽪鞋再度從鞋櫃裡消失。她非常詫異,同時⼜⾒怪不怪。⾃從飯店關⾨以後,⽗親就經常在深夜藉故外出跑步。明明跑步 應該穿合適的運動鞋,他卻依舊穿上那對⼯作⽤的防⽔⽪鞋。

也對,以前飯店總是在夜半時分讓客⼈打夜消。招牌菜乾炒⽜河,總是以青島啤酒作襯托,席間杯觥交錯,⼤家不醉無歸,所以⽗親常常三更半夜仍忙不過來,時時吃了幾⼝⽩飯⼜再度跑回廚房裡炒菜;現在,他卻不得不拖⻑吃飯的節奏,來減緩徹夜未眠的寂寞與悵惘,以致⽗親往往吃了幾⼝⽩飯,⼜再度跑回廚房裡盛飯。

雯女佇⾜於⽗親那照樣空無⼀⼈的寢室⾨前,不⾃覺喟然⻑嘆。剛巧此時 ,她的弟弟從書房步出。 “姊,我還是不去英國好了。”弟弟難得⿎起勇氣地說道。

雯女倒是⼀臉愕然。“為甚麼?難道⼤學那邊出了甚麼問題?”她緊張地追問。

“這倒不是。”弟弟顯得有點⽀⽀吾吾。“那個……雄記不是賣不出去了嗎?我要是繼續念⼤學,姊妳就得要把儲蓄全都花光了。”說到這兒,弟弟更加感到丟臉,不禁⾯紅⽿⾚地低著頭,默默無語。

雯女頓時明⽩了,遂拍拍弟弟的肩膀安慰並⿎勵他說:“弟,聽我說,店舖不是賣不出去,只是……我把價格定得有點⾼⽽已。”

沒錯,她終究也要承認⾃⼰確實把售價定得太⾼,才會嚇跑每⼀位有意買下 這店舖的⼈。“總之,你不⽤擔⼼錢⽅⾯的問題,也⼀定要去英國留學。看,我們家未來的健康就得靠你了,林醫⽣。”

看⾒姊姊如斯氣定神閒,向來乖巧溫順的弟弟也只好作罷。他漸漸笑逐顏開,誰知這時隆隆的雷聲突然作響,嚇得弟弟快要摀著⽿朵,思緒也不由得被眼前的狂風驟雨牽動。他望望窗外,看⾒雨點像鋒利的⼑劍般狠狠拍打著窗⼾,頓時擔⼼⽗親起來。

“雨下得這麼⼤,下環街⼀帶應該會淹⽔吧?姊,妳猜老爸會否在雄記裡呢?”弟弟作出了最合理的推斷。

雯女想想也不無道理,遂隨⼿拿起兩把雨傘,重新穿上鞋⼦準備出⾨。“我去店舖⼀趟,晚飯就拜託你⾃⼰煮了。”

⾔猶在⽿,雯女迅速關上家中的閘⾨,然後急匆匆地跑下樓梯,撐著雨傘,在狂風驟雨下,從沙梨頭的住處⼀路返回下環街。

※ ※ ※

豪雨傾盆⽽下,屬於低窪地區的下環街往往率先遭遇⽔浸,不少商⼾連忙清理積⽔,居⺠都要涉⽔⽽過。雯女撐著雨傘,好不容易才順利⾛到飯店⾨前,正準備尋覓⽗親的下落,豈料卻讓她察覺到某個奇怪的⾝影。

是他;是今早那個渴望把京都排骨帶回家的年輕⼩伙⼦!

雯女⼀臉詫異,簡直對眼前的景象感到難以置信。她怎麼可能會想到呢?區區⼀個瘦削的⼩伙⼦,內⼼居然擁有如此強韌的毅⼒,使他⼀直從今天早上堅 持到現在,⾜⾜等了⼀整天!

她愣住,本是冰冷的態度亦終於被他的滿腔熱忱打破。她緩緩靠近,瞄⾒他⼿上捧著⼀個疑似是京都排骨的外賣餐盒後,更覺百思不解。

既然他有意放棄了,為何還冒雨坐在這兒等?

這時⼩伙⼦徐徐地開⼝說話:“我問妳,妳為何執著於⼆千萬?”

雯女對這問題有點意外,她收起雨傘,與他肩並肩佇立於飯店的房簷下,看著眼前的雨點⼀直沿著房簷落下,便⼀時感觸,不禁嘆氣輕聲回答:“記得曾幾何時,出國留學也是我的夢想呢。”

⼩伙⼦疑惑地扭頭望向她;雯女遂敘說解釋:“以前當我準備升讀⼤學的時候,雄記剛好有⼀位經驗豐富的侍應姨姨辭職了,要去賭場幹活。當時飯店變得⼀團糟,⽗親無法同時兼顧廚房與樓⾯,新聘任的員⼯⼜無法霎時上⼿。

我就想,如果連我都⼀併離開,這飯店就只剩下⽗親⼀個⼈了。所以現在,難得弟弟有機會出國留學,作為姊姊的我當然要全⼒⽀持他才⾏!更何況……”

說到這裡,她猶如被按下了開關的按鈕般,忽然間,很想敞開⼼扉,跟眼前的陌⽣⼈訴說⾃⼰的⼼事:“如果真的能夠賣出⼆千萬,那麼,不管是這間店舖,抑或是這家飯店,我也應該能夠徹底死⼼了吧。”

雯女苦笑,想了⼀會兒,才察覺到⾃⼰原來仍⼼繫飯店,所以把店舖的出售價格定得這麼⾼。“你呢?你⼜為何執著於我們家的京都排骨?”她好奇⼀望,將視線重新回到眼前的⼩伙⼦⾝上。她依舊對他的⽬的百思不解,直⾄他將⾃⼰的故事娓娓道來。

“這是我媽臨終的遺憾啊!她悔恨⾃⼰再也沒有機會,將雄記飯店的京都排骨帶到我姊的墳墓前。”這次換⼩伙⼦苦笑了。“我媽跟我姊,以前都是居住在澳⾨下環街的。”

說起來,那是⼀個充滿⼈情味的⼩城故事。

在八⼗年代初,⼩伙⼦的⺟親阿霞在丈夫意外過世後,只得硬著頭⽪,與年僅六歲的女兒相依為命。那時,澳⾨的紡織製衣業很昌盛,阿霞在朋友的介紹下進入製衣廠⼯作,收入尚算可觀。可惜後來從九⼗年代開始,製衣⼯業漸漸北移,阿霞所屬的⼯廠也相繼倒閉,使她霎時間失去了經濟⽀柱。阿霞失業,女兒⼜要交學費,家中的開⽀亦龐⼤。有好幾次,阿霞只得勒緊褲帶,⾃⼰不吃,也要讓女兒吃飽。

直⾄某天,雄記飯店的老闆雄哥將⼀碟惹⼈垂涎的京都排骨,端到阿霞與她女兒的⾯前。

她們頃刻落淚了。這簡直是天⼤的恩賜!看,那⾦黃⾊的可⼝鳳梨與京都排骨醬汁的配搭,全然是她們從未吃過最令⼈感動的佳餚。原來雄哥從鄰⾥⼝中得知阿霞的經歷後,於⼼不忍,遂答應阿霞在她找到⼯作前,都可以與女兒前來飯店吃飯,分文不收。

她們⺟女感動得淚如雨下,你⼀⼝我⼀⼝溫馨地吃著京都排骨。那⼀夜,是阿霞與女兒重獲幸福的美好⼀夜。所以就算後來阿霞改嫁,帶著女兒跟隨新丈夫移⺠⾄新加坡,她們也永遠不會忘記,在澳⾨下環街,曾經佇立著⼀家充滿⼩城回憶的舊式飯店。儘管時移世易,但那顆因⼈情味⽽感動的⼼,依舊不變。

⼩伙⼦將家⼈的經歷分享後,卻不由得喟然⻑嘆。“可惜的是,我姊⼗多歲的時候就因癌病逝世。記得當時我姊的⼼願,就是回來澳⾨跟我媽⼀同品嘗妳們家的京都排骨。所以我想代替我媽去完成這個⼼願。我想把京都排骨帶到她們的墳墓前,讓她們了無遺憾地離開。”

雯女溜溜眼珠,嘗試不讓那噙滿淚⽔的眼眶擋住⾃⼰的視線,但她還是忍不住掉淚。“我都不知道,原來雄記還救活了你的家⼈。”

⼩伙⼦聽後笑了。“妳們家的飯店最棒!”他讚佩。

雯女更感難過。她從來沒想過在這飯店背後,居然還蘊藏著許多不為⼈知的故事。他們在這裡歡笑過、狂妄過,也在這裡拼命過、痛哭過。飯店的興旺衰 落,同時也⾒證了⼈們跌跌撞撞的⼀⽣。原來京都排骨最獨特之處並非在於 醬汁,⽽是⼤家曾歷盡⾎汗與滄桑的共同回憶。

雯女毅然站起來,決定尋覓⽗親的蹤影,為⼩伙⼦完成她們⺟女的⼼願。沒料到此時,本是⿊漆漆的店舖突然傳來陣陣的甜酸香味。雯女有點疑惑,她推開閘⾨,與⼩伙⼦踏進店舖⼀探究竟,卻讓她察覺到⽗親那壯碩的⾝影。

原來此時此刻,雯女的⽗親雄哥正埋⾸於廚房裡忙碌地炒菜,⽽剛巧他炒的菜式,正是淋上了⾃家製醬汁的京都排骨。

“老爸,你在幹甚麼?”雯女顯然嚇了⼀跳。

“拿去!”雄哥將炒鍋裡的京都排骨盛在外賣餐盒裡,然後將它遞給眼前的⼩伙⼦,道:“我聽說你的事情了。代我跟阿霞打聲招呼。”

⼩伙⼦感激地連忙道謝。豈料雄哥卻拍拍對⽅的肩膀說:“我聽說你在新加坡是開中式餐廳的。來,我教你,記下醬汁的配⽅,回去好好研究!”

“真的嗎?感謝林老闆!”⼩伙⼦迫不及待地衣袋裡掏出⼿機,⼀字不漏地將雄哥的叮囑匆匆記下來。但他們愈是談得投機,就愈惹來雯女的不滿。她攥緊拳頭,⼼中的憤怨再也無法被重重的鍋蓋覆蓋;她對著⼆⼈怒吼,儼如沸騰的沸⽔從⽔壺裡爆發出來般。

“你要是早早讓我幫忙的話,飯店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嗎?你怎能夠這麼狠⼼?我可是你的女兒啊!你卻寧願把配⽅傳授給⼀個外⼈,也不願意讓你的 女兒承繼!”

語畢,雯女氣沖沖地摔⾨⽽去,將⽗親和⼩伙⼦遺留在那永遠不屬於她的飯店裡頭。她憤恨難消,感覺既不⽢⼼⼜受委屈!她忍不住落淚,將多年來對飯店的依戀及情感統統都哭了出來。

真的真的,她真的以為⽗親很討厭她,才不願意讓她繼承他最引以為傲的飯店。可是她永遠察覺不到,⽗親那總是滿佈憂慮的眼神,才是她永遠無法獲得醬汁配⽅的原因。

※ ※ ※

降雨漸漸趨緩。⼩伙⼦攜著京都排骨前往機場準備辦理登機證,臨別前,他還是對雯女的誤解感到耿耿於懷,遂打開⼿機,在螢幕裡寫了⼀段肺腑之⾔,最後,將訊息傳送給仍在⽣悶氣的雯女。

當雯女收到訊息後,本是鬱結的⼼情才終於豁然開朗。

雨後,她挽著雨傘回家,誰知甫開⾨,便看⾒⽗親那雙早已濕漉漉的⿊⾊⽪鞋,正在地板上整⿑地擺放著。這時,她聽⾒廚房裡傳來響亮的炒菜聲⾳,她遂緩緩靠近廚房,果然看⾒⽗親正在忙碌地炒菜。

雯女⽬不轉睛地凝視⽗親那壯碩的背影,忽然間,她想起兒時⽗親從來都不讓她踏進廚房裡半步。無論是洗菜、切菜,抑或炒菜,他統統都不讓她幫忙。起初她還以為⽗親是在嫌棄她,然⽽此時此刻,她卻想起⼩伙⼦那段發⼈深省的話語來。 “雯女,我是阿賢。感謝妳和雄哥⼀起完成我們家的⼼願,也希望妳別誤會。我想,⼤概因為我只是個外⼈,他才能夠放⼼的將配⽅傳授給我。因為是外⼈,他就不會擔⼼他的⼿藝,到底會否耽誤了我的前程;因為是外⼈,當他看⾒我⼤汗淋漓地炒菜時,他才不會特別感到⼼疼。

曾幾何時,我媽在移⺠新加坡之後,總是希望能夠帶著我姊回來澳⾨⼀趟,但每次都因為⼀點⼩事⽽擱置,於是她就想,明年再去澳⾨好了,等到明年這個時候,再帶我姊回去澳⾨就好。可是明年復明年,最終還是等不到回去澳⾨的機會。我媽從此叮囑我說,別以為凡事都有下次。有些機會⼀旦錯過了,就永遠無法追索;有些⼈⼀旦離開了,就永遠無法回來。雯女,雄哥年紀也不少了,珍重。”

她不忍落淚,同時也恍然⼤悟,原來⽗親並非嫌棄她,⽽是捨不得讓她被鋒利的菜⼑割傷,或者被沸騰騰的沸油燙傷。皆因⾝為廚師的他,最明⽩廚房是最有魅⼒,同時⼜是最危險的領域。雖然男⼦漢⼤丈夫能屈能伸,但說到養育女兒的話,始終還是抱在掌⼼裡萬般疼愛就好。

雯女明⽩⽗親背後的⽤意了。她拭淚,徐徐踏步⾛進廚房,然後握起其中⼀把菜⼑,站在⽗親的⾝旁熟稔地切著胡蘿蔔。⽗親顯然嚇了⼀跳,但嘴巴還是沒有說些甚麼。他別過頭來,默默地切著⾺鈴薯,這時,雯女將切好的胡蘿蔔遞到⽗親的眼前,然後⿎起勇氣,將⼼中的想法傳達給⽗親。 “老爸,我已經不是⼩孩⼦了,就算⾛進廚房裡也不會受傷,切胡蘿蔔也可以切得很好,所以老爸,你現在是時候把⼼中的憂慮都放下了。記得你曾經說過,要是你有機會繼續念書,你現在肯定會當個教師,教書育⼈。所以我在想,儘管雄記關⾨了,但這世上也⼀定存在某些事情,只有你才能辦得到的。現在,你⼤可以放⼼去追尋⾃⼰的⽬標了。”

⾔猶在⽿,雯女代替⽗親,將切好的胡蘿蔔及⾺鈴薯都⼀併放進湯鍋裡煮, 然後耐⼼攪拌,將五彩繽紛的蔬菜湯烹調得⾊香味美。

記得兒時,她和弟弟都很喜歡這道蔬菜湯,於是⽗親總是⼤清早從雄記趕回家,⼿忙腳亂地將各式各樣的蔬菜切成碎塊,再急匆匆地將湯品盛上,以趕在早飯時給他們兩姊弟享⽤。那時,他們⼀天之中最期待的便是⽗親的蔬菜湯了。他們總是爭先恐後地從寢室跑出來,再迫不及待地坐在椅⼦上喝湯。因為每⼀⼝⼀⼝,都滿滿的蘊藏著⽗親對他們的愛。

現在,該輪到⾝為⼦女的他們為⽗親烹煮蔬菜湯了。

這⼀夜,雄哥久違地與雯女及弟弟⼀同享⽤夜消。記得⾃從雄記開張以後, 他從來都未曾與⼦女⼀起環繞⽽坐。他有點⼿⾜無措,只好默默品嚐雯女為他烹煮的蔬菜湯,最後,他的嘴⾓不禁⾼興得微微上揚。

他感慨,原來孩⼦真的⻑⼤了,他們終於⻑⼤了,⽽安坐於家中的感覺是那麼的舒⼼圓滿。

※ ※ ※

萬⾥碧空如洗,這群上了年紀的良朋知⼰繼續聚集於河邊新街的⼈⾏道,神氣⼗⾜地握著⼿上的棋⼦,與⾝邊的⼈、棋、貨、⾞⼀⼀較量。縱然時代變遷,⾝邊的⼈物和事物每每變異,但他們依舊不受其影響,無間斷⼀遞⼀著與眼前的棋友對奕。彷彿這持之以恆的舉動,印證了某個堅定不移的信念:哪怕世事多變,志向始終不變。

沒錯,有想做的事情就放膽去做吧。只有踏出第⼀步,⼈⽣才不⾄於混混沌沌。

眾⼈⼿上拿著棋⼦交錯對峙。那⾝後本是亮光閃閃的舊式飯店,也終於被畫上⼀個完滿的句號。位於下環185號的雄記飯店已於⽇前出售於某投資商,再由投資商代為出租,現在正進⾏裝潢,準備變⾝成為⼀家別具特⾊的咖啡店。 新老闆是⼀位年輕的創業⼈,帶著從政府及銀⾏借貸的資⾦,四處尋覓⼈流旺盛的合適店舖,⽽雄記飯店的位置,剛好能夠滿⾜新老闆的要求。

話說回來,店舖最後的售價是⼀千⼆百萬。

藍天萬⾥無雲。機場內,雯女與拖著⾏李箱的弟弟擁抱道別,然後笑著送弟弟上機前往英國留學。記得當⽇雄記飯店順利出售後,弟弟終於了無顧慮,能夠安⼼出國留學了;⽽雯女也終於了結⾃⼰的遺憾,透過弟弟實現出國升學的夢想。雖然留學的並非她本⼈,但⾝為姊姊,能夠⾒證弟弟成功,她就⼼滿意⾜。

現在回想起來,恐怕⾝為⽗親的老爸也是這樣認為的吧。

雄記飯店出售後,雄哥經下環街的街坊鄰⾥介紹,隻⾝前往社區中⼼擔任烹飪導師。許多街坊聽⾒雄哥願意教授烹飪技巧,都紛紛湧進社區中⼼報名參加課程,結果⼈數常常爆滿,出乎意料地受歡迎。

在課堂上,雄哥⼀展多年作為廚師的魅⼒與威風,把醬汁燒酒⼀併倒進炒鍋裡,常常愈炒愈起勁,猶如廚藝表演般贏得眾⼈的喝采。雄哥很欣慰,他將多年來經營飯店所累積的知識、技巧和經驗,透過教授⼈們的⽅式,為這個新穎的時代作出了新的貢獻。世事變遷,慶幸的是,縱使他退休了,但他仍然老有所為。

雄記飯店雖然不復存在,但它的靈魂始終沒有離開過。

遠在新加坡,⼩伙⼦阿賢也⼀如既往努⼒地調配醬汁,再將醬汁淋在香味撲 ⿐的京都排骨上,讓客⼈品嚐這道充滿舊式風味的招牌菜。

⾃從雄哥把醬汁的配⽅傳授給阿賢後,他便⽇以繼夜認真研究每種食材的比例,幾經嘗試,終於讓他調配出獨⼀無⼆的京都排骨醬汁,讓他在⾏內⼀夜成名。阿賢餐館的⽣意蒸蒸⽇上,漸漸成為了當地遊客的熱⾨餐廳。誰⼜會想到?原來雄記飯店的靈魂,最終能夠在新加坡裡得以延續。

⼀天,阿賢的信件終於順利寄到雯女家的信箱內。

雯女拆開信件,發現裡頭幾張屬於阿賢餐館的彩⾊照片,以及對⽅誠⼼誠意寫下的⼀封⼿書。她遂仔細閱讀內容,得悉對⽅的餐館以京都排骨作為招牌菜式後,嘴巴亦不⾃覺地微笑起來。最後,她把阿賢寄來的幾張照片,釘在客廳裡⼀幅新設計的背景牆上,與昔⽇雄記飯店的照片⼀同映照在璀璨的陽光下。阿賢說,拜祭當⽇天朗氣清,想必他的⺟親及姊姊⼀定感到很⾼興吧。

絢麗的陽光溫暖舒適,讓⼈不⾃覺地想要伸伸懶腰,然後躺在沙發上享受這愜意⾃在的時光。雯女遂闔上眼睛,靜靜地呼吸⼀⼝新鮮的空氣,繼⽽徐徐地睜開雙眼,凝視背景牆上那⼀張張充滿回憶的合照。忽然間,竟有種幸福的感覺湧上⼼頭,使她感到窩⼼⼜滿⾜。

原來儘管世界動盪,時代⼀代⼀代變遷,以致某些⼈物或事物隨著時間漸漸消失了,甚⾄蕩然無遺,連原有的狀態都化為烏有,但他們的軌跡⼀直存在於歷史的⻑河中,成為後世的典範。他們當年的⾎汗,成就了現今許多年青⼈的夢想;他們當年揮灑過的青春,變成了現在最難能可貴的回憶。

最後,他們的愛永遠存在於我們的⼼坎裡,恆久不變,且永不磨滅。

澳門筆匯.第85期20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