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床上已有⼀天。窗⼾朝北,剛好有夕陽的光照進來,緩緩傾斜著、熄滅在他的被⼦裡。
外間,兒⼦理應在寫作業,但電視機開著,播的是卡通片,已經放了⼀下午。咯咯咯的傻笑,間歇是鉛筆在紙上書寫時的沙沙聲,攪得他腦袋嗡嗡作響。 他睡了⼀整天,醒來後卻比入睡前更覺疲憊不堪。太陽落下去,妻⼦快到家了,他不想聽她嘮叨,便起床,⾚著腳,踩在冷卻了的煙頭和濕軟的花⽣殼上。椅背披著⼤外套,他兩根指頭從⼝袋裡夾出半包煙,但找不到打火機,就把香煙銜在嘴巴裡過過乾癮。“別看了!”他衝⾨外喊,“寫你的作業!”那電視被慌不迭地按了關機鍵。他拎著往下墜的睡褲褲腰出了臥室。兒⼦背挺得很直,但脖⼦往下彎,額頭幾乎要抵上作業簿,看不清表情;筆握在⼿⼼裡,半天不動彈。他哼了⼀下,也來不及教訓,趕著要進廁所放⽔。
⽅便完後,他洗⼿時看了⼀眼鏡⼦:⼀張邋遢的、浮腫的臉。他搔了搔下巴,指甲划過鬍茬,發出嘩啦嘩啦的響動。該刮鬍⼦了,他想,但舊剃鬚⼑太鈍,上次就割了個⾎⼝⼦。去買⼀個新的吧,⾝上也沒多少零錢—何況,⼀家三⼝回老家的路費還沒著落呢。
想到就快過年了,他的⼼直往肚⼦裡跌。上個禮拜,不知是星期四還是星期三,晚上熄燈後,他睜眼盯著天花板發呆,⼀想到微信裡還有⺟親悄悄轉給他的兩千塊錢,渾⾝上下就火燒火燎的。凌晨,鐘敲響了五點,他聽到旁邊鼾聲陣陣,知道妻⼦睡熟了,便偷偷從被窩裡爬出來,抄起⼿機、披著外套進了廁所。⿊燈瞎火,臭氣從下⽔道往上翻。他坐上⾺桶,沒脫褲⼦,窗也懶得開,都不嫌悶。
賺錢的⾨路,他有。那是危險的法⼦、危機重重的捷徑。瓷磚冷得好似冰塊,隔著拖鞋也凍得他兩腳發痛、膝蓋發顫,可他的臉頰,熱得像是在蒸桑拿、熱得像是在發⾼燒。他點開⼿機上的平台,謹慎極了,⼀百、兩百地下注。這麼點本⾦,倍投是不可能了。何況他並不是要發⼤財,僅只是想讓狗莊報銷⾼鐵票錢。
三⼗來歲的⼈,他也可憐⾃⼰。空有才智和膽氣,本是個有本事的,現在卻落得如此下場:房⼦抵給銀⾏,仍⽋了⼀屁股債。催收天天打電話騷擾要錢,公司不堪其擾,禮貌請他⾛⼈—如今成⽇縮在網吧打遊戲睡覺,晚上回家吃個飯還要看女⼈的臉⾊。
兩千變成了三千,變成了五千,變成了⼀萬。他咬緊牙關,太陽穴⼀跳⼀跳的。打到⼀萬五,他停了⼿,⾝體⽌不住抖了起來。他想,要不就這樣吧:⾼鐵票有了,老家請客吃飯有了,給親戚⼩孩們的紅包也有了。但他雙腿僵在原處,怎麼也站不起來。⼝袋裡⼀包⽩天新買的“黃鶴樓”,他當時沒捨得拆,這下趕忙掏出來,點上⼀根猛抽。 “三年前,我⼿上有三⼗萬。”蜷在廁所裡,他⾃⾔⾃語道,“從三萬贏到三⼗萬,就⼀晚上的功夫。”
他好賭便是從三年前開始的。當時公司組織旅遊,⼀伙⼈熱熱鬧鬧去了澳⾨。就在威尼斯⼈,他跟在老闆屁股後⾯下注,有樣學樣。三天下來算算總賬,也是賺的,便趕忙給⾃⼰買了條名牌⽪帶、給妻⼦買了個包。
三萬變成三⼗萬,卻不是澳⾨的功勞。週末待在家,他打開電腦看盜版電影,跟著視頻廣告去了博彩網站,⼀開始只是⼗塊⼗塊地下注,發現贏了的錢可以提現後,便⼀發不可收拾。三⼗萬是他最引以為豪的輝煌,每⼀分每⼀塊,都是他絞盡腦汁、靠⾃⼰⼀點⼀點搏回來的。 “三⼗萬,我當時想買⼀輛⾞。”他說。
⼀輛漂亮的寶⾺,週末開著上城郊,帶太太和⼩孩去爬⼭拍照。
廁所內,他玩起了打火機。火苗⼀下下映在眼珠⼦裡,晃得他頭暈。隔著⼀道薄牆,他聽⾒了鄰居起床撒尿的動靜:先是把⾺桶蓋抬起來,再沉默片刻,最後才是⼀道斷斷續續、可憐巴巴的⽔柱。樓上樓下,老頭老太太們⼀個接⼀個醒來,遲緩地、笨重地、無望地開始了新⼀天的⽣活。咳嗽、喃喃的對話、椅⼦腿在地板上撕⼼裂肺的摩擦,它們順著牆內的管道湧進他的⽿朵裡。搭配著這些聲⾳,他點了第⼆根煙。還沒抽到⼀半,他就把那⼀萬五輸了個精光。他才想起來—兩千塊錢的本⾦,那是媽媽典當⾦飾換來的。他記不起具體是哪⼀件飾品了:⼀枚粗重的⼤⾦戒指,姥姥藏了⼤半輩⼦,躲過文⾰和三年⾃然災害,好不容易傳到閨女的⼤拇指上;⼀條細細⻑⻑的⾦⼿鍊,當時他⼤ 學畢業,摳摳搜搜攢了⼀年⼯資,年前⾼⾼興興交給媽媽的禮物;⼀對⼩拇指甲蓋⼤⼩的實⼼⾦⽿環,三⼗多年前被老爸買來送給還沒坐完⽉⼦的老婆,沉甸甸的,墜得她直喊⽿朵疼—⼈⼈都說那樣可以拉⻑⽿垂、修成福相。
福相!
他⼝袋空了—第⼀百次、⼀千次、⼀萬次。再擼⼝⼦麼?能下款的網貸,哪⼀個他不曾碰過?他甚⾄還學網上的老哥們幹起了租機的勾當:頭⼀回是⼀部容量 128G 的 iPhone13,電⼦城裡開價五千三,他忙不迭賣了。錢,要麼賭光,要麼⽤乾淨。那⼿機每個⽉的租⾦卻仍是要還的。他便再租,再賣,再賭,賭到沒有網貸再敢給他放款、沒有平台再敢給他租 iPhone。他⼀遍遍刷新⼿機⾴⾯,全是“審核不通過”的通知。⽽“友情貸”早就⾏不通了:老同學、老朋友們⾒了他,個個都如臨⼤敵,其中有幾個過去曾將錢借給過他的⼈,更是對他恨之入骨。 “⼜洗⽩咯!”
⺟親的體⼰錢消失不⾒後,第⼆天下午,在網吧裡,對常⾒的那幾張熟⾯孔,他故作鎮定地說。別⼈問:“多少,老哥?”他嗤笑⼀下,挪動鼠標打開遊戲⾴⾯,⼀邊漫不經⼼地晃了晃兩個指頭。“還是老哥有錢,洗⽩兩個也⾯不改⾊。”另⼀⼈捧場道。他聽了,⼼裡受⽤得很,輸了那麼些錢似乎也沒那麼⾁痛了。⼀揮⼿,他把網管召來,乾脆⼤⽅地請那⼆⼈各來⼀碗康師傅,外加⼀瓶礦泉⽔。
在家裡,他卻不那麼威風。萬幸的是,對於老媽塞給他的交通費,妻⼦⼀無所知,不然肯定還得鬧。但那婆娘也放過話,說絕不動⾃⼰的存款—錢是要存著給兒⼦上學的。他如果有本事,就⾃⼰想辦法帶全家回去過年;沒本事,⼀家⼈留在原地,除夕夜吃空氣、喝⻄北風,她也全然不在乎。
然⽽他騎虎難下。微信裡,媽媽每天發語⾳,詢問他買了哪⼀班火⾞票,好讓表舅去⾞站接⼈。前兩年,他尚能以疫情為藉⼝不歸家過年。現如今全部解放了,他還能回什麼呢?難不成厚著臉⽪再借上⼀筆?他探了探表舅的態度,對⽅不置可否,顯然沒有掏腰包的意思。
他⾛投無路,但⼈卻不怎麼覺得沮喪—⾛投無路,他也不是⼀天兩天了。
網吧,他去的次數漸漸少了。家裡邊⾓翻找出來的零鈔供不起網吧的開銷。⼀天的網費、煙費、飯和⽔,零零總總,加起來起碼⼀百。有這錢,還不如去跟莊家再鬥上⼀鬥。況且那些個遊戲—傳奇、英雄聯盟、吃雞—曾經他那樣熱愛、通宵達旦地玩,如今只是多看⼀眼就會犯惡⼼。還有網吧的環境:煙頭泡在⽅便⾯桶裡,浮在半透明的醬湯上,慢慢吸⾜了⽔、脹⼤成了蟲。內壁起霧的礦泉⽔瓶、⼆⼿煙、開⽔燙在⽅便⾯上油膩膩的香味兒、電競椅揮之不去的腳臭,吆喝、謾罵、公放抖⾳視頻中男⼈女⼈咯咯咯的罐頭笑聲。他老了,或者說,起碼不年輕了,沒餘下多少熱⾎供他揮霍在晝夜顛倒的世界裡。
所以,他決定在家睡⼤覺。睡覺不費錢也不費神,⼀切交付給周公。美中不⾜的是,兒⼦最近開始放寒假,家中多了⼀雙審視他、窺探他的眼睛。午飯,孩⼦他媽定時趕回來做⼀頓熱的,但他通常會躲在臥室裡,等⼈離家上班了,再鑽出房⾨、徒⼿去抓冰箱裡的冷菜冷飯—為了這個,他搞壞了⾃⼰的胃,消化的時候老犯肚⼦痛。
有時候,他乾脆不吃不喝,就這麼躺著,任由兒⼦在外頭瞎胡鬧。這是他做⽩⽇夢的時刻,也是他絕望、懺悔、恢復平靜⼜重陷絕望的輪回煉獄。有時候,他輸狠了,實在睡不著、躺不下,便跪在床頭,⽤⼿掌猛抽⾃⼰⽿光。有時候,他⼩贏⼀筆,⾼興得⼿舞⾜蹈,接著⼀把拉上兒⼦出去“吃⼀頓好的 ”,通常是肯德基麥當勞這類快餐。
有時候,對著滿臉晦氣的妻⼦,他會思考老半天:當時如果真離了婚、把房⼦掛在⼩孩名下,他們還會淪落到這步⽥地嗎?他回憶起債務第⼀次爆發的那⼀年,⽗⺟從老家趕來,對著兒媳婦⼜是下跪⼜是磕頭,“君君不能沒有爸爸啊!”媽媽抱著她的腿哀求。哭嚎聲震天動地,但他仍是察覺到了鄰居徘徊在⾨外偷聽的動靜。她那會兒⼼軟低了頭,事後好⾯⼦,拉不下臉反悔,兩個⼈到底沒去⺠政局⼀拍兩散,可她同樣沒幫上什麼忙!他憤憤不平地想。錢,她不給;債,她當然不分擔,天天只知道哄兒⼦,或是跟朋友⼀起去逛街唱K,回家後依舊對他板著臉,死⼈⼀樣。
但他就要⾛運了。他感覺得到:⼀種令⼈汗⽑倒竪的雀躍感,流淌在他的⾎ 管裡。
電話另⼀頭,老劉親⼝說過要帶他轉運—那樣鏗鏘有⼒的保證,容不得他質疑。
老劉是北⽅⼈,壯碩⾼⼤得像⼀座⼭,也不知道是吃了家裡多少⽄的米⾯才能⻑成這樣魁梧的⾝材。這傢伙性格爽利、為⼈乾脆,連⾛路的步⼦都比旁⼈更堅決些。前兩年被公司開除後,⼜是封城⼜是全⺠核酸的,他再難找到正常的⼯作,便進廠裡“擰螺絲”。宿舍內住他上鋪的就是老劉。當時剛進去沒幾天,他坐牢⼀般不⾃在,半夜,躺在窄⽽硬的床板上翻來覆去,愣是睡不著。老劉在床沿垂下⼀隻⼿,抓著個煙盒晃了晃,說哥們兒第⼀次進廠吧?別慌,抽⼀根定定神?兩個⼈就此成了好兄弟。
老劉也結過婚,沒幾年就離了。女⽅不要孩⼦,男⽅養不起孩⼦,孩⼦便留給了鄉下的爺爺奶奶。孩⼦的照片,老劉⾝上沒有,從各處蒐羅來的各式香煙倒是很多。老劉喜歡捧著個煙盒四處請⼈抽⼀⼝,要是哪天兜裡有米,還得跟兄弟們⼀起喝點⼩酒、吃點⼩菜,吹噓⼀下七年前靠⼀場世界杯球賽贏回⼀輛雅閣的光輝事跡。“玩時時彩、百家樂,我能從五百打到⼗七個,”蹲在酒瓶叢中,老劉說,“也能⼀把洗⽩⼆⼗個。⼀上頭,什麼都沒了。” “死死彩、百家哭!”
雖說和老劉⼀起混,他感到⼗分⾃在—老劉⽋下的債,可比他厲害多了,不還照樣吃香喝辣嗎—他並沒能在廠裡呆太久。累、錢不多,⼈不是⼈,是流⽔帶、機械臂,碰上夜班更是折磨。何況⼤家總說進廠老老實實打⼯,就⼀定會有上岸的曙光,可他倒好,吃個盒飯、蹲個廁所、睡個覺,皆成了他玩上⼀把的時機。⼯資剛發到銀⾏卡,他剛收到短信提⽰、摸出⼿機、低頭看上⼀眼,錢就沒了,蒸發了,連⼀點灰燼、⼀片⿊影和⼀道⽩煙都⾒不著。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洗⽩,他就是個廢⼈;紅了,他不捨得好⼿氣。⼯廠內,周⽽復始的復賭、 戒賭、復賭、戒賭,他晝夜顛倒的夢裡全是牌局和數字,精神吃不消了。
從⼯廠出來,他⼀分錢沒賺回家,甚⾄還倒⽋幾個狐朋狗友些許飯費。他沒 臉再去找⼯作,⼜⼼疼⾃⼰吃不好睡不香、瘦了五六⽄,便再度開始靠借錢度⽇,⼀直⿁混到現在—快到⼤年三⼗了。
前兩天,他買了⼀隻燒雞,⽤塑料袋⼀兜,就急忙忙跑去找老劉飲酒敘舊。到地⽅了,老劉卻不讓他上樓,說家中太亂不能⾒客,他暗暗好笑,懷疑老劉是在房間裡藏了個女⼈。居⺠樓下的⾃⾏⾞棚旁立著桌椅,是被扔下樓、任由收破爛的⼈隨意處置的舊傢具,正好⽅便了他倆。老劉拿出⼀張紙⼱,煞有其事地擦了擦桌上的灰,再擦了擦⽊板凳。當時是下午兩點,住客們要麼在上班,要麼是孤僻不下樓的老⼈,除了兩三個髒兮兮的孩⼦,放了假,嘻嘻哈哈在⼤⾨附近奔跑玩耍,周遭沒有旁⼈。
⼆⼈對坐,不知為何,竟半晌沒說話。他被老劉的嚴肅表情給震住了。寒風穿過⼤⾨洞開的樓道⼝,直往他臉上撲,對此他毫無察覺。“來,先喝幾⼝暖暖。”老劉最後憋出這麼句話,⼀邊把兩排罐裝啤酒拎上台⾯。青島啤酒,配上⼀包還沒拆封的泡椒鳳爪,和他帶去的燒雞,算是極豐盛了。他們沒餐具,開了啤酒後,乾脆徒⼿去撕扯骨架上的⾁。兩隻野貓在雜草叢中現⾝,朝他們緩緩踱過來,⾛⾛停停。⽩⾊,透著股髒兮兮的灰。它倆停在幾步開外,蹲坐著,對⼆⼈⼿裡的吃食虎視眈眈。 “去!”老劉朝貓的⽅位⽤⼒⼀跺腳,⾒它們四下逃竄還不夠,⼜往地上啐了⼀⼝,“畜⽣!”
貓跑開了,那慘烈的嚎叫,聽得他渾⾝不⾃在。“你吃槍藥了啊?”他笑道, “這兩天誰得罪你了?”
老劉搖搖頭,只將塑料袋裡的燒雞朝他推了推,⼿⽤褲腿擦乾淨,再掏出香煙和打火機,也沒請他拿⼀根,⾃顧⾃地抽起了悶煙。
這⼀下,搞得他⼼神更不安寧,眼珠⼦就四下亂瞟,算是給⾃⼰找點事做,消解尷尬。冬天的⼩區,圍牆旁稀稀拉拉的⾼樹,葉⼦早已掉了個乾淨,徒留乾瘦的枯枝在空中晃蕩。⼀切都是光禿禿的。⼀排排七層⾼的老舊樓房,牆⾯⼀會兒是新補上的漆,⼀會兒是深褐⾊的裡⼦。⽔泥地,道路邊緣⽤粉筆畫下的黃圈和⽩圈,圈內還黏連著些許紙錢灰燼尚未散盡。⾃⾏⾞棚,裡⾯全是鏽鐵,⾞軲轆、⾞架和⾞把⼿纏繞在⼀塊兒,像是個什麼半風乾的動物屍體,被捕食者撕咬得七零八落。
確實是安靜的,這樣⼀個年老的⼩區。只有遠處孩⼦尖細的笑聲,順著塵⼟往四⾯八⽅散去。冬天的太陽,它的光被雲層稀釋了,陰鬱地垂在空蕩蕩的⼤地上。他坐著、吃著、看著,不知怎麼地,忽然覺著⾃⼰實則是⾝處在無垠曠野之中。
⼀種龐⼤的、懸浮在曠野之上的虛無吞沒了他。去電⼦廠上夜班的途中,他⼀度也曾⽬睹過同樣的曠野。凌晨時分的⼤⾺路,濃霧被聚光燈照得發⽩,公交站⻑⻑的⼈蛇就隱在此濃霧中。朝著⾞站,他前進,與⼈流步調⼀致,正如傳送帶將零件送向該去的地⽅。⼈⼈皆是⾯容模糊的,唯⾝上四件套清晰無比:
⿊冬衣、⽩⼝罩、保溫杯、塑料袋。因為沉默,沒有話語的⼈與⿊⾊的天幕連成了⼀片。便是置⾝於這廣袤的⼈群裡,他融化、冷卻、凝結成了濃霧的⼀顆⽔滴。
他並不明⽩這樣的感覺由何⽽來,甚⾄這感覺對他⽽⾔是不可名狀的。他看⾒老劉抽起第⼆根煙,煙頭上的微火將滅未滅。他盯著那零星⼀點火光,和它背後無⾔的嘴唇。⽩煙被吐出,急速上湧,⼜突然凝在半空中,被風打散了。他繼續咀嚼雞⾁,⾁在他⼝中鹹得發澀,硬得⼜好似柴火,但他慢慢⽤後槽牙將它們磨碎、吞咽下肚。他吃啊、喝啊,沉醉在酒的苦辣與⽢甜裡,⼼中的忐忑逐漸褪去,取⽽代之的是空洞的平和感。“哎,真不錯,”他開了第⼆罐啤酒,說:“好久沒這麼盡興了。”
這句話似乎驚醒了老劉。這⼈掐滅了煙,端著易拉罐站起⾝,半鞠躬⼀般要湊過來與他碰杯。此類動作放在等閒酒桌上算是常⾒,在這⼀張搖搖欲墜的待回收破爛餐桌上,就顯得很是滑稽了。饒是如此,他還是⼗分有眼⼒⾒地跟著⼀塊兒站起來,乾杯,喝了⼀⼤⼝! “老弟啊,”老劉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個好的—你,是這個!”他竪起⼤拇指,然後⼜繼續道,“你是最講義氣的—好⼈!”
“唉,就是—就是這世道,這狗屁世道。好⼈被⼈欺!”老劉罵了⼀句髒話, “好⼈,窮,活該被欺辱、被壓死!”
“⼀分錢難倒英雄漢……要不是咱們窮,哪來的膽⼦去跟狗莊搏!富貴險中求……”
他不搭茬,扭頭左右看看。在這露天無遮蓋的地⽅,說著如此無遮攔的話,就彷彿被當眾扒了衣服⼀樣,叫他感到怪窘迫的。這邊廂,老劉仍絮叨不停,已開始講起⾃⼰當年從賭神慘痛墮落成賭狗的經歷,全是老⽣常談了。“……別的老哥跟我說翻倍打法才能贏錢。我就從五百開始,⼀路壓,眼睛都不眨,壓到八萬了,它愣是不給我中……”
最後總結經驗教訓:“就不該只在⼀個平台上投,它們殺熟,把⼈養肥了當豬宰!”
末了,老劉⼜來了⼀句:“老弟,你現在還⽋了多少?”
他疑⼼對⽅喝醉了,但仍掰⼿指隨便算了個賬。“三⼗萬吧,”他含含糊糊地回答,實則沒底。他已經許久沒有計算過債務了。本⾦、利息、罰息、逾期通知、律師函,他將它們全部埋在了胸膛深處、不做理會。他現在只等哪天出個什麼意外,或是跑回老家、⼀路躺下去,睡到⼈死債消。 “左右三⼗來萬。”他⼼虛地補充道。 “三⼗萬,也就三⼗萬,三⼗萬就能把好⼈壓得翻不了⾝,”對⽅嘆息道, “那些個有錢的老闆、⽣意佬,指縫漏出來的飯渣⼦,都不⽌三⼗萬……”
老劉點了第三根煙。這⼀回,他抽得很凶。火苗燃得熱烈,急促地焚燒著紙與煙草,不⼀會兒功夫就燒到了指頭。“老弟,”他把煙頭摁在桌上,似是下了什麼決⼼,“跟你說實話,我這次找你,是因為你是我弟—咱倆的交情,頂得上親兄弟!”
“我知道你這⼈,仗義,熱⼼腸,是個頂天立地的⼤老爺們兒。有什麼好事,我都不能忘了你!”他⼀拍胸⼝,兩隻眼睛瞪得老圓,粗眉⽑惡狠狠地蹙起來,⼀臉凶相。“我呢,我!別的沒有,最講義氣!”
說完這話,老劉停下來,猛灌⼀⼤⼝啤酒,易拉罐喝空了,就往旁邊⼀丟,打了個嗝,⼿背擦擦嘴⾓,然後才挪了挪屁股下的板凳,⼿指朝他勾了勾,⽰意他把臉湊過去,嗓⾳忽地壓得⼜低⼜輕,近乎成了氣⾳,絨⽑⼀樣灑在他⽿朵上:“我跟你說—我找你,是因為我有個上岸的法⼦。”
老劉的法⼦,乍⼀聽上去荒謬得很。獨⾃歸家的路上,他將這個辦法翻來覆去地琢磨。初時還暗⾃竊笑,“老劉瘋啦!”剛擠入下班⾼峰的地鐵時,他還在⼼中念叨,“這種事情—他怎麼敢!”然⽽,想到這個”敢”的時候,他⾝體不由⾃主哆嗦了⼀下,惹得旁邊的姑娘瞟了他⼀眼,隨後不屑地別過臉去。他沒有反應,仍⺎⾃沉浸在⾃⼰的思緒裡,“老劉……劉⼤膽!”他記起了老劉的另⼀個外號,“……沒錢了,我睡⼤街,睡橋底下,睡公園裡。三更半夜,什麼⽜⿁蛇神我沒⾒過?”老劉那會兒在宿舍裡吹⽜,講從前各式各樣聞所未聞的奇遇,以及種種偷雞摸狗的骯髒⾏當,聽得幾個⼈睜⼤了眼睛,“瞧這兒,”老劉扯開衣領,指著⼀道腫脹的紅疤,“之前吃夜宵,⼀哥們兒喝醉了,⽤啤酒瓶給我扎的,嘿我這暴脾氣,當場給他腦袋砸開花!”
“兄弟,”就在剛才, 就著尼古丁昏茫茫的溫熱香氣,老劉低聲對他說:“我樓上住了個老闆,我都打聽清楚了,這⼈—有錢!”
⽣意興隆的⼩酒吧老闆,每⽇的營收隨⾝帶回住處,⽉末才存到銀⾏去。可惜⼿機⽀付太流⾏了,老劉解釋道,不然肯定會有更多的現⾦。當然,作為東⼭再起的本錢,已是綽綽有餘。“咱們去借,借他⼀筆⼤的,然後網上開七、八個平台,每個平台都⾒好就收,⼀到⼆⼗幾萬⾺上提現。這不就兩百萬輕鬆到⼿了?到時候還錢上岸,還能做個⼩買賣,安安穩穩過⽇⼦,⼀輩⼦不 算⽩活!”
“借?”他問,“不認識的⼈,他肯借錢給我?”
老劉嗤笑⼀聲,抬⼿做了個抹脖⼦的動作。“怎麼不肯?有錢⼈誰不惜命? ⿊燈瞎火,⼀把⼑按他脖⼦上比劃比劃,直接嚇失禁!這種⼈我⾒得多了,膽⼩怕事。能拿錢消災,他巴不得!”
地鐵,他差點坐過站。踩著眾⼈的腳,他擠了出去,⼀離開⾞廂,便覺渾⾝⾃在了許多。“瘋啦?瘋啦!⼈家找警察咋辦,”他⾃⾔⾃語道,“抓了,要坐牢的。” “可老劉說了,那酒吧不乾淨,藥、笑氣,什麼亂七八糟的東⻄都有。只要老劉提⼀嘴,他肯定不敢報警!”
刷票出站的時候,他⼜對⾃⼰說:“老劉—老劉是個膽兒⼤的,劉⼤膽!”到了租屋樓下,他立在樓道裡頂著風⼝抽煙,眼睛熏得直流眼淚:“幹不幹?”
回家,他蒙頭睡了兩天⼤覺,淨夢⾒⼑⼦和⾎。半夜,他被枕邊⼈推醒。 妻⼦說他在講夢話、胡⾔亂語地喊叫。她聽不出內容。
⽩天,他照舊無所事事。老劉給他發微信。後天是⼩年夜,黃道吉⽇,老劉叫他晚上九點前到地⽅,他回了個表情包,⾺上把⼿機拋進被⼦,不敢再看。他想起了媽媽給的兩千塊錢。但凡剩了幾百沒賭乾淨,他現在⼀定買⼀張火⾞票逃回家去。
廚房的⽔果⼑,他拎在⼿上,掂了掂分量,再⽤⼒握緊⼑柄,指關節都 發⽩了。
兒⼦仍在寫作業,但時不時朝他偷瞄⼀眼,⼿上翻⾴的動作很慢,顯然是在開⼩差。他來回踱步,冷的打哆嗦,褲腿蓋過腳背,時不時被絞進拖鞋鞋底,差點叫他絆上⼀跤—他半點反應也沒有,照樣背著⼿在屋裡⾛來⾛去。
臨近年關,討錢的催收們紛紛加劇攻勢。誰不想過個肥年?真是⼀幫畜⽣!晚上七點,不過吃⼀頓飯的功夫,就有幾波⼈鍥⽽不捨地給他打電話,逼得他開了⾶⾏模式,眼不⾒⼼不煩。“年夜飯還吃⽩菜豬⾁?”妻⼦問,“超市真夠貪的,速凍餃⼦全漲價了。”他咽下⼀⼝湯—紫菜蛋花湯,透明得跟⽩開⽔似的,淡出個⿃來—擦擦嘴。 “媽讓咱們回老家過年,”他答道,“說好久沒⾒孫⼦了,怪想的。”
她不接話,懶得理會。之前為了這個,夫妻倆吵嘴過多少回了。沒錢,全是⽩搭。“過兩天買票,”他聽⾒⾃⼰說,“你請個假,置些年貨。今年咱們早點回去,我媽肯定⾼興。”
不等對⽅開⼝,他⼜補了⼀句,斬釘截鐵:“錢我會有,到時候給你。”
他伸⼿摸了摸兒⼦的頭,滿懷柔情,突然成了天地間最愛孩⼦的⽗親。⼑藏在外套⼝袋裡,⽊質的柄被捂得溫熱。對於妻⼦接踵⽽來的風涼話,他充⽿不聞。只有⼼臟,在他的太陽穴、⼿掌、胸膛內強有⼒地跳動著。⾃開始⽋債以來便縈繞其⾝的綿綿睡意,因著這顆⼼臟的復甦,終於就要消散了。彷彿有⼈打開了⼀扇窗⼾、新點亮了⼀盞燈。彷彿他眼球表⾯有⼀層朦朧的膜在逐漸化開。彷彿他之前是在冬眠,現在總算醒了過來。世界重現⽣機—三年前,在他贏到三⼗萬的那個晚上,世界便是如此可愛的—他有了指望,不再需要躲進床榻,以此遮掩⾃⼰有愧的臉和⼼。
當晚,他早早躺下,為的是養精蓄銳。窗⼾關不緊,夜風由縫隙鑽進來,吹得他⿐尖發涼。遠⽅是風的呼嘯,近處是座鐘秒針的震蕩,此⼆種聲⾳交織,更顯屋中寂靜。⽽寂靜將決⼼交付與他—那是舞台劇演員上場前同樣能感受到的莊嚴的決⼼。
他握拳,放在胸⼝,鄭重地閉上眼睛,慢慢睡著了。
澳門筆匯.第84期 2023.3